第三十四针 被针对了
三十五卷布帛从右到左依次垂下,第一條布帛比其它布帛宽了一倍、并排写了两個名字:赫然便是“南海绣坊”和“澄海绣坊”——知道一点内幕的,无不知這两個绣坊分别是广茂源与潮康祥的分坊。此后便是广东八大名庄的分坊,分别占了第三到第十。
便有一個北方口音的叫道:“十大名庄占了前十名,嘿嘿,什么海上斗绣,原来也不過是你们老广自己玩的玩意儿!”
在场十之七八都是广东人,听了這话個個不忿,只是广东十大名庄占了前十名這又是实情,一时难以反驳。
林叔夜的小船刚好就在附近,闻言应道:“這首关献绣的排名又不影响之后的斗绣,其它各省、各国如果真有高手来到,届时把真功夫显出来让大家开开眼界,不就行了?”
在场的广东人纷纷应和道:“沒错!”“真有本事,到时候显出来不就行了?”“可别這会夸口,到时候拿不出真本事来就更丢人!”
這边的哄闹声响不小,传到了乾一号上面,垂布帛便暂停了,却见一個瞽着眼睛的老者站出来說:“老朽徐博古,苏州人氏,在江南绣行也有一点薄名,承蒙广东的朋友看得起,应邀来澳门做這次斗绣的主评之一。這次首关献绣的几十件绣品,老朽全部摸過,個别名次或有争议,但說广东人自己关起门来私相授受,却未免言重了。”
他抬了抬手,便人抬出三张长桌,桌上摆着数十件绣品,徐博古道:“這就是首关献绣的数十件绣品,全部按照名次罗列在此,若有不同意這次排名的,等垂名结束后大可上来一一检视指正,到时老朽自当奉陪。”
他一個外来名家当众为海上斗绣撑场子,又将参赛绣品光明正大摆出来,反而让先前质疑的那個人不好意思起来,捂脸恹恹走了。
林添财低声问林叔夜:“你怎么也帮着他们說话。”他因为主办方临时改章程害得凰浦绣庄差点参加不了,心裡還有芥蒂呢。
林叔夜道:“這海上斗绣既然是大哥推动的,定是费了他不少心血,我岂容别人空口污蔑?”
這时垂帛重新开始,第十一條布帛垂了下来,写的“山南绣庄”——這是琉球国的,高眉娘从小船舱裡探出头来,凝目注视不语。再跟着,第十二條布帛垂下来,写的却是“全罗绣庄”——這是朝鲜国的,高眉娘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终于第十三條布帛垂下,這才是“凰浦绣庄”,黎嫂和喜妹一起欢呼:“我們凰浦绣庄出来了!十三名!”
对這個名次她们是高兴的,高眉娘却眉头紧皱,回了篷内。
林添财叫道:“糟糕糟糕!大大的糟糕!這下可完蛋了!”
黎嫂奇怪问道:“怎么糟糕了,咱们這個排名不低啊,比十大名庄只差了两名。”
林添财道:“這次的海上斗绣,是分天地玄黄四個组进行,這首关献绣的排名定的就是分组。”
黎嫂问:“那我們是哪一组?”
林添财道:“我們是第十三名,自然就是天字组啊!”
原来分组原本是按排名来的,即第一名天字组、第二名地字组、第三玄第四黄,如此循环,如今凰浦绣庄是第十三名,那就得分到天字组。
“天字组,”黎嫂說,“這是好意头啊。”
“你知道什么!”林添财說:“這次斗绣是每一组组内先分场斗,斗到最后决出组魁,這才轮到四组组魁竞逐,。”
黎嫂道:“那也挺公平啊。”
“你還沒听懂嗎!”林添财几乎要吼起来了:“我們在天字组,首关献绣的第一名也在天字组,第一名是谁?不是广茂源就是潮康祥!也就是說我們要脱颖而出,就得先面对广茂源或潮康祥——多半就是广茂源!多半就是袁莞师!”
黎嫂這才反应了過来,想明白了這分组规矩,就意识到可能要去跟袁莞师对阵,一时吓得一阵哆嗦,道:“這……這……這样啊!”
林小云原本一直缩在篷裡头不出来,也不說话,听到這裡却眼睛都亮了:“袁莞师?是那個绣荔枝‘十二年来天下第一’的袁莞师嗎?我們有机会跟她同场斗绣?那太好了!”
“好你個头!”林添财骂骂咧咧了起来:“那些奖金、奖品,都定在前四呢!如果跟广茂源同组,那我們前四還有指望嗎?拿不到前四,我們连還债都难了!我的田产啊,我的铺头啊!小云啊,阿父对你不住啊……”說到最后两句变成潮州腔了。
林小云愕然:“什么田产铺头?”
林叔夜也骇然道:“舅舅,你把田产铺头都抵押了?你不是說沒那么紧的嗎?”
林添财這才想起說漏了嘴,但话已出口也收不回来,又是懊恼,又是悔恨。
篷内忽然出来了高眉娘的笑声。
林添财心情正坏呢,就沒好话:“你個婆娘,敢笑话我!”
“沒有。”却听高眉娘說:“我今日才算有三分佩服你——林揽头,好魄力!都說你们潮州人做生意赌性大,今天算见识到了。”
林添财哼了一声,被高眉娘這么一說,心裡头的懊恼悔恨不觉间便冲淡了几分。他下這么大的本钱,一方面的确是护着外甥,但同时也是自己要放手一博!高眉娘說潮州人做生意赌性大并非虚语。
几個人說话间,三十五條布帛都垂下了,入围的三十六绣庄名次也便定了——其实這首关献绣本身并未刷人,這次沒有上榜的都是那些沒能组成三师傅战队的绣庄。
這时便有不少人走上乾一的甲板去看那些绣品,有的是心中不服,有的则是抱着观摩的心态。
高眉娘道:“林揽头,你见识不差,能否上去看看第九到十二四件绣品?”
“作甚?”
高眉娘道:“你且去看看,回头细說。”
林添财自己也想去瞅瞅的,就沒推托,几個起落跳了上去。
林小云道:“我也去瞧瞧——”才探出身,忽然看到那艘大船不就是自己出事那艘?那個死胖子不会也在上面吧?便又缩了回去:“算了算了。”
林添财带着目的去看,也沒花多少工夫就跑了回来,一边跑一边骂道:“黑幕!黑幕!真有黑幕!”
林叔夜问道:“怎么了舅舅?”
林添财跳上小船,怒冲冲說道:“第十一名的山南绣庄,還有第十二名的山南绣庄,明显都比不上我們。便是第十名的绣品也比我們差一些,只有第九名跟我們差不多。就算他们看不起我們小绣庄偏心些,我們至少也是第十!最多第十一,怎么可能是第十三!黑幕!真是黑幕!”
林叔夜沉吟问道:“差距很明显么?”
“也不算很明显,”林添财道:“不是内行高手分不大出来,但像梁晋、徐博古,我不信他们分不出上下!”
林叔夜道:“山南绣庄?全罗绣庄?好像不是广东的绣庄吧?”
“山南绣庄是琉球国的,全罗绣庄是朝鲜国的。”林添财道:“我這就找那個瞎眼老头去!”
“等等!”林叔夜道:“舅舅你不用去了,沒用的。”
“怎么沒用?”林添财冷笑起来:“那個老头刚才還說若有异议可以找他理论,我就去找他,让众人评评理!”
“沒用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有道理。”林叔夜道:“這海上斗绣,本身是有提携海外刺绣的意图在,所以对来自海外的绣庄宽容一二,本来就在情理之中,此其一。
“如果绣品的水平差距很大很明显,让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或许還能理论一二,但现在差距既然不大,则上下之论存乎一心,有心人便能争议,旁观者也未必能一边倒地帮着我們,此其二。
“這首关献绣,并不会影响斗绣的最后排名,我們又不是被人踢走了不能入围,只是排名靠后了一二而已,就为了這個去闹事,旁观者听到不但不会帮着我們,還会觉得我們是心胸狭窄,最后只会落得我們自己尴尬,此其三。”
林添财咬牙切齿道:“可問題這落后一两名,偏偏对我們来說就是大麻烦啊!如果能提高一二名,那我們不是黄字组,就是玄字组,那样就不用对刺绣宗师了!”
黎嫂一听忙說:“对,林揽头說的对!”一想起可能要面对袁莞师,她也是不由自主慌张的。
林叔夜道:“這個道理,是能拿出来說的?”
林添财张了张嘴巴,說不出话来!
排名差了一名他们的确是吃了大亏,但這個“道理”却是沒法拿出来做公开理由的,這才是最大的哑巴亏。
“嗯,确实沒用的。”出乎意料的,說话的竟是高眉娘:“我們是被刻意针对了。”
“嗯?”众人都向她望去。
“這個排名,是刻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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