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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以爲叢林狼心狗肺,但沒人知道,叢薇死去,他纔是這世上最心痛的人。
婚禮日,身着潔白婚紗的叢薇美得像是傳教士所說的天使,巧笑嫣然,是從林見過她最美的一刻。因此,當他拿着刀站在叢薇面前的時候,顫抖得幾乎要掉落。
叢薇看着他的眼神,從震驚到懷疑,從悲哀到釋然,最後迴歸平靜。
你逃走吧,阿姐。
不走。
不能不殺他嗎?
不能。
叢薇的眼神表達的情意,叢林統統理解。她愛參謀長,所以願意被他利用,正如他愛段戰舟,願意爲他與親人爲敵。
是叢薇主動握住了叢林的刀,抵在自己的心口。
她說:“小弟……你知道的,完不成任務的間諜,只能被處理掉。所以,我和他,今夜必須要死一個人。我不想與你爲敵,也不想傷害你愛的人,可是…從當上殺手的那一刻,我們就註定不得好死,在我滿身罪孽之前,我更寧願是你替我結束。動手吧。”
叢林的眼眶裏都是淚水,肩膀一聳一聳,下一刻,手腕被從薇狠狠一帶,‘呲’的一聲,刀尖破開皮膚,刺入血肉,扎進跳動的心脈,濺起來的血溫熱地暈染了半身的婚紗。
叢薇一張口,哇的一口血吐出來,卻是勉力笑着。
她抱了抱叢林:“小弟…阿姐對不起你,當初是阿姐一時鬼迷心竅…嫉妒阿爹阿孃對你好,才騙你跟拍花子走的……如果不是這樣,你也不會這麼苦…”
她總覺得有愧於小弟,毀了他一生的安穩,所以賠給他這條命是應該的。
叢林狠狠抱住自己阿姐的身體,才發現那個在冬天用體溫暖自己的阿姐,竟是這麼孱弱而輕盈的。
在愛與親情面前,她選擇犧牲自己,成全叢林的感情。或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究竟是因爲厭倦殺手的生活,還是因爲對弟弟的愧疚,才讓她主動赴死。
都不重要了。
他只記得那個喫飯會把肉分給他,睡覺會替他暖被窩,出任務會擋在他面前的阿姐,再也沒有了。
回憶起叢薇的時候,此刻叢林的臉上難得浮起一點溫暖的笑意。
許杭沒有兄弟,卻也能感知他的痛處,一時擰了眉頭:“後來,你是怎麼瞞過參謀長的?”
“我騙他說,阿姐愛上了段戰舟,要告訴他全部的計劃,所以我將她滅口。”
“參謀長信了?”
“半信半疑吧,所以…我才吞了碳。”叢林提到這個事情,忍不住回想起那滾燙的炭火在嘴裏燒灼的疼痛感,“那是我演的一場戲,讓參謀長相信我對他的忠誠,只有這樣,他纔會放心一個能聽話到連吞碳也毫無猶豫的我是忠心的,把我安置在段戰舟身邊。”
說得輕巧,可這代價,太大了。
該說叢林是個怎樣的殺手呢?他擁有過人的智慧和技巧,可卻沒有一個殺手該有的絕情。段戰舟這個劫,他渡不過去,纔會死路一條。
許杭覺得略有一些惋惜:“我從前覺得你我很像,現在看來一點兒也不像。至少,我做不到去護佑那樣一個沒心沒肺的傢伙。”
“哈哈…咳咳…若不是淪落到這副境地,我也是不信原來我能做到這種地步。就像一個賭徒,我已經下了很多注,總想着下一把就能翻盤,捨不得收手了。”
叢林的笑聲越發悲涼起來。
“那你真的是個失敗的賭徒。”
“是啊,我那麼護着他,他一點兒也不知道,甚至…還恨透我了。”
叢林看着一隻小小的飛蛾,撲騰着在燭火旁邊,猶豫了很久,還是一頭扎進去,焚燒殆盡,“他很開心吧,我要死了,他一定很開心。”
縱然叢林先前傷害過許杭,現在他也沒有絲毫落井下石的心情,他站起來,往前湊了一點,再度蹲下,把叢林雜亂的頭髮撥到腦後,露出他滿是淤青和傷口的小小臉龐。
單看這張臉,還是個十七歲的孩子啊。他溫緩了口氣,道:“叢林,段戰舟喜歡你。”
叢林呆愣了一下,然後做出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許少爺,即便我快死了,也還不至於這麼可憐,你不必哄我……”
“他喜歡你。”
“哪怕世上的人死絕了,他也是不會喜…”
許杭急急打斷他:“爲了你,他險些獨闖軍統府;爲了你,他甘願放棄唾手可得的都督之位;爲了你,他甚至打算劫法場。叢林,你說這不是動心是什麼?”
叢林聽呆了,許杭說出來的每個字都擲地有聲,可是他怎麼聽都覺得無法與他認識的段戰舟掛上等號。
“你、你說他,他…他…不可能的…”
爲了讓叢林相信自己的話,許杭雙手捧起他的臉,從上往下直視他,認真無比:“除了你們自己不相信,明眼的人都看得出來。他只是接受不了自己對你動心,你也從來不敢奢望他會對你好,這世上最瞭解他的人難道不是你嗎?”
吸了一口氣,他繼續道:“如果對你真的恨之入骨,這麼多年了,段戰舟的性子,真就會因爲忌憚參謀長而不殺你嗎?仔細想想,他可有一絲一毫透露出對你阿姐的思念嗎?身爲間諜的你,居然能活着從九荒山上被帶下來嗎?”
一問一槍,打在叢林心上。
第67章
你愛的人是愛你的,那是什麼滋味。
就像戲臺上跑龍套的小角色,默默當着背景板,沒有任何一個觀衆看到你的身影,突然之間你被推到舞臺中央,所有的燈火和目光都聚焦在你身上,你成了那個獨一無二的主角。
又好像你披着風雨星月,穿過荊棘沼澤,滿身傷痕累累去尋找一隻飛舞的蝴蝶,在跑累的時候停下,卻發現它停在自己的手掌心。
叢林微張着嘴,消化了很久才把許杭的話吸收進腦子裏。
他宛如枯木的臉色開始皸裂,好像從中要長出一點新綠來,那是大悲之後驟然的大喜,帶着滿滿的不可思議,胸腔劇烈的起伏起來,使得肩膀的傷口再度裂開,溢出鮮血。
“呵…呵呵哈哈…哈哈…”叢林邊搖頭邊笑,本來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可是此刻好像多了些命運的嘲諷,“他喜歡我?他竟然、竟然會喜歡上,他最討厭的人?哈哈…呵…”
這笑聲裏有幾分信,也有幾分不信。
“罷了罷了,想來也可以的,便是養條狗,這麼些年也該有點感情。他待我的喜歡,和我待他的喜歡…總是不一樣的。”
笑了好一會兒,他才頹然把頭靠在牆壁上,大喘着氣:“…多謝你啊,在我死前,還能讓我知道這件事。”
一點點也好,顯得自己的付出不完全是錯付。
就是知道得太遲了,老天爺對他一點都不厚道。除了讓自己心情大起大落之外,好像也沒有什麼改變。
命裏福薄的人,沒什麼好說的。
聽罷了所有的故事,許杭再度回到正題上:“我想,我方纔提的交易,你是同意的。”
“你想問的事情,和參謀長有關,對嗎?”
許杭沒有回答,這算是默認了。
叢林舔了舔乾裂的脣:“我知道,你大約在籌謀一些危險的事情,雖說與我無關,只是希望你記住我如今的下場,留個心吧。你那麼聰明,若是能安穩過日子,何必刀口舔血。”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番話,許杭相信叢林發自肺腑,他苦笑一下:“你也很聰明,也很努力想活得安穩,卻不能如願,不是麼?”
世間難的是萬事如意,如意如意,就是因爲不如意,纔會磕頭求拜。
亂世之中求現世安穩,或許只是幻想。
叢林點了點頭:“想問什麼,你就問吧,只要是我知道的。”眼神一暗,他又說,“不過我還有個要求,嗯……應該說是請求吧。”
“你說。”
叢林皸裂的嘴角勾了勾,露出一點點可憐兮兮的狡黠:“原本是沒這個心思的,只想悄悄地走了,偏偏你讓我知道了他的心意,我就又不甘心起來了……等我死了,再把這一切告訴段戰舟吧……想了想,總覺得很委屈,我活着不圖他什麼,至少死了讓他也能爲我愧疚一些吧……我阿孃常說,人死了,到了奈何橋頭,凡間若有人念着,喝孟婆湯會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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