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難易思時籌慮同
頭疼如裂,待要起身,卻纔察覺手腳皆被捆縛。
他左右看之,見兩邊的交椅上現坐着幾個面生的漢子,不過卻也有一個熟人。
這熟人穿着道袍,滿臉橫肉,鬍鬚濃密,身材肥碩,因剛從昏迷中醒過來,腦子尚不太清爽。張士貴晃了晃腦袋,兩邊太陽穴疼得一抽一抽的,忙不敢再晃,想起了這黑胖道士的名字。
可不即前時來招降過他的張懷吉?
他身子這一彈騰,腦袋這一晃動,吸引到了堂中諸人的注意力。
張懷吉忙起身,到他身邊,扶着他坐起,笑眯眯地說道:“將軍醒了?小道這廂有禮。”
眼往前看,那張本是屬於他的虎皮椅上,現坐着一條高大的壯漢,這壯漢橫眉怒目,瞪着他,手撫不長的鬍鬚,衝着他張口說話,——然話入耳,滿嘴跑風,嗚嗚啦啦,聽不清楚。
這壯漢自然便是高延霸。
高延霸說的不是好話,是在罵張士貴:“你這狗日的,俺家郎君好意招降你,你不識體面,不肯降,你老公今親來你寨中擒你,賊廝鳥,你又詭計陰損,層層機關,端非好漢,入你娘!”
卻高延霸,不僅兩顆門牙掉了,餘下牙齒亦有碎了些的,口腔且也受了傷,別說張士貴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張懷吉等也是聽不太明白的。
張懷吉代高延霸翻譯,和顏悅色地笑與張士貴說道:“將軍,俺先給你做個介紹,虎皮椅上這位便是我家平棘縣公、右武候將軍、魏州總管、督五州軍事李公帳下的愛將高將軍,尊諱延霸者是也。高將軍不是被你射了一箭麼?傷到了口齒。他適之所言,是在稱讚將軍你射術高超,力貫千鈞,不愧將軍名動弘農,爲貴郡中所敬服,他與將軍甚有惺惺相惜之感。”
高延霸呆了一呆,勃然大怒,重重地拍了下案几,罵道:“你這道長,胡扯些甚麼!老子何曾贊這狗日的了?”口腔受傷,說話也疼,他一邊罵,一邊呲溜着涼氣,“他媽的,忽峍賊,老子說話算數,說打個他滾地葫蘆,就打個滾地葫蘆!道長,你問問他,服了老子沒有?”
張懷吉等他話音停下,笑呵呵地與張士貴說道:“高將軍說,貴寨關卡重重,依地勢而造,足見將軍甚有用兵之能,聞將軍父、祖曾仕前代爲將,誠然將門虎子是也!”
高延霸怒視張懷吉,大罵說道:“你這老道,狗日的胡咧個甚,甚麼將門虎子?再有用兵之能,不還是已成老子階下囚?你休再胡言,只且問他,今被老子抓住,服也不服,肯不肯降?”
張懷吉示意親兵取來了水,拿毛巾擦去張士貴臉上的血污,笑與他說道:“高將軍說,今日攻你寨子,實非本意,是出於迫不得已。將軍名震弘農,一則,高將軍深慕將軍之威名,渴思與將軍一會;二則,我軍今到貴郡,是奉李公之令,爲撥盧氏而來,亦欲借重將軍之力。前爲敵我,而下我等則已共聚一堂,高將軍願與將軍化干戈爲玉帛,只不知將軍何意?”
高延霸前兩句話,張士貴已覺出,應是與張懷吉說的不同。這一句話,高延霸只說了兩三句,張懷吉卻說了一大堆,更是張士貴猜到,他兩人分別之所說,必然不是一回事。
果然不錯,張懷吉話音方落,高延霸奮然拍案,起得身來,怒氣衝衝地就要下來尋張懷吉說事,但一人及時地扯住了他,說道:“將軍且慢。”
這人,也是堂中諸人中,和張懷吉一樣,唯二爲張士貴所識得者,正是薛萬均。
高延霸怒道:“慢甚麼?”
薛萬均看了眼張士貴,踮起腳尖,湊到高延霸耳邊,低語了幾句。高延霸怒色猶存,但在聽完他的話後,遲疑站了片刻,卻沒再下堂,重坐了回去,再拍了下案几,對着張士貴又說了兩句,說道:“賊廝鳥!老子就問你,降也不降?若仍不降時,便取你狗頭,獻與我家郎君。”
——卻薛萬均勸他的是:破了張士貴寨子,擒得張士貴後,他如願降,便可借他在城中的內應,攻取盧氏縣城,這是攻其寨前,高延霸自所之言說;也正因是,在與張士貴打鬥時,高延霸鐵鞭下落,但沒有砸在他的頭上,而是打在了地上,反手兩拳將他打暈了而已。
既如此,張懷吉儘管是在“胡扯八道”,可他所言所語,豈不其實正與高延霸生擒張士貴的本意相同?張懷吉這般說,也是爲實現高延霸攻寨前的盤算,故勸他爲大局起見,且莫惱怒。
這一回之所以能攻破張士貴的寨子,薛萬均功不可沒。要非他冒奇險,領衆攀援險峻的後山,殺進了張士貴寨的後寨,只憑高延霸等的進攻,張士貴這寨子,還真不一定能打下。高延霸敬重好漢,加上薛萬均說的也是事實,遂乃仍懷怒氣,到底是忍了下來,沒再對張懷吉發作。
張懷吉沒有因高延霸剛纔的作勢下堂而害怕,依舊是笑眯眯的,繼續翻譯高延霸的話,與張士貴說道:“張將軍,高將軍敬你重你之意,已是發自於心,形於言表,願不願化干戈爲玉帛,自此我等不再敵我,而是成爲自家人,就請將軍速決,一言而定吧!”
高延霸的怒氣衝衝,若是棍棒,張懷吉的笑眯眯,就是甜棗。
張士貴當此情形,還有甚麼可說?
他掙了下胳膊,說道:“敢請諸位將軍爲俺鬆綁,容俺拜見高將軍。”
張懷吉大喜,親手給他解去了捆縛,笑着解釋說道:“把將軍捆上,絕非是不敬將軍,乃因將軍身具萬夫不當之勇,故只好先把將軍綁縛。失禮之處,乞請將軍勿怪啊!”
繩子解掉,張士貴果是伏拜在地,對着虎皮椅上的高延霸說道:“將軍過獎,稱俺力貫千鈞,張道長過譽,說俺萬夫不當,將軍座前,俺豈有臉面承受這兩個讚譽?將軍纔是力拔山兮,勇不可敵!俺淪落草莽,至今已然數年,所見豪傑、壯士多矣,無人能與將軍較之!今爲將軍所擒,俺心服口服。將軍不殺之恩,俺無以爲報,只此一軀,些微膂力,願供將軍驅用。”
一番話聽到,高延霸怒氣盡消,喜笑顏開,撫着鬍鬚,顧盼堂中諸人,說道:“這狗日的,不肯降郎君,拿大是拿大,設機關害俺,陰損是陰損,倒是個有見識,識得真好漢的!”
張懷吉翻譯說道:“張將軍,高將軍請你起身。‘願爲高將軍效力’云云,張將軍,高將軍說你說得不對,將軍今既與我等已是自家人,咱們便共是爲李公效命。李公此率我等渡河北來,係爲盡取陝、虢之地,共是引了數萬精卒,兵分四路,俺們這一路是專爲先取盧氏。李公現不在此處。我等今日就上書李公。李公卻知了將軍於今願從之後,必不勝之喜!”
高延霸回過神來,忙也說道:“對,對!”下到堂中,學着李善道親近將士的模樣,握了握張士貴的手,拍了拍他的胳臂,歡暢地笑道,“老張,你今日降了,我家郎君知後,定然高興。你擋俺攻寨,挖坑害俺,挽弓射俺的事,俺亦大度的好漢,就與你一筆勾銷,不再提說!”
“張將軍,高將軍是在問你,你在盧氏城中,想來當是應有暗樁的吧?”
張士貴反正聽不大明白高延霸的話,索性就以張懷吉的話爲準,便答道:“敢稟將軍,有的。”
張懷吉問道:“你這暗樁,可能助我軍拔克盧氏城?”
“敢稟道長、將軍,俺本盧氏人,盧氏城內不僅有俺的暗樁,便是縣吏、縣兵軍將裏邊,亦有俺的宗親、故交,要非俺部曲不多,這盧氏縣城,俺便早就取了!將軍攻俺寨時,俺登高而望,見將軍所部不下四五千衆,以此之兵,且容俺先與城內的暗樁、宗親、故交通個消息,再挑小寨中的盧氏本地寨卒,混入城中若干,不敢說助將軍取盧氏城易如反掌,亦不難哉!”
張懷吉、高延霸、薛萬均,還有也在堂中的高季輔等,聞言罷了,盡是大喜。
時已傍晚,衆人不分原本的敵我,俱是鏖戰了多半日,早各餓了。
高季輔心細,沒勞張士貴的人做飯菜,令叫本部部曲做好了飯,端將堂內,衆人喫喝一通。飽腹了後,夜色降至,掌起燈火,就連夜計議內應外合,攻取盧氏的具體辦法。
……
由張士貴的寨子向北,越過峯巒層迭的崤山,約二百來裏,黃河南岸,陝縣地界。
常平倉在陝縣縣城的西南方向。
三天前,柴孝和統兵到了陝縣後,先奔襲常平倉,一舉將此倉打了下來。隨後,他開倉放糧,招募貧民、山賊。才僅兩三天的功夫下來,爲糧而投到他帳下之衆已達三四千之多。
常平倉離陝縣縣城很近。
倉既然已經奇襲打下,下邊就是打縣城了。
差不多高延霸、張士貴等商量打盧氏城的同時,柴孝和帳中,他也在與諸將議攻陝縣城之事。
冷風撲打帳幕,細雨落在帳上,沙沙作響。
帳中燭火通亮,生着火盆,熱氣騰騰。
李密調撥給柴孝和督率,從柴孝和此遭攻陝、虢的常何、牛進達、吳黑闥、張善相這四將。
籍貫上講,四人俱河南道人。常何是浚儀人,即後世之開封;張善相是襄城人,離開封不遠。牛進達、吳黑闥是老鄉,都是濮陽人,並兩人皆以字行,他兩人的大名分喚作牛秀、吳廣。
又出身上講,這四將,俱出身不高,而以牛進達、吳黑闥兩人的出身略微高點。
牛進達的祖父仕北齊官至淮北太守,父仕隋官至清漳令;吳黑闥的祖父仕北齊官至洛陽縣城,父仕隋官至濮陽郡主簿。常何祖上也是個小官僚家庭,其祖仕北齊官至殿中司馬,然到其父時,已爲里巷庶民。張善相和常何近似,從投李密前,他是本鄉里長。
簡言之,這四人均是不能與李密帳下大將如裴仁基、田茂廣、張仁則、李士纔等的或關隴貴族、或山東名族出身相比,而所以得李密之用,今且將他四人撥與柴孝和者,悉因他四人各有勇力,特別牛、吳、常三將,各善騎射,有賁育之勇,並在軍事上,俱皆頗有才能之故也。
柴孝和來過陝縣,對周邊地理情況,包括陝縣縣城的守將、城池的城防都比較熟悉。
根據自己的記憶,加上近日從投之士的補充,他令人臨時趕製了一個沙盤。
陝縣縣城的城防情況和其周圍的地理形勢,盡置沙盤之上,一目瞭然。
“諸君,陝縣此地,地勢險要,素有‘五山四陵一分川’之稱,境內山巒連綿,北則大河滾涌。陝縣縣城,君等已與僕這幾日已是多次往視,其城坐落在河之南岸,三面臨水,我軍若攻之,唯有其城之南面可攻也。城已堅牢,不易攻取,現其城中守將,名叫於筠,前周八柱國之一於謹之後也,高族貴姓,世代將門,其人頗通兵事,是個知兵善戰之士,此是爲將亦能守。又城中守卒,我等已打問詳細,約兩三千之數。……諸君,陝縣此城,強攻勢必不易!”
衆人圍着沙盤,柴孝和提着竹製的直鞭,點着緊鄰在黃河岸邊的陝縣縣城,慎重地說道。
這幾天,雖然沒攻城,但常何、牛進達、吳黑闥、張善相諸將隨着柴孝和確是已數察陝縣縣城的地理、守備等情勢,沒少商討攻城的事,就柴孝和“強攻不易”的結論,四將皆爲贊同。
牛進達、吳黑闥兩人在李密軍中的地位較高。
兩人便先發言。
牛進達說道:“公所言甚是。今雖得了數千陝縣山賊、流民之投附,然此輩,用之打打順風仗還行,用之強攻硬仗,定不堪用。我等各部合計才五千步騎,陝縣城牢,又將知兵,守卒多至兩三千,如倘強攻,的確是恐怕很難見此城打下。……敢問公,可已有取城之策?”
“僕意,強攻不易,則我等是不是可用裏應外合之策?”柴孝和說道。
吳黑闥問道:“內應外合?公之意,莫不是借用投附我軍的彼等本地山賊、流民,用計取城?”
柴孝和點了點頭,正待將他思慮得出的計策道出,忽然帳外一陣亂聲傳入!
諸人停下話頭,齊扭臉往帳外去看。
天寒夜冷,帳門關閉着的,甚麼也看不到。
張善相幾步奔到帳門,將之打開。寒風登時捲入帳內,燭火明滅。張善相還沒出到帳外,數個軍吏衝了進來,軍禮都來不及行了,找看到柴孝和,同聲大叫。
他們一塊兒說話,語音雜亂,聽不清晰。
張善相是個沉穩之人,怒道:“何事驚慌?慢慢稟來。”
幾個軍吏止住亂叫,只柴孝和的主簿繼續說話,倉急叫道:“明公,賊亂!”
柴孝和等人聞言,相顧大驚。
……
燭火被從帳縫裏鑽進來的寒風,吹得搖曳不止。
帳中坐着的衆人的身影,隨着搖曳的燭火,或長或短的映在各自對面的帳璧上。
熾熱的火盆,將帳中燒得暖如三春,衆人因卻不覺得透進來的寒風之涼,且更因白天的戰事,一干衆人盡怒火中燒。內外火氣相逼,愈是使衆人心燥怒盛!
此處是洛口城外,翟讓營中的議事大帳。
王儒信剛說過話,還沒落座,翟寬也起了身,大聲說道:“儒信所言,正是阿弟你該當所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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