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翟寬憤言自可作

作者:趙子曰
白天時,起初的接戰不利,狼狽北走,固然是回想起來,那倉促惶遽之感,猶令人心悸,及那風雨浸骨的寒意,也還記憶猶新,但好歹隨後,這一仗是打贏了。

  一身大紅袍的翟讓,歪靠主位上,暖暖和和地烤着火,未以王儒信適才所言爲意,笑道:“阿兄,儒信亂說,兄怎也如此?咱既已擁魏公爲主,就當義氣爲重,焉可大事未成,竟內爭權?”

  卻是方纔,王儒信諫言翟讓,不如學那李密自稱魏公,亦自稱大冢宰,以奪李密之權柄。

  ——大冢宰,是北周爲籠絡漢人士大夫,從《周禮》裏翻出來的官職名稱。北周效仿周朝,依《周禮》設置了六官,當此官與地(戶部)、春(禮部)、夏(兵部)、秋(刑部)、冬(工部)五官並列時,相當於吏部尚書,號爲天官;而當其總領百官,大五官之上時,稱大冢宰。

  也就是等類宰相。

  “義氣、義氣!”翟寬冷笑說道,“阿弟,你講義氣,就只怕別人不講義氣!”

  王儒信乾脆也不坐了,憤然地說道:“正是!明公,你重義氣,可那魏公呢?他重義氣麼?前次的石子河一戰,還有日前的黑石一戰,他就把我軍當做誘餌,這且就不說了,這一回石子河再戰呢?他又把我軍當做了誘餌!一場仗打下來,我軍折損了多少將士?

  “便只俺部,就傷亡近千!傷亡了這麼多的將士,打完了仗,明公,你是沒聽到房彥藻說麼?他居然還指責我軍,說我軍迎戰先退,險些導致全軍潰敗,請魏公責罰明公與我等。這,是不是就豈有此理,欺人過甚?再則說了,擁魏公爲主時,俺就沒有願意!俺心裏只有明公!”

  又一人拍案罵道:“賊廝鳥,打河南諸郡的肥差,從不給與我軍,只一味催我軍攻洛陽城,房彥藻諸輩在河南諸郡得了成車成車的財貨,亦不獻與阿耶稍許!不瞞阿耶,俺早是惱恨!”

  這又說話之人,是翟摩侯。

  ……

  卻李密既得了興洛倉,糧食這塊兒,自是不缺,數十萬義軍連其家屬,每天喫飽,這沒問題,可興洛倉是糧倉,裏邊儲得只有糧,沒有金銀財寶、綾羅綢緞,所以在對中高級將領的賞賜上,李密他實際是手頭緊缺的。

  黃君漢、劉德威前時率部到了河內,協從李善道打下河內縣城後,李善道對包括黃、劉兩部在內的各部將士論功賞賜,這些賞賜對李善道將士來說,是正常的賞賜,然對黃、劉兩部來說,卻簡直就不僅是意外之喜,且是大大之喜了。——由此也能看出,李密當前在金銀綢緞這方面,是多麼的欠缺,對其帳下將士的賞賜是何其寡少了。

  另還有一點,爲籠絡新投之部,手頭上有限的金銀綢緞中,李密還拿出了大部分,賞給了新投的義軍。爲壯大力量,使新投之部留下,他這麼做沒錯,然不免老部曲所得之賞就愈少了。

  這種情況下,就導致了很多問題的出現。

  首先,底下的尋常兵士,於此亂世之際,每天能喫飽飯,可能部分本是流民的就知足了,但其餘本是各部義軍,或直白點說,是“羣盜”的,他們可能就不會知足。原先劫掠本地,哪怕是最底層的嘍囉,劫掠過後,多多少少也得些湯水,於今卻只得口喫的,難免就會不滿。

  其次,對翟摩侯等這些人來說,他們欠這口喫的麼?他們就更是不滿了。

  擁戴李密爲主之後,這幾個月一直在打洛陽,而洛陽又打不下來,搞來搞去,搞得還不如翟摩侯等早前在他們寨中時快活!王儒信、翟寬、翟摩侯等地李密心存怨懟,此實亦緣故之一。

  再次,也正因此,翟讓纔會“飢不擇食”似的,每抓到一個隋官隋將,就勒索財貨,從而乃至投奔李密的、或者被李密釋放的,他也一樣這般。而李密則因自知給翟讓等的賞賜確實太少,賞少,說話就沒底氣,故對翟讓的此等種種行徑,也才只好一忍再忍。

  其實,話再收回來,翟摩侯不滿房彥藻此前將兵東略,取安陸、汝南、淮安、濟陽等郡後,將其所得,盡獻給了李密,而沒有給翟讓等,原因何在?也便正是因在於此!房彥藻知道李密欠缺金銀綢緞等此類可供賞賜的物事,所以才全都獻給了李密,沒有給翟讓。

  李密、房彥藻是要幹大事的,兩人都參與過楊玄感之亂,豈會將些許財貨放在眼裏?未有將所得分送給翟讓等,房彥藻絕非是因看重這麼點財貨,不捨得給翟讓等。

  可結果,房彥藻的此一作爲,又成爲了翟摩侯等怨忿李密的原因之一。

  ——有的人,心存大志,想幹大事,那麼對財貨之物,自就視之如糞土,無非是籠絡得人的一種可用工具罷了;可並非所有的人都是有遠見、有大志,願意暫時地捨棄財貨,只悶着頭,一味地往前乾的。房彥藻這麼做,實也有他的欠考慮,不足之處。儘管是藉着瓦崗的底子起的事,翟讓等大都出自郡縣小姓門戶,通文墨的都少,房彥藻打心底裏卻是對翟讓沒看得起。

  ……

  提起房彥藻不送財貨與自己此事,翟讓倒是頗有懊悔。

  他摸着鬍鬚,說道:“摩侯,你可別再說房長史不與財貨給咱這事兒了。若非你成天在俺耳朵邊提此事,上回喝醉了酒,俺亦不會與房長史說,‘你前破汝南諸郡,大得寶貨,獨與魏公,全不與俺!魏公俺之所立,事未可知’。於今想起,酒後失言,甚是懊惱!”

  翟寬、翟摩侯父子同心。

  父子兩個私下裏,不知就對李密的不滿已是說過多少回。

  聽得翟讓此言,翟寬大怒,怒道:“話已說了,說的又非不對,有何懊惱?儒信方說,擁立李密這屙囊爲主,本非他願,阿弟,也非俺願!你本一寨主,逍遙快活,於今起事,所圖者何?難不成是即便事成,亦只爲一人臣?天子止可自作,安得與人?你若不能作,俺當爲之!”

  此言一出,帳中衆人多是大驚,齊刷刷看向翟寬,又趕緊地看向翟讓。

  翟讓直起了身子,面現愕然。

  單雄信、徐世績等也都在。

  徐世績慌忙起身,緊張地往帳門張了張,說道:“滎陽公,世績敢言,隔牆有耳,敢請慎言!”

  “帳中內外,皆咱自家人,有何隔牆有耳?”大怒之下,就是一貫謹慎遵禮的徐世績,翟寬也忍不住懟他兩句,說道,“茂公,不是哥哥說你,當日議要不要擁那屙囊爲主時,數你和雄信幾人最是贊成,而下何如?財貨不分與咱,打仗用咱作誘餌,單單給了個甚麼司徒、東郡公、柱國、滎陽公的名頭,入他屙囊的娘娘的,老子們缺他給這名頭麼?”

  當時商議要不要擁戴李密爲主的時候,說徐世績最是贊成,這話有點冤枉他。他贊同是沒錯,可他向來做人做事穩重,不當出頭鳥,“最是贊成”這話,至少表面上他非是如此。

  單雄信也被翟寬點了名,他摸了摸鬍鬚,爲自己解釋說道:“滎陽公,當初商議此事的時候,俺與大郎等不也都是遵從的翟公的意思麼?”

  “雄信,你且不如茂公!這些時日,俺瞧你與那屙囊倒是越走越近,屙囊凡有財貨與咱們,諸將之中,唯你最多!你是不是得了屙囊的財貨收買,心裏如今沒了你大兄、二兄了?”

  大兄,是翟寬自指;二兄,當然就是翟讓。

  單雄信有勇力,並是瓦崗系諸將中的頭號大將,李密對他的確不錯。儘管手頭不寬裕,李密常有賞賜與他,每與他見時,待他也很是禮重,又於封拜李善道爲平棘縣公時,將他和徐世績也都封拜爲了縣公。因爲這些緣由,這幾個月以來,攻洛陽城時也好,打劉長恭、龐玉、王世充等時也好,單雄信故而亦都積極領從李密的命令,相當賣力。

  單雄信趕緊起身,說道:“雄信爲人,兄不知麼?些許財貨,算得甚麼?雄信唯知義氣兩字!昔在寨中日,二兄、大兄對雄信的厚愛,雄信銘感在心,永不敢忘,卻焉會爲財貨所買!”

  翟寬怒氣衝衝,猶待再言,哈哈大笑之聲從主位傳來。

  衆人看之,翟讓不知何時也起了身,他哈哈笑着下到帳中,先到翟寬身前,請翟寬落座,繼而手往下壓了壓,叫單雄信、徐世績、翟摩侯、王儒信也都落座,撫摸着鬍鬚,笑道:“阿兄戲言,你等勿驚。阿兄,你說的沒錯,俺本一寨之主,逍遙快活,今而起事,所爲者何?當然是爲做大事!可天子,你我兄弟何樣人?焉是你我兄弟可做的?兄此戲言,勿再說了。”

  “前尚未擁那屙囊爲主時,我等飲宴寨中,李二郎便嘗有言道,秦末時,陳王舉事,說‘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阿奴,你我何樣人?爲何天子做不得!”

  李善道那時也是酒後,說的此話,翟讓有點印象。

  他哈哈笑道:“阿兄,陳王是說過這話,但末了,陳王成事了麼?阿兄,你我少時皆稍就學,當知魏晉以今,諸朝歷代能爲天子者,非貴胄華族不可。王侯將相,還真有種啊!”按住要再起身的翟寬,笑道,“阿兄,今從魏公,將來若能成事,爲一司徒,已足可光我家門楣了。”

  “阿奴,你……”

  翟讓打斷了翟寬,笑道:“阿兄,不可因魏公,鬧得咱自家兄弟爭吵、生分。”令帳下吏,“今日大勝,值得慶賀。還不速上酒菜?今晚,俺要與諸位兄弟痛飲,不醉不罷!”

  酒菜是已備好的,很快如流水似地端上。

  翟讓回到主位,就與諸人舉杯飲酒。

  王儒信、翟寬等剛纔說的那些話,在觥籌交錯間,在翟讓的刻意避免下,不再有人提起。

  似是已被衆人拋到腦後,給忘掉了。

  但忘掉了麼?

  別的人不知道,翟寬、翟摩侯絕是沒有忘掉。

  當晚喝酒到夜深,因次日還要去見李密,參加軍議,呈報今日此戰的損失、戰果,商議底下的戰事,便就散了,翟寬、翟摩侯父子回到自營帳中,沒了翟讓的制止,卻對李密的怨懟難以再作壓制,便令吏卒再奉酒菜,父子對飲。一邊飲,兩人一邊詈罵李密,發泄不滿。

  “天子止可自作”云云,少不得,藉着酒意,翟寬又是再三言及。

  夜深人靜,寒風細雨中,語透帳外,清晰可聞。

  ……

  帳外的亂聲,清晰地傳入帳內。

  張善相驚詫問道:“何來的賊亂?”

  柴孝和的主簿氣急敗壞,稟道:“明公、將軍,是這幾日投到我軍中的山賊中,有於筠的部曲!僕剛纔巡營時,正撞見他們中的幾人,鬼鬼祟祟,聚議一處。僕因質詢,爲何不遵軍法,夜間私聚?復見此數人神色慌亂,僕心頭起疑,就打算帶他們到帳下細問。不曾料到,此數人遂即驟起,拔刀相向,幸得巡夜士卒及時趕到,方纔將此數人殺之。而此數人大叫之聲,已驚動其之黨羽,於是亂生!僕已僭傳明公將令,調兵士鎮壓。事倉急矣,敢請明公下令!”

  張善相、牛進達、吳黑闥、常何四將皆是色變。

  柴孝和卻返身回到了主位坐下,撫摸鬍鬚,神態鎮靜,說道:“倒是好事。”

  張善相等相顧覷然。

  常何說道:“總管,夜起賊亂,一旦引致營嘯,不可收拾。怎是好事?”

  “正計議內外相合,攻陝縣城,若無此賊亂,我與君等之謀,必爲於筠所知,此其一;若候我攻陝縣城之計,賊乃作亂我軍中,則我軍必大潰,此其二。賊先而亂,豈不好事?”

  諸將這才知了柴孝和話裏之意。

  牛進達說道:“公此言固是。可現賊已生亂營中,何以應對,請公緊快部署下令吧!”

  柴孝和側耳,仔細地傾聽帳外的亂聲。

  ……

  翟寬、翟摩侯父子兩人對飲的帳外,聽候使喚的吏卒都聽到了翟寬的話。

  伺候他父子酒後,其中的一個吏卒偷偷出了營,夤夜冷雨,急往求謁房彥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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