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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杭推辭:“這麼多年請您誦經,纔是我有勞您了,錢財不過身外之物。”
“今日看你似乎眉宇之間仍有愁意,難道你還未曾從你的煩惱之中解脫?”長陵心如明鏡,他雖不知許杭因何而困,但知許杭心如溝壑,深不見底。
遠處聽得到掃地僧清掃寺院的那種沙沙聲響,許杭聞着茶香,覺得這兒很讓人安逸。然而這種安逸只是很短暫的一種逃避,他明白,自己根本無從超度,於是問道:“佛家總說,以德報怨,做人應以寬恕爲己任。可是,我做不到。我不甘心的事情仍有許多,師傅您覺得,我是對,還是錯?”
長陵雙手合十,回道:“你可知‘知足’的意思?”
“師傅是要我適可而止?”
“不是,”長陵伸出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寫着這兩個字,“知,是知道,足,是腳下。你要時時刻刻知道自己的腳站在什麼地方,不要心比天高,也不要妄自菲薄,永遠都知道下一步踏在何處,這就夠了。”
許杭盯着桌上那兩個字,直到它們水分蒸發,消失不見。
他從不心比天高,也從不妄自菲薄,只是,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腳站在什麼位置上。
原來如此。
第33章
又是一日大早,現在天氣有點回暖了,人也醒得早一些。
蟬衣想趁着今日有太陽,把許杭的厚衣服都拾掇起來,再把春裝都掛起來曬一曬,去去黴氣。
她這裏正忙着,就聽見外頭喧譁的很。這喧譁,把在院裏給花草澆水的許杭也給驚動了。
許杭倚在門邊一看,竟是一隊軍人。
這隊軍人身上的軍裝顯然不是賀州城的兵,他們簇擁着一輛車,護着它緩緩超前而且,車隊領頭的一個人騎着馬,軍裝上的徽章像是軍長頭銜,這一路可是賺盡了眼球。
不過一看到那張臉,許杭就眯起了眼睛。
段戰舟,他怎麼來了?
段戰舟是段燁霖的堂弟,現在在連城做軍長。許杭見過這個段戰舟兩次,是個不折不扣被寵壞的世家子弟,雖然上陣殺敵也是不含糊,但是一根筋認死理,脾氣暴躁難訓,做事很不顧旁人感受,所以許杭不是很喜歡他。
當然,在段燁霖面前,段戰舟還是喫點癟的。
第一次見段戰舟是在他與參謀長的乾女兒的結婚典禮上,第二次見段戰舟是在他新婚妻子的葬禮上,前後不過十天。這也是個當時瘋傳一時的故事了。
算起來,段戰舟也已經有一年沒來過賀州城了,如今他們這種有身份的人,不是輕易可以走動的。
蟬衣也站在那裏看熱鬧,許杭便吩咐道:“晚飯讓廚房多做點菜。”
蟬衣點頭:“是要來客人麼?”
許杭:“對,不速之客。”
果然到了夜晚飯時分,不僅段燁霖來了,段戰舟也帶着七七八八的人進了金燕堂。蟬衣一看見還嚇了一跳,沒想到早上還風風光光在外招搖過市的人,就到家裏來了。
段戰舟很不客氣,一進門就脫了外衣,四處打量一下,指指點點:“呵,許杭,你這金燕堂是缺錢不是,什麼好的擺設都沒有,平白糟蹋了這個好園子。”
不等許杭回答,段燁霖就先噎回去:“不喜歡就出去,還非要跟過來蹭飯。”
三人於是在桌邊坐下。
“我是護送軍統來的。都督之死,軍統很上心,所以要來親自看看,可能也會在賀州呆一段時間。”段戰舟一邊喝湯一邊解釋。
段燁霖給許杭夾菜,瞥了段戰舟一眼:“這只是其一吧。至於你自己,只怕軍長這個職位是滿足不了你的胃口,現在都督這個位置空出來,你敢說你沒心思。”
“知我者莫若堂哥也。是,你想想,我要是留下,你不是如虎添翼?”
“如虎添翼沒感覺,徒增煩惱倒是真的。”段燁霖很不給面子,“對了,軍統爲何對都督的死這麼上心?我以前可沒覺得他們二人有什麼特別關係。”
段戰舟一下子就把筷子放下:“我給你看樣東西!”他往身上一摸,這纔想起來,外衣方纔脫在外面了,於是對着外頭一喊:“誰拿着我的衣服,給我送進來。”
很快,就有一個穿着藍色衣衫的少年從外面低着頭進來,把衣服遞過來。可誰知,段戰舟一看見這人,立刻拉下臉,一把拽過衣服,狠狠踹了這個少年一腳,將他踹翻在地!
“誰準你碰我衣服的!”
許杭和段燁霖相視一眼,皆是一驚。
再看那個少年,很瘦弱,膚色也偏黑一些,因爲跌坐在地上,所以看得見他嘴角兩邊都有一寸長的陳年傷疤,像是被什麼燙傷的。他很快就顧自站起來,沒什麼太多表情。
但是眼尖的許杭看到,少年的胳膊,擦出了血。
段戰舟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好像因爲被這人碰過就髒了,然後厲聲呵斥:“不是讓你少動我東西?聽不懂人話嗎!”說着他極爲憤怒,就想揚起巴掌打下去!
“住手!”
許杭摔下勺子,制止了段戰舟的舉動。段戰舟這一巴掌沒能打下去,整個人很不悅,眉毛都豎起來:“我打人你插什麼嘴,又不是打你的下人!”
“這是我家,要打,也別在我的眼前鬧。”許杭顯然已經不悅了。
段燁霖跟着就瞪了段戰舟一眼:“你給我收斂點。”
兩個人懟他一個,段戰舟認輸,便很不耐煩一擺手:“算你今天運氣好,滾滾滾!”
那少年的目光在段戰舟身上停了停,一聲不吭,乖乖出去了。段戰舟這才從衣服兜裏拿出一張照片,遞給段燁霖看。
那照片上是拍的一張手寫的字條,筆跡張狂,上書:“請務必查出此物主人,切記暗訪,不要聲張。”而那幾個字,都是用的大紅的顏色。
“這是誰寫的?”段燁霖問。
段戰舟:“軍統寫的,我偷偷拍下的,是他讓一個私家偵探去查那個金釵的主人,他對這事異常關心,那天一看到金釵,臉色都變了!”
段燁霖拿着筷子的手停住了:“汪榮火因此而死,袁森如此不淡定,看來是誰殺的汪榮火,他必知一些內幕。”
“他讓私家偵探去查,卻不讓警察去查,說明他不想這件事被人知道,那就肯定是見不得人的事。”
“咱們還是靜觀其變吧。”
這兩人在那兒聊得旁若無人,許杭就低着頭認真喫飯,等他們二人聊得差不多了,他才擡起頭來:“你們慢慢喫,我先走了。”
段燁霖無奈笑了笑,拉住他的手,只說:“對了,小銅關還沒打掃出新房間,你這空屋子多,先讓他們一行人住一晚?”
得了,今兒怕是金燕堂有史以來,最熱鬧的一天了。
第34章
許杭給段戰舟一行人安排的房間是綺園最邊角的,他嫌他們吵鬧。反正只住兩三日,段戰舟也不大介意了。
沐浴完之後,許杭想起方纔受傷的那個少年,便拿了祛疤的雪花膏,想給他送過去。
他是一片閒的發慌的好心,可是若是能倒回去重來一次,他一定不會這麼熱心。
因爲當他走到那少年的房前,經過窗戶底下,聽見一聲奇怪而熟悉的聲音。
那聲音是壓抑的、沉悶的,也是黏稠的、曖昧的,間或夾雜着人的肌膚相碰、桌椅晃動的聲音,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
夜深人靜,這樣的聲響,實在無法讓人不想入非非。
巧的是,少年的門並沒有關上,而是有半扇就開在那裏,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悄悄走過去,略微看了一眼,瞬間收緊瞳孔!
房間的桌上,那少年身子匍匐在上面,雙手死死揪着暗紋的桌布,嘴裏咬着自己的衣裳,他身後是段戰舟。他們兩個人,像是疊合在一起的動物,撞擊的晃動使得桌上的煤油燈閃來閃去,映照得他們投射在牆上的影子也晃來晃去。
他們滿頭大汗,他們恍恍惚惚。
段戰舟甚至還是閉着眼的,手上的動作很用力,能看得出那少年很痛苦。
就在許杭被這白花花的軀體晃得眼睛刺痛時,那忍受着的少年驟然擡眸,直直往許杭這看來!
沒有羞愧、沒有祈求、沒有驚恐,那雙眼睛,就只是很清醒看着許杭而已。就是這一眼,許杭知道,這件事對他而言,已經不新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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