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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了的就要還,一報還一報,這是道理。
了無牽掛之後,二人交談了許久,牆壁上的兩個人影重疊搖晃,整個囚室看起來總不至於那麼悽清。
一問,一答,就這麼說着,煤油燈漸漸都快見底,囚室慢慢開始暗下來,聽到他們談話的,除了撲火的飛蛾,別無他人。
說完了最後一句話,叢林松了長長的一口氣,滿臉的輕鬆,望着許杭輕輕地笑了一下:“說了這麼久,好渴啊……許少爺,把你懷裏的東西,給我吧。”
許杭本在起身的動作頓了頓,連撣土的姿勢都僵在那裏,與叢林對視一眼,看着他清澈的眼眸,便知他看穿了。
這個傢伙,伶俐得很。
“還是被你猜到了…”許杭從懷裏拿出一個小小的瓶子。
叢林一見那玩意,就彷彿那根紮在肩膀的鋼針被拔掉一般解脫,看許杭的眼神也多了一份感激:“因爲我知道,你是大夫,終歸是善良的。”
那是一瓶毒藥,是許杭煉製的最好的一瓶毒藥,飲下之後,四肢麻痹,心臟漸停,沒有什麼痛苦,看起來就像是暴斃一般。
他相信,即便被人視爲草芥,叢林也寧願死得有尊嚴一些,飲毒自盡也總比在人前槍決來得體面。但是他一直在猶豫着,該不該拿出來。
把毒藥放在人前,等於在送人上路,這件事多少還是殘酷的。
將瓶子緩緩放到叢林的右手手心,叢林看了一會兒,慢慢地支起膝蓋,將瓶子送到嘴邊,想咬開蓋子,弄了半天都不得力,最後許杭替他拔下塞子,端在他面前。
叢林卻突然問了一句:“這個,是甜的嗎?”
生死之前,他關心的居然是這個。
許杭很艱難地從牙縫中擠出聲音來:“…是甜的。”
“真好。”
他露出了孩子討到糖一般的笑意,叼住瓶嘴,一仰頭飲盡,甜膩的毒藥順着喉嚨一路甜到胃裏,嘴巴一鬆,瓶子掉到地上,碎成幾片。
他愛喫甜,這輩子卻極少喫到。如此回想,他嘔心瀝血地爲段戰舟付出,無非是因爲,他是第一個給他甜頭喫的人。
喝完了,叢林臉上只剩下開心的笑意,半點不像赴死之人。
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好,端起煤油燈,許杭一步一步往臺階上走。
他的身後,叢林一直緊緊握起的左手掌心微微鬆開,挑斷的手筋讓他無法控制力道,很久很久才露出掌心的物件。
一個小小的,松樹形狀的蠟燭。
那一瞬間,他的眼淚從笑着的眼眶中滴落下來,很肆無忌憚地哭泣。大約這一生沒怎麼哭過,現在臨了,再不好好宣泄一番,這一生算是白來了。
委屈,真的好委屈。
受了那麼多的罪,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好皮,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愛人,沒有兄弟姊妹,沒有家,就連好容易哭一哭,都沒人安慰。
上一輩子他是造了孽這一輩子纔來受罪吧,可是這一世也罪孽深重,怕來生依舊困厄。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到藥效發作,四肢開始麻痹,哭的力氣也漸漸被剝奪,他的眼前陡然出現的,還是那年,那晚,那個牆頭,那個端着蛋糕的男孩,一切劫難的由頭,刻愛入骨。
恍惚之間,他彷彿看見叢薇來接自己了。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同阿姐說體己話。
阿姐,你說得對,奶油真的是我一輩子嘗不到的味道。
阿姐,小弟殺人太多,入不了輪迴,也不想再世爲人了。
阿姐,我很想你,對不起,小弟還是要下來找你了。
最後一顆淚珠打在蠟燭上,手一軟,叢林的腦袋垂了下去,眼皮合上,陷入了最長久的沉睡。
許杭踏出最後一級臺階,手中的煤油燈耗盡最後一點油,哀乎而滅,光明散去,黑暗登場。
舉燈回顧無埋骨,枯藤牢冷青苔死。
第68章
小銅關裏,段戰舟和段燁霖大吵一架之後甩門而去,跑了出來。段戰舟一腳踢開一塊小石子,泄憤地罵了句:“操!”
明日就是死刑之日,而如今幾乎所有人都在告訴他,沒用的,這已經是結束了。就連段燁霖也絲毫不支持他,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要與軍統硬拼的想法。
那傢伙,真的死到臨頭了?
咚的一下,段戰舟猛地在砌石的牆面上狠狠砸了一下,嚇得路人都躲了幾步遠,他臉色鐵青,卻不知火從何來。
他的人,要死要活必須是他來做主。
這麼冷着臉在城裏走,漸漸就走到了東門口。
現在還早得很,賣包子的蒸籠還沒熱,可是等着出城的人已經排了好長的隊伍,一個個放行出去。
隊伍中有個拉板車的老漢,滿頭大汗,拉着車往前走,車上似乎是躺着一個死人,身上蓋着白布,只有枯黃的頭髮和一隻血肉模糊的手腕露在外頭,看着那爆出的青筋和灰敗的膚色就知道必是不得好死的。
看門兵剛要湊近,聞到一股臭味,立刻五官皺在一起搖搖頭:“什麼玩意…”
拉車老漢弓着身子:“官爺,我是專門拉牢裏死的囚犯去亂葬崗的,這個前兩天剛死,再不埋就臭了。”
“是麼,沒藏什麼玩意兒吧?”看門兵拿槍頭挑起一小塊白布,馬上就皺了眉頭,“媽的!死得也太慘了,趕緊拖出去扔了!呸呸呸,晦氣!”
其餘幾個人也跟着罵了兩句,一大早看見屍體,誰都不開心。
可這話聽得段戰舟有些不舒服,胸口一陣悶,便走上前出聲責道:“說什麼呢?”
看門兵一見到段戰舟,趕緊把槍一收,立正稍息,一隻手舉起來敬禮:“軍長好!”
“死人也是人,嘴巴上留點德。”
“是…我錯了。”
復又看了看那蓋着白布的屍體,段戰舟問道:“哪個牢裏出來的,這是犯什麼事死的?”
“喲,官爺,這您可難爲我了,我就一收屍的,哪知道犯了什麼事。總之死在牢裏頭的,總歸都是自作孽的,不可惜。”
這幾日賀州城裏死的人太多了,難免會引得人有些悲憫情懷,段戰舟轉過身,從口袋裏拿了幾塊大洋賞給那個老漢,“你辛苦了,忙你的去吧,把人好好埋了吧。”
得了好處那老漢自然賣乖,什麼長命百歲福報臨門的話說了幾句,千恩萬謝地拖着車出城了。
板車的車軲轆頂到一顆小石子,左右搖了搖,那隻露在外頭的手也隨着晃了晃,從手心裏掉出來一個物件,剛落地,就被迎上來的後輪子碾了過去,碎成了渣滓。
段戰舟的目光正好落在那裏,聚睛一看,似乎是個小小的蠟燭。
風一吹,都散成沫了。
如同被什麼東西撓了一下心口,段戰舟覺得有些沒來由的呼吸不暢,便用指頭鬆了鬆領口,往回走了。
如果他不救叢林的話,那傢伙也會像這具屍體一樣,無名無姓,連碑文都沒有一個,被拖出去亂葬崗隨便一埋吧?
想到這裏,他竟然冷不丁打了個冷戰。
回到小銅關,他再度氣勢洶洶地闖進段燁霖的房間裏,開門見山地說:“不管你支持不支持,明天我都會去劫法場。你若不想看到我出事,就給我派兵,若是不管我的死活,我自己去!”
這幾天他來來回回就是圍着叢林的事情鬧,段燁霖已經不驚訝了,聽了他的話,只是微微嘆了一口氣。
“他在你手裏的時候,你變着法兒往死裏整,現在落在別人手裏,你又心疼得不行,真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誰心疼了?”段戰舟嘴硬得很,“我就是見不慣袁森的下作手段,我的人,我自己做主。”
段燁霖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有些話在嘴裏含着,吞不下去吐不出來,一時間只能沉默。
這沉默在段戰舟的眼裏顯然是種拒絕,他冷笑了一下點點頭:“成,你不肯,我自己去。”
他轉身就要走,段燁霖一拍桌子將他喝止:“你給我站住!”
“段大司令,你還有什麼吩咐?”段戰舟顯然也是沒有好氣,針鋒相對的。
段燁霖看着他那桀驁不馴的背影,只能無奈地垂下眼眸,接下來他要說的事情,有些殘忍,他不知道出口之後,會換來怎樣的反應。
“戰舟,已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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