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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聯繫起來,可以說是巧合,也可以說巧得太恰當了。
許杭反問一句:“那你可親眼見我採礦而歸?”
袁野咬着牙:“沒有,我只是在證明你有這個條件。你很聰明,殺人可以來無影去無蹤,甚至在追兵面前都可以消失不見。時間的把戲,你玩的很好,可你到底還是露出了馬腳。”
這說的是暗巷消失的謎。
“說說看。”
袁野站了起來,一步步靠近許杭去:“在巷子裏,兇手打開井蓋,鑽進修建好的地下倉庫,順着它一路逃離,可是他沒有工具,怎麼在瞬間之內,赤手空拳打碎薄鋼製成的插梢?別的人或許想不明白,我此刻卻很清楚。”
他已經走到了許杭面前,雙手撐在兩旁桌子上,從高到底俯視着他,凌厲的目光從上掃到下。
“我曾經送過你一隻鋼筆,鋼筆上鑲嵌的那碩大的鑽石,是最堅硬的東西,區區鋼片,當然一擊即碎!我送你的時候,從沒想過,它會在這裏被你派上用場。當然,也可能是我多心了,那麼……你敢不敢拿出那隻鋼筆讓我看看,來證明是我誣陷了你?”
鑽石縱然堅固,可是鋼筆卻很脆弱,被那樣一番折騰,必定斷裂折損。
那隻鋼筆,現在就躺在許杭的抽屜匣子內,筆身彎曲,表層的裝飾脫落,佈滿了劃痕。縱然是要修,只怕也是修不好了。
整個廳堂宛如墳地一般死寂。
這沉默像一把大剪子,將兩株連在一起的藤蔓生生剪開、剝離,絲毫不顧藤蔓的疼痛。那把剪子,名爲真相。
第89章
許杭緩緩擡起眼眸,平靜回視袁野的詰問,到底還是承認了:“你終究還是知道了……恨我嗎?”
袁野的手陡然鬆開。
到了這一刻,他突然有種踏入無悲無喜的境界之感。
這種感受,並不像忙碌了很久的警探終於偵破案子的欣喜,也不像求解難題最後得到錯誤答案的懊惱,它更像是一種被寫壞了的結局、走了音的曲調、沒畫好的點睛之筆。
他感覺自己是一個迷途旅人,拿着一盞小燈籠,在深夜樹林裏跌跌撞撞,尋找出路。
最後遍體鱗傷,發現沒有出路,來時之路便是出路。
而指他進樹林的那個人就站在路口,平平淡淡地說,哦,你怪我麼?
怪嗎?恨嗎?
不是的。
袁野咬了咬下脣:“那你呢?你恨我嗎?”
許杭搖搖頭:“我知道那些恩怨與你無關。”
不知爲何,袁野看見許杭這幅淡定模樣就十分生氣。
這個人,將自己的生活弄得天翻地覆,爲何從頭至尾,他都如此無動於衷,甚至自己方面拆穿,他也不動如山。
難道,他真的就是這種無情的冷血之人?從前的兄友弟恭的假象盡是騙人的僞裝?
袁野的拳頭敲了一下桌面:“你知不知道,只要我現在把這些話往外一傳,夠你死好幾次的!”
好一個聲勢浩大的威脅。
然而,許杭很肯定地說:“你不會的。”
袁野的心被撥了一下。
“你若是痛恨於我,想報仇,早就去警廳大肆宣揚了,何必同我在這裏密談呢?袁野,我一點也不畏懼你看穿我,因爲我早知道,你同袁老太太一樣,在大是大非面前,是個知道對錯的人。”
畫人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許家少爺最大的本事,就是看人入骨,一點即透。
他擡起右手,擋開了袁野的桎梏,四兩撥千斤:“不必再強撐了…縱然你現在故意做出這憤恨的模樣,也掩藏不了你內心深處,因你父親而起的羞愧之情。”
袁野震楞地退了兩步,很頹然地重新跌回椅子上。他如一個氣球,被許杭一針刺破,泄了氣。
說的沒錯,何止是羞愧,他簡直想就地挖個坑把自己埋了進去,罷了此生。
他是氣許杭的欺騙,也痛家人的遭遇,然而他卻沒法喊冤喊無辜。
正如奶奶說的,報應。
他嗓子啞啞的:“所以就連今天我會來找你,也是在你算計之中?”
許杭直言不諱:“做過的事,我全都認,我問心無愧,即便再來一次,我也不會手軟。對你,我唯一不夠朋友的,就是隱瞞而已。”
“隱瞞…可瞞得我好苦。”“你既然知道一切,就該明白,用人命來算,哪怕我屠了你全家,也是你們償不清。”
全宅一百一十六口人,全蜀城三萬多人,真是便宜他們了。
袁野喉嚨哽咽了一下:“…我知道,我父親已經廢人一個,母親和奶奶也大病一場……能不能,不要再趕盡殺絕了。”
“你還有機會能心疼自己的親人,可我,就算想盡孝也是再不能了……”許杭的話中,那份哀婉不比袁野少,甚至多了千倍萬倍的無奈。
他們二人都不說話了,就這麼各自坐着,低着頭,像雕塑一般。
良久,久到日頭換了方向,從外頭照進來,斜斜掛在許杭身上,他睫毛顫了顫,說:“你走吧,我和你們袁家到此爲止。你我…即便不成仇敵,也成不了朋友了。”
“你……”袁野有些驚詫。
“我只殺該殺之人,不想浪費力氣。”
許杭本就沒把其他人列入死亡名單之中,他心裏有桿秤,並不是以殺戮爲樂。
袁野盯着他看,艱難地開口:“你還要繼續報仇嗎?”
“這是我活着的目的,不死不休。你若擋我,我也決計不會手軟。”
汪榮火、老楊頭、袁森………下一個,該是參謀長了。
這復仇之路越來越艱難,越來越不可思議。袁野本想勸他放棄這不可能的事情,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前幾樁血案不也是聳人聽聞、難如登天麼?他照樣做到了。
在這個小小的身體裏面,復仇的種子已經紮根太久,拔除不掉的。
許杭怕袁野錯了主意,極冷淡地說:“我不妨告訴你,賀州城你已經是待不下去了。看在朋友一場,我建議你儘早舉家出國,越快越好。”
“什麼意思?”
“袁森害死了段戰舟的摯愛,縱然我放他一命,不意味着段戰舟會善罷甘休。”
段戰舟是隻豹子性情,咬住獵物,必然不死不撒嘴。
許杭既然沒打算殺袁野,就自然要保證他守口如瓶,留下袁森的命,既是爲了讓他生不如死,也是爲了讓段戰舟成爲他性命的威脅。
只有這樣,袁野纔會願意離開,離得遠遠的。
這話裏的意思,袁野已是同他心照不宣,不由苦笑:“所有知道的人都被你趕得遠遠的,再沒有人能懷疑到你,你便可繼續你的計劃。從前…我只覺得你聰明,今日才知道,何爲七竅玲瓏。”
“是我習慣僞裝。”
“不,”袁野搖頭,“是我…從未懂過你。”
其實許杭想說,這麼多年,能看到他僞裝下這種面目的,袁野是第一個。
他怎麼能說不懂呢?
許杭低頭,不再看他:“……我就不送你了。”
朋友做到盡頭,竟然連餞別都沒法坦誠地送一送。
袁野一生善與人爲友,唯有這一次,是刻骨銘心,永世難忘。
“對了……奶奶知道你還活着以後,讓我給你帶句話,謝你父親當年救命之恩,今生無以爲報,來生再結草銜環。”
袁野把自己帶來的放在桌上的木盒子拿出來,放在許杭身邊的茶桌上。
又深深地、意味深長地看了許杭一眼。
這一眼以後,大概是一輩子都不會再見了。
轉身,擡步。
“袁野。”
許杭聲音微微有些氣息不穩,陡然出聲,把人的腳步喚停在原地。
“那日金燕堂,你說從此我就有朋友了,那個時候,我很感激。”
門檻處的陽光太烈了,以至於袁野的眼睛麻麻的發酸,忍了忍好一會兒,纔將那陣陣翻滾上來的情緒壓下去。
逆着光,他不曾回頭,顫抖着舉起手,越過肩膀,搖了搖。
回首怕淚眼,揮手兩相忘。
放下手,他悶着頭一鼓作氣,走出了金燕堂。
許杭一手扶着門,看着袁野的背影,直到看不見還保持着那樣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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