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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回頭,許杭低沉的聲音緩和了許多——
“能‘庇護’賀州百姓的,只有寺廟裏的天神。而你,段燁霖,你只是個人罷了。”
人,是血肉之軀,無論再怎麼堅強,再怎麼能幹,也敵不過子彈穿體的性命威脅。段燁霖太習慣了,習慣做守衛,習慣了廝殺戰場,習慣了站在千軍萬馬面前身先士卒,所以他從來沒想過,他也只是個普通的人。
他更沒想過,一向恬靜的許杭說起話來,竟然如此一針見血,句句在理,反而令他語塞。
看出段燁霖的猶豫,許杭替他下了決心:“要麼,你留我在這裏跟你一起對付土匪,要麼你就讓我回去,回去之後我要做什麼,你也管不着了。袁森一定會斷你的後路,如果你死在九荒山,他下一個殺的也是我。段燁霖,你應該清楚,讓我去冒這個險纔是對的。”
他頓了頓,又加了句,“不是爲了你,我是爲了我自己。”
清楚,段燁霖怎麼不清楚。兵法之中,權衡利弊,輕重緩急,兵行險着…他太明白了。
說來說去無非是一個捨不得,可惜沒辦法兩手都抓牢,他只能狠狠心。
用力握住許杭的手,他道:“…我知道了,那你去吧。只是你記住,若有萬一,你就管自己跑吧,越遠越好。”
許杭看着那隻關節繃緊到發白的手,胸膛悶悶的,想說些什麼,到了嘴邊轉個彎又沒了,於是把手慢慢抽回來:“真到那個時候,我當然會管自己走,你還是關心你自己吧。”
話說到這裏,總覺得越說越沉重,段燁霖索性不耽擱,牽了兩匹馬給他,許杭翻身上馬,乾脆利落地一揚鞭,就在灰塵滾滾之中,消失於山路盡頭了。
眼見着人影都沒了,段燁霖才收回目光。
青山之下,城中安逸自在的百姓,有誰會想得到,他們視爲戰神的將軍,正在渡一個生死之劫。
第57章
這一場生死劫,也是有破綻的。最大的破綻就在於它很倉促,所以漏洞在‘人’身上。
許杭想到的路子有兩條。一是斷軍統的小動作,二是支援段燁霖。
所以他來的第一個地方就是日本領事館,點名要見黒宮惠子。
今日天陰,似要下雨,風偏西南。
黒宮惠子大約真的很喜歡黑色,穿了一身墨黑的長旗袍,看到許杭的時候,把手裏抽的煙抖了抖,菸灰落在菸灰缸裏,款款走下來:“喲,這位可是稀客啊~”
一吐菸圈,致命的優雅。
許杭點了個頭,雙手抱拳:“黒宮小姐,套瓷的話我就不說了,今天來我是有事請你幫忙的。”
黒宮惠子落座的動作頓了頓,然後露出一個很嬌媚的笑容,準備用桌上的茶具泡茶。可是卻被許杭攔住了,許杭拿出自己帶來的茶:“既然我有事請你幫忙,這泡茶的事還是由我來吧。”
黑宮惠子一笑,隨他去做。
許杭泡茶的動作很嫺熟,水一入銚,便急煮,候有鬆聲,即去蓋,以測其老嫩。溫具、置茶、沖泡、倒茶、奉茶。當茶在水中沉沉浮浮之時,許杭如清茶般的聲音徐徐道來,說明了來意。
一杯香高味醇的茶放置於黒宮惠子面前時,許杭該說的都說完了。然而那杯茶,黒宮惠子卻沒有拿起來喝。
她換了個腿翹着坐,一副美人靠的姿態窩在沙發扶手一側,聞着茶香,很舒服地眯眯眼睛,慵懶地問:“許先生的來意我已經聽明白了,可是我有什麼幫助你的理由呢?”
“雖然你套了一個日本人的名字,可是你本名是愛新覺羅·文惠,你是中國人,所以我想你也應該有一副古道熱腸。”
不痛不癢的場面話。
“呵呵…中國人?許先生就別跟我逗悶子了。”黒宮惠子捂着嘴皮笑肉不笑,再度擡起眼睛來的時候,所有笑意全被一種戾氣取代,“就連皇帝都是被中國人給轟出紫禁城的,我們這些落沒的滿族人,早就糟踐了。末了兒,還是日本人收留的我。古道熱腸?若我真是有那玩意,早就死了好幾回了。”
當年一陣驚天的槍響,封閉了千秋歲月的帝王從龍椅上被人轟然推下,愛新覺羅這個最尊貴的姓氏,瞬間就變成了一種諷刺。她一個閨閣女兒,被父兄推着送給日本黒宮家族做養女,爲的就是保持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尊貴生活。
只爲獲得日本人的庇護,家人將她當做一件禮物,送進年長自己四十歲的黒宮家主的臥榻之上,而她縱然哭喊,縱然乞求,換來的也只有父兄冷冷的命令。
那一天之後,她燒掉了自己所有的華裳,從此只穿一襲黑色。
誰是親人?誰是仇人?她早就分不清了。
許杭看了她半晌,道:“所以,你不打算出手。”
“喫力不討好的事兒,我不願意做的。”
“惠子小姐覺得我真的是腆着臉空手來的麼?”
黒宮惠子越笑越毒,看着自己的長指甲,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錢財,我們日本軍方不缺。況且,軍統有意與我們日方交好,你今天來倒是提醒我可以和軍統好好聯手,沒了段司令,我們日本軍方一定會很高興的。”
“黒宮小姐,你說的那些我也清楚,可即便如此我還是來了。因爲我有這個自信能請到你替我拖住軍統的後腳。”
很不屑地一搖頭,黒宮惠子如貓一般閉上了眼睛:“我?那許先生怕是要失望而歸了。”
赤裸裸的拒絕,沒想到許杭一點不意外她的回答,反而換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黒宮小姐要不要嘗一嘗我帶來的茶?”
“我喝慣了日式茶,不喜歡這種土茶。”黒宮惠子何等眼睛,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什麼名貴的茶。她可是王族女兒,舌尖挑剔的很,不是好茶她是不會入口的。
“我的這杯茶不在於品種,而在於種茶的人。”
神神叨叨的對話,令黑宮惠子有些不耐煩,於是起身:“許先生,道不同不相爲謀,送客。”
後面就有下人出來要收拾東西請人出去了,許杭嘆了嘆氣,細小的聲音帶着十足的殺傷力:“真真是可惜了,這可是長陵大師親自曬的茶,總共也就這麼一罐。”
驀地,黒宮惠子停住腳步,慢慢地轉過身來,話語中那個敏感的名字被她捕捉到了。
“你說什麼?”
“真的一點籌碼都沒有,我豈會白嘴來求你幫忙?”捧起一杯茶,許杭聞了聞,似乎很享受一般喝了下去。
“你……你什麼意思?”
看到黒宮惠子的一點動搖,許杭走到她面前,壓低聲音,鬼魅一般的嗓音在她耳邊絮絮說道:“‘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可惜佛心無意,小姐多情,是也不是?”
黒宮惠子聞言一僵,身子忍不住顫抖起來,就連眉毛上頭的青筋都突突地跳着,唰得一下整張臉慘敗,顫抖着手把下人趕走,抖聲道:“你…你閉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惠子小姐你既然敢動心思,怎麼還怕別人說穿?”
形勢直轉急下,主動權瞬間轉移。
“你是怎麼知道的!給我把嘴巴管牢點!”
許杭站在那裏,一張清秀的臉明明人畜無害,卻如一個屠夫,掐着活物的脖頸,分寸拿捏得精準而有力道:“黒宮小姐,你的角色無非是日本人放在中國的一個間諜罷了,美色和手段是你的武器。所以,一個間諜是不可以有感情的,如果日本人知道你已經有變心的苗頭,你說他們會怎麼做?”
素來細作都要冷心冷面,一旦動心,再好的細作都是張廢牌。
日本人花了那麼多心血培養出一個黒宮惠子,如果她愛慕一個和尚的事情被發現,長陵必死無疑,而且一定不得好死。
說到底,她手上看似那麼大的權力,都是日本人施捨的,她是刀,不是執刀人。
喉頭一哽,看着近在咫尺的許杭,不知爲什麼,心中竟有了一種畏懼的感覺:“你敢傷他?信不信我要你的命!”
許杭分毫不讓,也直面反擊回去:“現在我的背後就有人拿槍頂着,命在弦上,不得不鋌而走險。只有黒宮小姐幫我撤下那把槍,我才能替你保住法喜寺裏的那位。”
“我現在就殺了你!割下你的舌頭,看你還怎麼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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