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18章
楼上有脚步声传来,那個信封虽然写着她的名字,她却沒有收起来,依旧搁在案头上。
他刚洗過澡,头发湿漉漉搭在额前,少了平时的凌厉之势,像是夏夜裡和全家一起坐在弄堂口乘凉的青年,有种家常的亲切感。走過来看她,笑道:“怎么发呆?我可饿了!”
南钦哦了声,扬声叫阿妈,“粥好了沒有?快一些呀!”
厨房裡的人出来說已经摆好了,他倒不着急了,冲案上瞥了眼,狐疑道:“你的信?谁寄来的?”
南钦摇头說不知道,“掂着有点份量,弄得我不敢拆开了。”
他伸手拿過来,撕了火漆打开信封,裡面沒有信件,只有厚厚一沓照片。兜底倒出来,大概冲洗得有点急,隐隐還泛着潮气。他一张张摊开来看,看着看着徒然变了脸色,居然全是他在酒会上的种种。和女宾们喝酒跳舞不過是点缀,重头戏還是司马及人。谈笑、携手、共舞、甚至一同步出丽华上了车……他的头嗡地一下就大了,又是這女人捣鬼,把一切拍下来送给南钦過目,真是打得一手好牌!
南钦探身看,他想归拢也来不及了,一面无措着一面喋喋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筹款的酒会,交际是避免不了的……”
她把手指点在他们走出丽华酒店的那张照片上,“你不是說住在丽华客房的嗎?那這又是上哪儿去?良宴,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他噎住了,慌忙来扶她的胳膊,“我的确是喝醉了,可是什么事都沒有发生,你不要胡思乱想。”
她面孔煞白,似乎随时要跌倒似的,打着晃地来推他的手,“不要碰我,我只问你昨晚住在哪裡,和谁一起。”
“我……”他头一次慌得沒了主张,如实回答,她断不能原谅他。撒谎么?谎言那么不堪一击,戳一下就会破,到时候更难圆回来。
南钦顿时觉得心灰意冷,他谎称酒醉,抛下生病的她,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在医院时不是问她要吃什么,晚上给她带回来的么?然后呢?带着最初的恋人重温旧梦去了,早就把她扔到了九霄云外。
亏她還在婚房裡痴痴的等他,還想着和他重修旧好,结果一切都被他打碎了。他一边挽回她,一边還在和外面的女人暗渡陈仓。是别人倒罢了,卿妃那一类或者只能称之为消遣,司马及人却不一样。他们正式谈過恋爱,不是說初恋最难忘怀嗎?他们重新走到一起,接下来会怎么样?无休止的纠缠,三個人永恒的战争。她想得愈发深,心都要碎了。她是一個人走在旅途上,从来都是一個人。也许把幸福构筑在他身上本来就是不对的,這世上谁能让谁一辈子依靠?亲情都能掺假,更何况是婚姻!
“你和司马小姐一起,对不对?我明明可以猜到還要多此一问,根本是在自取其辱。”她愣愣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因为我這個太太做得不好,不称你的意嗎?你可以提出离婚的,不要這样偷鸡摸狗,对司马小姐也不公平。”
她居然会說离婚!這個词在過去冷战的十個月裡从来沒有出现過,现在从她口中說出来,他像個淋了雨的泥胎,愤怒惊惶,不知如何是好。
“我从沒想過要离婚,你做什么要往那上头扯?”他紧紧攥着拳头,把人绷成了一张弓,“不论我說什么你都不肯相信,其实想离婚的是你吧?你想借机摆脱我,好和你的寅初双宿双飞,是不是?”
他脑子裡乱成一团,一乱难免口不择言。不要說离婚,他听见這词就觉得已经山穷水尽了。他们之间远沒有到這程度,不管她对他怎么样,他只知道自己爱她,不能沒有她。昨晚不過是醉糊涂了才会让司马及人有机会布阵,他這人酒品算是很好的,着床就睡,怎么可能做出对不起她的事!她和他结婚那么久,這点都不了解么?
南钦转過身不愿意再看他,她实在沒办法面对他,做错了事不愿承认也就算了,屎盆子乱扣,就为了把她描摹得和他一样肮脏嗎?
“我和寅初清清白白,你不要侮辱我。”她瑟缩着双肩,努力维持风度,可是声音难掩凄怆,“我們结婚,其实是個错。坚持到现在,彼此都已经心力交瘁了。還是好好考虑一下吧!之前费力遮掩,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寘台。但是這么下去……我觉得沒有必要,太浪费時間。”
他冷笑道,“你把离婚看得太简单了,南钦,沒有我,你在楘州会寸步难行。”
她被他触到了痛处,他就是吃准了她沒有退路才這样无所顾忌。她沒有父母,沒有姐姐,无处伸冤,如此想来作配他冯少帅真是高攀了。可是她還有一双手,就算给人洗衣糊纸盒,也不至于会饿死。
她挺直了脊梁,“天无绝人之路,如果离婚,我不要你一分一毫。比起尊严来,钱财地位算得了什么!”
他简直要气疯了,拔高了嗓门道:“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你就知道尊严有多虚无缥缈了!沒了少帅夫人的头衔,你還有汽车洋房?還有這满屋子的佣人供你使唤?你做梦!”他一通发泄,才察觉佣人们当真都聚到了一起。每张脸上的忐忑在他眼裡都是看热闹,他火气高涨起来,脱口叱了声“滚”。
也许她是会错意了,几乎沒有犹豫的,转身就往走。他讶然看着她的背影,想去追,又赌气舍不下面子。她越走越快,半路上碰上了闻讯赶来的俞绕良。俞副官张开双臂去拦,也不知她說了什么,最后還是被她走脱了。
良宴气得发颤,一屁股跌坐在沙发裡。打开茶几上的烟盒想点支烟,然而手抖得难以自持,恼透了,咚地一声把打火机砸出去好远。
俞副官进来,满脸的担忧,“二少,少夫人這是要去哪裡?她一個人边走边哭,会出事的。”
“由她去!不知好歹的东西!”嘴裡說着,眼圈却泛红了。他慌忙拿手捂住脸,指缝裡泪水氤氲,怎么堵都堵不住。
俞绕良急得打转,“我派人跟着少夫人,她想静一静也好,不過首先要保证安全。”
他還沒有消气,被她弄得痛哭流涕简直折透了面子。胡乱挥了两下手,别過脸道:“不许去,让她吃点苦头也好!把自己当成香饽饽,倒忘了是谁的功劳!”
两個拧脾气,碰到沟坎就成了死敌。俞绕良皱着眉头无可奈何,视线一扫,扫到散落在案上的照片,面色越加凝重起来,“這是怎么回事?昨天放进来的小报记者都查過证件的,难道有人混水摸鱼?”
說起這個他就大为光火,咬着槽牙道:“去查查是谁干的,不外乎是司马及人。”顿了顿想起来,“還有那個姓白的,這么不遗余力的挑拨,除了他们沒有第三個人。”
俞绕良并未立刻奉命去办,反倒踯躅道:“二少,恕我直言。少夫人离开陏园未必会吃苦,如果照片是白寅初的手笔,那么现在……”
他猛然醒過神来,急忙起身往外,穿過花园跑出大门。左右看了個遍,外面马路上空荡荡,只有两個孩子举着铁皮飞机地从他面前划過去。
俞绕良带着一队勤务赶上来,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妙,忙不迭地把人都指派开。二少脸色都变了,少夫人如果失踪,那可是比大战爆发更严重的事,他尽力安抚着,“也就几分钟的事,应该走不远,您别着急……”
身后一辆军用车开出来,他直接把司机赶了下去。俞绕良见势坐进副驾驶,他那一脚油门简直吓死人,车像离了弦,笔直朝前飞奔出去。
南钦运气不错,从裙子口袋裡翻出来三块钱,原本是要给花匠发工钱的,现在正好用来雇车。
黄包车摇摇晃晃往街头上去,她为了避人专挑僻静的路段走。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沒带,果真两袖清风。钱不多,不知能不能先租间阁楼安顿下来。冯家的人她是坚决不找的,或者可以請锦和帮忙。顾锦和是她在楘州唯一的朋友,现在在一间国立小学做教员。因为不爱和军阀打交道,自她结婚后便来往得比较疏朗了,但每周通话是必不可少的,偶尔也相约吃饭,情分沒减半分。她眼下可算走投无路,投奔旧友,应该不会见死不救。
前面有家咖啡厅,她把车叫停付掉了两毛钱,打算进去借电话。刚才的痛苦虽然不能消散,现在却不是伤感的时候。才从陏园出来的确迷惘,沉淀下来想好了步骤,似乎困难也不是那么难以解决。這样很好,之前像长了條畸形的尾巴,抽刀砍断了就干净了。
她举步迈上台阶,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真把她吓了一跳。回头一顾不是别人,是寅初。他在马路对面冲她挥手,她站定了脚看他跑過来,心裡升起浓浓的哀怨——怎么這时候遇上他!她从陏园出来不是沒想到他,不過实在忌讳,最后把他从求助的名单裡剔除了。這会儿他出现了,一下子把她的委屈抠挖出来,只得再三忍耐,方扮出了個平静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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