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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是何時來何時走的?”
孫師傅有點犯難:“來的時候只記得天黑了,我倒是沒注意,走的時候是二更天吧。”
二更天,也就是九點半左右。也就是說,許杭離開的時候,都督屍體都涼了,自然不會是他。
袁野逼近一分:“從他坐下來,就沒離開過?哪怕出去透個氣?解個手?”
孫師傅頭也不擡:“沒呢,人家一看就是個性子定的,我還怕他悶得慌,直說讓他回去,我會隔天送到他府上,他還非是不肯讓我麻煩呢,硬是耐心等着!”他說了一通,才覺着不對勁:“誒,先生您怎麼關心這麼多?”
袁野收斂了一下神色:“哦,這許少爺是我朋友,昨日想請他喝酒,他說自己有事不來,所以今兒聽你提起,我就問問,看看他是不是誆我來着。”
“這樣啊……來,好嘞,您看看滿意不?”
翻新的鋼筆閃着銀色的光澤,孫師傅的招牌果然名不虛傳。袁野收了筆,很快就回了小銅關。
今日的這一出,總算還是在管家心不甘情不願中結束了。
許杭前腳回到金燕堂,段燁霖後腳也就到了。
他進門邊脫外套邊問:“你今天不打算同我解釋一下?”
蟬衣在門外端着茶本想進來,許杭對她擺了擺手,她見氛圍有些不對,擔憂了一下,只能端着茶又下去。
“解釋什麼,該說的都說了,還是說你覺得袁野查得不仔細,想自己親自查一查?”
段燁霖端着凳子坐在許杭面前:“我不是在懷疑你,你別一說話就夾槍帶棒的。”
許杭就不吭聲了。
段燁霖給他扳回來:“你救了阮老漢,這我是信的,可我不明白,一向不屑於解釋的你,今日爲何主動來小銅關?”
“說到底,你還是不信。”
“你難道真的不知道,阮小蝶要殺汪榮火麼?”
“我想不知道也難,”許杭輕笑一下,“我日日給她把脈,她那雙眼睛裏,全是仇恨。不過話說回來,她是夫人,我是大夫,她想要什麼,都督吩咐什麼,我便給什麼,何必要給我自己添煩惱?”
段燁霖的手放在許杭身上:“也就是說,你早知阮小蝶的居心?”
“我知道是一回事,說不說是另一回事。都督嘛,天理循環,因果報應。”
明哲保身,這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段燁霖聽出來的意思是,許杭一定打心眼裏瞧不起汪榮火,所以即便一早就看出阮小蝶用硃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卻也不會拆穿她的。
“那他們父女潛逃何處,你可有消息?”
許杭譏諷他:“若是你明兒要去殺人,難道今日會扯着一個不相干的人去說,給自己留禍患?”
聽到許杭這麼說,段燁霖鬆了一口氣:“算了,這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記着,就連方纔那些話,你知我知,不可再和旁人說,免得被人做了文章潑髒水。”
許杭微微點了點頭,段燁霖心定多了。
不是他關心則亂,而是汪榮火的死,已經驚動了一個了不得的人物。這個賀州城會怎麼樣,他現在還預測不得,至少,他要護住他想護的人。
第32章
凌晨的碼頭渡口,像一隻張大嘴的鯊魚。
一艘船停在岸邊,寥寥幾個工人在準備開船,都顯得意興闌珊的。
遠遠有一輛拉貨的牛車慢慢靠近碼頭,隨後碼頭邊一個穿黑斗篷的人就衝了過去,將牛車上的一位老人扶下來,二人對視一眼,抱頭哭作一團。
斗篷滑落,正是阮小蝶。
“爹爹!看到那琴絃我便知道你還活着,老天有眼,咱們可算熬出頭了!”老人也是垂淚不已,轉身向牛車上的一個人影跪了下去:“這還要謝您啊,恩公!活菩薩!老漢死了到陰間也要給您當牛做馬!”
車上那人沒什麼臉色,反而有些涼薄,說:“快上船吧,再遲就走不了了。”
阮小蝶有些擔憂:“恩公,雖然說您先前讓我買火車票當做迷霧彈,可是這樣…真的可以安全離開賀州城嗎?”
車上那人又說:“都督的鴉片已經被司令銷燬,這船沒有再查的必要了,不會有人對一艘空船起疑的。你們上船之後,找個機會下船,不要惹人注目。往西北的城市去,那兒不是司令的權力能夠得着的範圍。”
“嗯。可是…”阮小蝶有些躊躇,好看的眉眼擰在一起,“恩公,你真的無礙嗎?若是東窗事發,我們一走了之,你可、可怎麼辦……”
“這個不是你需要擔心的事,”那人對着手哈了哈氣,“你只要別再出現在賀州城,就不會東窗事發。還有,也不需要叫我恩公,幫你也是我有我的目的。”
阮小蝶很感激地看了那人一眼,她知道,這話是在寬慰她不要有愧疚不安之心。她人微言輕、無能爲力,只能跪下,重重磕頭,堅定無比。
“恩公交代的事,小蝶一定會辦到的!”
扶着自家爹爹,阮小蝶匆匆離去。
自此,賀州城就少了一段曼妙歌聲和一雙靈巧的手。
賀州城這幾日還是沒什麼大變化,汪榮火的死還是一團亂麻,不過抓不到兇手,上面一直催,汪榮火屍體也不能下葬,就在冷庫裏凍着。
原本這事傳上去,最驚訝最震驚的是軍統,軍統極度懷疑是段燁霖和汪榮火私人恩怨,數次發電報、打電話,厲聲責問。
段燁霖起初還解釋一兩句,後來也懶得搭理,乾脆讓袁野自己和他父親交代來龍去脈。
說來也怪,自從袁野將都督案中的幾個疑點證物交上去後,軍統那邊就消停了下來,不再催着段燁霖抓兇手,反而是急着讓他結案。
而當他們要求軍統退回證物以存檔備案時,發現寄回來了東西里,獨獨少了那隻金釵。
這故事,越發匪夷所思起來。
正當段燁霖和軍統之間來回折騰時,許杭很悠閒地去法喜寺上香了。
法喜寺其實是賀州城香火最少的寺廟了,它坐落於半山腰,山路難行。然而許杭卻覺得,這兒的風景最好,誦經禪師最有學識,不像山腳下那些只顧賺人香火錢的俗家子弟。
他還沒進門,掃地的小沙彌就雙手合十:“許施主別來無恙。”
他已有三個月沒來了,以前每個月他都會來這兒一次,點長明燈,抄大悲咒,打坐半天。
“長陵法師在麼?今日想請他替我念經。”
“施主今日不巧,那位女施主已經先定下了。”小沙彌伸手指了指遠處樹下的一個女人。
許杭轉眼看過去,在寺院門外十米遠的一顆菩提樹下,站着一個穿黑色衣服的女人。
她很高,通體裹得很緊,看得出她曼妙身姿。頭上是一頂很大的洋式禮帽,半個臉被遮住,禮帽上垂下的黑紗沒掩蓋住她猩紅的脣妝。
她在那兒抽着煙。
抽菸的女人真罕見,特別是抽得這麼美的。她脖子高高昂着,吐出的菸圈都寫着優雅兩個字,從她微擡的下巴就看得出,是個傲慢的女人。她的傲慢不是黑天鵝那種高貴典雅,而是鴉片那種,很有侵略性。
終於她抽完了,把菸頭在樹幹上一捻,丟在地上,高跟的小皮鞋踩了踩,踏進土裏。然後走到一旁的流水泉眼旁,用瓢打了水,漱了漱口,這才往寺廟裏走。
許杭在點上長明燈之後,路過誦經房,瞥了一眼,就見剛纔那女人不知何時擦掉了紅脣,脫下了禮帽,端坐在長陵法師的面前,聽他誦經。她的眼睛,誠摯的目光就像佛家子弟見到了普度衆生的如來一般,動人非凡。
這乖巧柔順的樣子,與方纔判若兩人。
真是一個有趣而奇怪的女人。
許杭一向是對陌生的人不大感興趣,只是這個女人不知爲何,總給他一種感覺,好像在何處見過這張臉,只是想不大起來。
一直等到日上正空,許杭才能和長陵法師說上話。
長陵法師本是一個棄嬰,被上任主持撿回收養,到如今不過二十六七的光景,可是佛法學識頗爲驚人。他性子恬靜,許杭來得也頻繁,因而兩人算是舊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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