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三登相繼爭旗喧

作者:趙子曰
箭矢如雨點般地飛向城下。

  從半截船下出來,往雲梯衝去的賊兵,相繼有人中箭,倒在或是已先中箭死掉、或是從雲梯掉下摔死的賊兵的屍體上,地上已血水成泊,但其餘的仍然不顧一切地衝近雲梯、攀上雲梯。

  這已是賊兵展開攻城後的第三天。

  接連三天,賊兵攻城不停。

  白天時,攀城和掘城的賊兵,一起進戰;入夜後,因爲沒法生火,難以持續的夜攻,攀城的賊兵稍退,掘城的賊兵則在警衛部隊的保護下,並不停歇,卻是夜以繼日地挖掘城根。

  賊兵攻了三天,楊善會也在城頭待了三天。

  三天中,他除掉在賊兵輪換攻城部隊的間歇時候,略微地休息會兒,一直都不曾睡過。

  從扈的吏卒勸了他好幾次,讓他好好的睡會兒,楊善會總是置之不理。

  聽到城牆西段百步外那面“陳”字旗處,再一次地擊響了激昂的鼓聲,楊善會知道,這是進攻城牆西段的賊兵又要發動一撥新的猛烈攻勢。他撐着身子,離開城牆東段,——剛剛在這裏,擊退了進攻城牆東段的賊兵的一輪攻勢,踩着掩過腳踝的積水,急步去往城牆西段。

  過了城樓。

  楊善會一眼看見,垛口後邊,對着城牆西段東邊這架雲梯上賊兵射箭的一個守卒,弓才張開了不到一半,弓弦就重落了回去,知道這個守卒定是因爲開弓的此數太多,已經沒有了臂力,便隨便點了一個隨從的吏卒:“去,把那個守卒替下來,你去射箭,讓他歇息!”

  被點到的吏卒應令,跑過去,接下了這個守卒的弓。

  這守卒茫然地扭臉,往楊善會這邊看來。楊善會勉強露出點微笑,向他點點頭,但沒有時間與他說話了,從這守卒後邊經過,一雙眼在西段城牆的衆多垛口後,尋找輪值校尉的身影。

  輪值校尉的身影還沒找到,一聲巨響,從西段城牆的西角下傳來!

  隨着目光投望過去,輪值校尉的身影出現在楊善會的眼簾。

  “楊公!楊公!又打塌了賊兵的一架尖頭木驢!”校尉飛快地從巨響傳出的上方城牆奔來。

  楊善會快步趕到西段城牆的最西邊,避開兩支底下賊兵射上的箭矢,探頭往下看了看。

  前後、並列安置的十幾輛尖頭木驢中的一架,頂棚被石頭給砸塌了。幾個賊兵渾身髒污地從塌陷的棚下鑽出,連滾帶爬地向外竄逃。一架尖頭木驢都容納十個賊兵在內作業,逃出的賊兵只五六個,餘下的三四個,應該是被砸死在棚下了。也不知有沒有把賊兵挖的地道砸塌?楊善會想道。但他也知道,這只是他的幻想罷了。能砸塌一架尖頭木驢,已是連續不斷地砸擲石頭後的難得的戰果,賊兵挖掘的地道,內有架構支撐,必然是難以這般輕易的就能砸塌。

  “幹得好!”楊善會勉力這個校尉。

  校尉臉上憂喜參半,喜色是有,憂色更多,罵了聲,說道:“就是狗日的賊兵的尖頭木驢太多了,砸塌一架,又上一架!楊公,帶上這架,砸塌四五架了,可賊兵的尖頭木驢源源不絕!”

  守城,最無力的就是摧毀了敵人一架戰具,敵人換來一架新的;打退了敵人一撥攻勢,敵人又發起新的攻勢。可是,雖然無力,又能怎麼辦呢?這個時候,需要比拼的就是頑強了!

  楊善會鼓勵這校尉:“砸塌一架,是小勝利,把賊兵的尖頭木驢全部砸塌,是大勝利!我等只費些力氣,丟些石頭,賊等卻有賊死在裏頭,我等還能堅持不過賊等?撐住我城就能得守!”

  說話間,楊善會瞧見,西段城牆角外,涌上了兩隊賊兵,已經開始在撤被砸塌的尖頭木驢,並有兩三個賊兵小率,奔向百步外的“陳”字旗,——是賊兵在請求調撥新的尖頭木驢了。

  ……

  儘管只百十步遠近,陳蟲兒跑得太快了,跑到陳敬兒將旗下時,已經氣喘吁吁。

  他喘了兩口氣,說道:“阿哥,又塌了一架!快調新的吧。”

  西城牆段的兩架雲梯和尖頭木驢都歸陳敬兒管,他視線離開東邊的那架雲梯,掠掃了眼城西角的尖頭木驢隊陣,令道:“推上新的!另再調一隊掘城的兵士上去。”

  “阿哥,挖了兩天兩夜了,城根太硬了,底下都是石頭,挖不動。”

  陳敬兒不動聲色,說道:“行,你帶你部曲下來吧,俺換別團去挖。”

  “阿哥!俺不是這意思。”陳蟲兒急了,趕忙說道。

  陳敬兒問道:“那你啥意思?”

  “……俺接着去挖!入他娘,是石頭,也給它挖空了!”

  陳敬兒呲牙一笑,露出白牙,說道:“不懸!這纔是俺的好阿弟,去吧!”

  陳蟲兒等新的尖頭木驢推到,與這尖頭木驢和補充給他的那隊兵士一同,奔回西城角。

  陳敬兒正看他離去,幾聲淒厲的慘叫響起在東邊半空。

  這幾聲慘叫之淒厲,乃至在敵我的喊殺聲中,都可聽到。

  陳敬兒忙轉目去望。

  是東邊那架雲梯上的一個戰士被橫掃而過的拍杆打到,拍杆上密密麻麻的鐵矛刺穿了他的身體,掛着他脫離了雲梯,在半空中搖擺,鮮血瀑布般流下,灌了雲梯下的好些戰士滿頭一身。

  趁着攀附這架雲梯的其他戰士,因此慘狀而分神的機會,守卒從垛口處倒下了一大桶滾燙的桐油。桐油灑在了幾個攀於雲梯上的戰士的身上,幾支火箭射中了他們。這幾個戰士登時渾身起火。桐油的燙、火的熾,是個金剛也受不了!這幾個成了火人的戰士,手舞足蹈地從雲梯上墜落。他們燃燒的身影,在大雨中極是顯眼。掉在了地上後,雨水暫也難將火勢澆滅。

  慘叫聲,就是被掛在半空和燒成火人的這幾個戰士叫出的。

  “傳俺令,繼續攀梯!將着火的兵士立即送去傷營!”陳敬兒笑容收起,冷靜地下達命令。

  這幾個戰士的慘叫漸漸變小,消失在了大雨、敵我的喊殺聲中。

  濃郁的血腥氣,隨着風,從兩架雲梯處、從城頭,吹到了陳敬兒的身邊。

  雨也衝不淨這血腥的氣味,風也吹不走這血腥的氣味。

  ……

  不知道是不是幾天沒睡好的緣故,在濃郁到不可消散的血腥味中,楊善會口焦舌燥,窒悶欲嘔。他也看到了被掛在半空的那個賊兵,以及被燒成火人的那幾個賊兵。

  真是太可惜了!

  雨到現在不停,導致戰前準備好的大批柴草、油膏等火攻用具,不能使用。

  如果能用的話,昨晚的出城夜襲,也許就不會失敗!

  賊兵的攻勢太緊了。楊善會認爲,不能只一味防守,必須要發起適當的反擊,以挫賊兵之銳,振作守卒之氣,故而昨晚,他再次堅持要求遣精銳出襲。

  楊得道被賊兵的攻城之猛所震驚,亦因此認爲,確實是不能只被動捱打,如果只被動捱打,只怕守卒再守不了兩天,士氣就要崩潰了,此際確是需要適當的反擊,又攀城的賊兵主力在入夜後不久,便大都撤下了,城外只餘掘城的賊兵與警衛的賊兵部隊,因贊成了他的提議。

  以吊車、軟梯爲工具,昨晚三更時,楊善會精選了精銳百人下城,突襲掘城的賊兵。可賊兵有備,激烈的廝殺後,下城的百人精銳折損了近半,還好餘下的得以撤回了城上。

  如果昨晚沒有下雨,可以使用火攻作爲配合,楊善會有極大把握,昨夜這一場突襲戰,定能取得勝利!當下城的精銳突襲時,城頭的守卒往尖頭木驢上倒油脂、扔柴草,只要把賊兵的尖頭木驢隊陣點燃,熊熊的大火下,賊兵豈會還有戰鬥的意志?勢必盡皆逃散!

  火攻用不上,多日的睡眠不足、精神焦慮,卻致使楊善會起了滿嘴的火泡。

  先是砸塌了賊兵的一架尖頭木驢,繼又剛打退了西段城牆東邊雲梯上賊兵的一波攻勢,西段城牆一時應該不會再有危急的情況出現了。楊善會接過從吏遞來的水囊,抽空喝了口水。

  嘴和喉嚨太乾了,水往下嚥時,都覺得疼。

  尚未嚥下,東段城牆猛然驚叫大作!

  楊善會倉促地把水囊從嘴邊拿走,水灑了他半身,——不過也無所謂了,身上早就被雨淋透,水囊猶沒遞給從吏,他的臉已經轉向了東段城牆,視線才落,面色驟變。

  不好!

  是賊兵突上城頭了!

  ……

  羅龍駒咬着橫刀,頭個跳過垛口!

  腳踩在城牆面上的同時,他摘刀在手。左手邊最近處的一個守卒,長矛刺來。他纔剛立住足,來不及躲閃,卻也沒有躲閃!由着這一矛刺上了他左胸的鎧甲,反手一刀,將矛柄砍斷,橫刀往前一個橫掃,逼退了圍殺到至的另外三四個守卒,他叱喝叫道:“賊廝鳥!誰來誰死!”

  守卒們受他氣勢所迫,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

  這次攻清河之戰,李善道原本沒有調羅龍駒參加,而是令他跟着他的從父羅忠,負責後勤方面的事務。羅龍駒與羅忠不一樣,他年輕悍勇,渴望榮譽,哪裏肯幹後勤這等無聊繁瑣的勾當?再三乞求之下,羅忠只好代他求戰,李善道便允了他的所請,將他及其部曲撥到了東段城牆這邊,協助高季輔及其部共攻此段城牆。他也算是李善道部的老人了,現已任大都督,亦即團校尉之職,然卻以此中高等的軍職,他到了東段城牆後,親自率衆攀梯!

  於是,有了此刻的他登上城頭!

  儘管這已不是“先登”,在此之前,昨天和今天上午,西城牆段、東城牆段已先後登上城頭三次,但那三次都被打退了,這一次!羅龍駒暴喝罷了,守卒雖退,他反不依不饒起來,提刀前追,便來廝殺,他熱血衝頭,這一次上城頭的是他,老子不是先登,老子要頭個破城!

  “誰敢來與俺扠一扠!”羅龍駒再暴一喝。

  幾個守卒的軍吏領着三二十守卒,從邊上衝過來,爲首者是個旅帥。這旅帥催攆守卒擋住羅龍駒,叫罵道:“入你娘娘!誰敢退?通守嚴令:賊登城頭,退半步斬!”令弓手,“射箭!”

  十餘支箭朝着羅龍駒和從跟着爬到垛口的羅龍駒的部曲射去!

  噼啪幾聲響,羅龍駒甲上已中數箭。

  他瞧也不瞧一眼,仗刀已殺到一個後退守卒的近前,擡起左臂,擋住側邊刺來的兩支矛,橫刀對準這個守卒的臉就砍了下去。這守卒只躲開了一半,躲開了臉,刀砍在了他的肩上。

  鮮血飛濺,落在地面的積水上,這守卒痛呼了聲,踉蹌退走。

  卻那支援的旅帥已到,一刀砍在了這守卒的脖上。更多的鮮血噴出,這守卒的脖子被砍開了大半,痛呼頓止,栽倒地上。這旅帥厲聲叫道:“通守嚴令:賊登城頭,退半步斬!”

  後退的守卒嘶叫着,與這旅帥帶來的援兵合爲一股,組成了半圓的陣型,攥着矛、舉着刀,向羅龍駒和他身後的垛口圍攻而上!一個接一個的羅龍駒部曲,躍過垛口,跳到了他的身後。

  兩個悍勇的守卒軍吏,沒有用矛,也是持刀,帶頭殺了上來!

  守卒前爲刀兵、後爲矛兵,三十餘人;加上羅龍駒,上到了城頭的羅部戰士,不到十人,——雲梯上還有戰士,但垛口內的空間有限,他們已經上不來了。

  “殺!”是守卒旅帥的叫聲,也是羅龍駒的叫聲。

  守卒的兵力佔據優勢,但上到城頭的俱是羅龍駒部的悍卒,殺聲震耳,兩下相撞,搏殺立起!

  銳利的矛尖刺透了雨簾,劈砍的橫刀砍斷了雨幕。

  敵我的鮮血,飛揚雨中,濺過垛口,灑在了焦急等待於雲梯上的戰士們甲衣上,灑向了城外!

  ……

  東段城牆城下,百步外,“高”字旗下。

  高季輔大喜至極!

  “好個羅大郎,上了城頭!令弓手往東雲梯兩邊射箭,西雲梯加緊攻勢,以做策應!再調俺親兵一隊速速趕去東雲梯,加入攀附。”他緊盯着東雲梯搭着的那個垛口,隱約可見羅龍駒等人與守卒正進行着激烈的戰鬥,他強壓下內心的激動,鎮定地發出策應和支援的命令。

  數騎在大雨中,從不遠處的劉黑闥將旗下馳至。

  居中之騎高舉着一面紅色的旗幟,上繡着“清河團”三個奪目的大字,大聲喊道:“劉將軍令:西段城牆若得以陷,大將軍親書、親令制的這面旗,就是先打下西城牆此團的了!”

  高季輔令道:“告訴城上羅大郎!”

  這面旗,已經隨着之前三次的登城,分別送到東段城牆外、西段城牆外三次了。

  但是,還沒有一個團能把這面旗拿走。

  數百備戰的將士向着城頭奮聲呼叫:“打下來,大將軍親書的‘清河團’旗就是你們的了!”

  備戰將士中的團校尉、旅帥蜂擁至高季輔前,爭相請戰。

  有的叫喊:“將軍!調俺部也上吧!大將軍親書的這面旗,俺也想摸一摸邊!”

  有的擠開前邊的軍將,嚷叫:“將軍!俺早就保證過,清河團旗只能是俺團的!調俺團上吧!”

  有的擠不到跟前,跳着腳,在後邊着急大叫:“俺旅還能打!將軍,調俺旅上啊!”

  連攻了三天,雖然中間有輪換,但本部部曲也已經攻了三輪城了,士氣還能這般高昂,全得益於李善道各種激勵士氣的手段太有效果。說實話,即便是高季輔自己,也未曾料到他的部曲,有朝一日能如此英勇善戰。他心情痛快,正待便要再從備戰部隊中挑上一部加入戰鬥。

  他的幾個親兵指着城頭,叫道:“將軍!楊老狗!”

  高季輔舉目望去,一隊甲士跟從着楊善會,經過城樓,快速地在奔向羅龍駒等所激烈戰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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