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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24章

作者:尤四姐
透骨!

  搬到共霞路后,每天醒得都比平时早。心裡压着事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换了环境。周围中产阶级居多,都是靠做工拿薪水過日子的人,沒有睡到日上三竿的资格。

  清早六点整個弄堂渐渐苏醒過来,公鸡打鸣,人开始走动。公用的自来水龙头哗哗开着,准备做早饭的人轮流淘米、大声的咳嗽說话。一個苍老的嗓音从巷头一直拖到巷尾:“阿要汏衣裳板唻……”這是烟火人间,虽然嘈杂喧闹,但是切切实实让人有活着的感觉。

  南钦二楼的房间沒有装太厚的窗帘,随意挂了半副的确良。布料太薄遮不住光,一到时候就从边边角角和经纬裡渗透进来。她的床头离窗近,早晨的第一抹亮打在她脸上,她坐起来扭了扭脖子,叫锦和起床。

  锦和着急上班,沒有太多時間置办早饭,就到弄堂口买粢饭和豆浆。南钦抓着毛票拎着铝锅站在晨光裡,周围是同样等候的人。一個满头缠满卷发棒的女人和她打招呼,“你好呀,你是新搬来的伐?咱们做邻居咧!喏,我就住在你隔壁,往后互相照应呀。前两天看见外国人家裡有人打扫,就料着房子卖出去了……怎么样?這间房子多少钱吃进(买进)的?你家裡沒别人?就姐妹两個?”

  弄堂裡的女人最爱打听,倒未必怀有恶意,這种习惯只是一种爱好,为平时的聊天增加些谈资罢了。南钦笑了笑,“這房子不是买的,是租的。我家裡人口少,就两個人。”

  “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嚜,是北方人伐?”

  “老家北京的。”南钦說,把铝锅递给了摊主。

  那女人长长噢了声,“那在楘州有沒有亲戚呀?”意识到似乎问得太多了,看人家文气素净的模样,自己的莽撞显得尤为失体统,忙话锋一转道,“邻居好赛金宝,我姓唐,以后有什么事要帮忙只管找我好了。”

  南钦点点头,“谢谢唐姐了。”

  “别客气。”对方也付好了钱,冲她抬了两下下巴,“先走了,有空来白相(玩)噢!”

  南钦道好,自己也端着锅子回了家。

  锦和对着墙上的镜子梳头发,边梳边道:“我今天要過江一趟,不知道晚上能不能赶過来。你自己一個人多小心,把门窗插好,有人叫门千万别开,晓得伐?”

  南钦失笑道:“把我当小孩子么?晓得了,不用担心我。你陪我這几天也够了,总不好一直拉着你,每天从学校過来太不方便了。”

  “那倒不要紧的,我就怕冯良宴找你麻烦。”她把胸口的别针别好,坐下来吃早饭,又道,“我已经把你的资料给我那個朋友了,叫他帮忙留意,看看有沒有合适的雇主要請声乐老师。找事做不要急,问清楚了比较好。要是那裡不行,我再另外给你想办法。”

  南钦给她添豆浆,应道:“是不急,离婚的手续到底沒有办好,一桩心事悬着,做事也做不好。”

  锦和啃着粢饭,把掉在桌上的榨菜抛进纸篓裡,口齿不清地說:“一個礼拜了,冯良宴到现在都沒找過来,這個少帅当得太丢人了。我本来以为不消三天你就会被他逮住,谁知道用了這么久。”

  南钦涩然一笑,“我沒在正规的房产所找房子,這個中间人有工作的,做房子是附带,沒有执照,他想找也不那么容易。隔了這么多天,彼此冷静一下也很好。不過到最后還是要当面锣对面鼓,总躲着也不是办法。”

  锦和唔了声,起身拉毛巾擦嘴,“话是這么說,你自己总归当心一点。他這人太暴躁了,能捂你一回就能捂第二回。你的小命要紧,千万别不当回事。”

  南钦說知道了,嫌她啰嗦,把她直接送出了门。锦和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拿把剪刀压在枕头底下,晚上小心点。”

  南钦无奈地对着她笑,她嗤地一声,挥挥手往巷口去了。

  收碗收筷子,這些活以前不用她做,现在必须亲力亲为。捞了袖子搬到外面水龙头底下,几個街坊女人打发丈夫上了班、孩子上了学,倚在门口磕瓜子聊天。看见她热络地打招呼,“小姑娘,洗碗呀?”

  “嗳。”她礼貌地对她们点头,這裡统称沒有结婚的女孩子叫小姑娘,她今年還不满二十岁,不盘头确实看不出婚姻情况。

  她走過去,不知道她们在她背后說些什么,也沒有留神去听。低着头拿抹布撸碗,洗好了搁在水门汀的台面上。眼尾扫见有人在边上立着,她以为人家等着用水,忙加快动作都收拾起来。转身一看,大大地颤栗一下,原来是他找来了!

  他穿制服,也许是将官军装特有的姿态,即便只是站着,也让她觉得咄咄逼人。她有点怕,分开了一個礼拜,再看见他十分的疏离,像不认识似的。她不敢看他的脸,视线躲避开来。他不說话,只是抿唇看着她,眉心紧蹙,谁也不能体会他现在的心情。

  她是個沒心沒肺的人,他以为她至少会想念他,至少看见他会眼眶含泪,不管是伤心也好,委屈也好!可是她沒有,她别過脸,表情从惊讶到坦然,看不出一丁点的不自然。她不在乎了,从陏园搬到這种石库门房子裡,采光不好,和一帮平头百姓为伍,自降身份,還甘之如饴。买早饭,洗碗,以前从来不做的事现在一样样尝试,她后不后悔?他知道顾锦和在,沒有马上进去,是因为不想当她的面和她的朋友发生冲突。他坐在车裡等,可是见到她从弄堂口出来,那种感觉真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她微笑着和人搭讪,她一点都不难過。反观他自己,失魂落魄,這七天几乎要了他半條命。

  两個人面对面站着,沉默了有半分钟,還是她先开口,“你来了?有话进屋裡說吧!”她看了看那些停止嗑瓜子,直愣愣望着他们這裡的女人们,“站在外面不好看。”

  他說:“囡囡,跟我回家。”

  南钦突然鼻子发酸,他干什么要這样叫她?都准备离婚了,称呼上這么亲密還有什么意义?她沒有回答他,错身从他旁边绕過去。他无可奈何,只得跟在她身后进了她租住的地方。

  他来了是客,她請他坐,倒水给他。他窝在那半旧的艺术沙发裡,环顾四周,斑驳的家具、斑驳的地板,一切都是斑驳的。他還是那句话,“跟我回家。”

  她在他对面坐下来,茶几上的白瓷杯子裡翻滚出丝丝缕缕的雾,她叹了口气,把那些雾冲散了,“既然出来了,我就沒有打算再回去。”

  “你跑出来一個礼拜,闹也闹够了。”他尽量让自己平静,把两肘撑在膝上往前探身,“我哪裡做得不好,你提出来,我改就是了。当初轰轰烈烈的结婚,我不想到最后這样收场。”

  有时候不想,可是自己沒有往那方向努力,不想终究会变成不得不接受。她笔直地坐着,交叉起十指放在小腹前,“我們能心平气和地谈,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谢谢你這三年来对我的照顾,但是走到這步,真的已经无法挽回了。我想了很久,這個决定不是一时的意气用事。其实你也知道,我們在一起并不合适。每天都争吵,我真烦透了這样的生活。与其互相折磨,不如分开了开阔天空。现在离婚的很多,不是只有我們。這场婚姻像枷锁一样套在身上,你不觉得沉重嗎?我這两天在這裡,沒有现成的饭菜,也沒有人帮我洗衣服,可我觉得很轻松。是心裡的轻松,是山穷水尽后的豁然开朗。你也放下吧,放下了就不会痛苦了。”

  他看着她,她的每一句话都像尖刀剜心。他控制不住自己,生怕眼泪流出来,狼狈地转過脸去,半晌才道:“你也知道痛苦嗎?也许只有我痛苦,你是快乐的,是不是?”

  她低下头,唯感凄凉。他怎么能知道她的感受!她是個极其恋家的人,到如今走投无路了另起炉灶,太多的东西要适应。她嘴上說得简单,前途未卜也有她自己的担忧。只有尽快摆脱,长痛不如短痛,横下心来斩断退路才能重新开始。

  她站起来,去隔壁拿了离婚协议,拧开钢笔摆在他面前,“把字签了吧!我什么都不要,家裡的存款除了日常开销和支付佣人工资,剩下的全在我房间的抽屉裡。還有结婚时你母亲和亲友送的首饰,也在柜子裡锁着。我只拿走我从南家带来的东西,因为要生活,這点請你谅解。”

  她這么有骨气!人找到了有什么用,旧伤之上又添新伤。女人绝情起来比男人還要狠,這话他到现在才算真正理解。他去拿那张纸,实在是太简单了,不涉及财产分割,也沒有孩子的抚养問題要纠结,似乎简单的一句话就能把這段婚姻做個了断。然而他下不去笔,他摇头,重新放了回去,“对不起,我不同意离婚。”

  她看他的眼神充满疑惑,“为什么不同意?我什么都不要,還有哪裡不清楚嗎?”

  他嘲讽地一笑,“什么都不要?不要什么?钱嗎?你我夫妻一场,到最后能谈论的就只剩钱?這三年来我在你身上消耗的感情和精力怎么算?我对你的爱怎么算?”

  南钦嘴角微沉了下,坐下来,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违背了初衷的人不是我,我沒有任何道理去赔偿你所谓的爱。你的爱含金量有多少,你自己知道。既然要离,再打苦情牌不单是强加给我负担,也是对我的侮辱。”她把纸笔往前推了推,“請你签字,《新民报》上的公告贴出去了,就算你把报社查封,两天也足够楘州各界广而告之了。既然已成定局,何苦再纠缠着不放?”

  他气忿不已,把纸揉成一团狠狠抛出去,“我管他什么狗屁公告!說了不离就是不离!”

  她冷冷望着他,“我不爱你,你這么做,只会让我更瞧不起你。耽误你自己不打紧,但是請你不要妨碍我追求幸福。”

  作者有话要說:感谢*過客、茶茶、mingxi、yuguanjia、可如的赏,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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