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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井也耷拉着腦袋,坐在臺階上,像只被主人訓斥的小狗。
明天是個什麼光景,真是無法想象了。
袁野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像是一種安慰。看着小井稚嫩的臉龐,他問道:“小井,你父親走了也有八九年了吧?”
小井的父親一個地痞,經常訛人錢財,生前欺壓不少良民,終有一天喝多了酒,被人砍死了。
因此,小井小時候被同齡的小孩子指着鼻子罵小地痞,常常被欺負,同人打架。
“是啊,連他的樣子我都快忘了。”
“那你可有怪過他?怪他爲非作歹,怪他連累了你?”
袁野這番話,問得自己眼眶紅熱,指尖微顫。
小井想了想,搖搖頭:“即便他對別人不好,從沒對我兇過。他是我父親,他再壞,我永遠不會棄他。”
說完他笑了笑,整張臉比陽光還明媚一點。
很簡單的道理,很質樸的話語。縱然家人過錯再多,你也無法割捨這段情。
袁野看着看着,彷彿積壓在心裏的陰霾被清風吹散,陽光眼裏直射進來,因爲太溫暖,以至於一點眼淚就漫了出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他若無其事地偷偷擦掉,站了起來,整整衣領,強打一點精神出來。
他對小井說:“你在這兒看着點,我去個地方。”
“少爺,我陪你去吧。”小井擔心袁野的狀態會出事。
袁野露出他一貫從容的笑:“放心吧。我要做的事,只適合我一個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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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喜寺裏,一罈香爐,三根清香,九根紅燭,焚燒數段往生咒。
許杭在靈前叩了叩,坐了一整日,這才起身去長陵大師禪房內喝茶。
長陵道:“你許久未來了。”
許杭回:“忙。”
今日泡的是正山小種,氣味甘、沉,滌盪雜念。
“每次見你,你都像肩上的擔子輕了一些,可眉眼之間的愁意不散,”長陵覺得今日這一泡沒有昨日的好,“今日,更是覺得你心情不佳,飲茶不知其味。”
許杭索性也不喝茶了:“我還好,只是覺得有點兒夏乏。我沒那麼容易倒下。”
長陵乾脆換一杯白水給他:“雖不知是什麼事,但我總擔心,等你想做的都做完了,是否世間之事你也就無所留戀了?”
許杭聽完,垂下眸子:“或許到時候你騰一間禪房給我,我也剃了發出家去?”
長陵輕笑:“那我的茶可不夠分的。”
沖泡到第三輪的時候,許杭眼角瞄到長陵坐着的塌上,一個草蓆枕頭上,一縷長長的頭髮勾在邊上。
那頭髮烏黑亮麗,可想而知其主人有一頭多麼傲人的秀髮,能留在枕上,必是臥眠於此。
可這裏…是寺廟,寺廟裏的和尚更是無發。
他打量了一會兒,收回眼神,看着茶壺,突然問道:“說到茶……雖說我許久沒來了,可你怎麼換了紅茶來喝?我記得生普仍有許多。”
長陵竟也不避諱:“你雖不來,倒也有別的施主來,一來二去也就喝完了。”
許杭盯着長陵看了一會兒,看得長陵很是不解:“怎麼?”
“你並非自願出家的,而是生來就在寺廟內了,我很好奇,若是有機會踏入紅塵,你是會蓄髮還俗還是佛心依舊?”
長陵雙手合十:“既然生在此處,那就是命數,自當終生奉佛。”
神情語氣,毫無動搖。
出寺門以後,許杭見着掃地的小沙彌,伸手招呼他到一旁來問話。“近來,是不是有個穿黑衣服的女人常常來找你師傅?”
小沙彌握着掃帚瞪大眼睛:“許施主可是算命的?這都能知道?”
看自己猜中了,許杭又問:“她爲何宿在你師父禪房裏?”
“她偶爾會喝醉酒,醉醺醺地倒在寺門口,雖說醉酒之人不宜入寺,但是師父怕她酒後驚風傷了性命,只能把自己的禪房讓給她睡,徹夜照顧她。事後雖也勸過那位女施主,可下次,還是這樣。”
聽到這裏,許杭心裏已經是暗笑。
第88章
一個喝醉酒的女人,半夜三更能安然無恙地爬上半山腰,偏偏到了寺廟纔不省人事,一次就罷了,次次如此,可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大抵也只有滿心純善的佛門子弟纔會相信吧。
“你且聽我說,”許杭壓低聲音,附在小沙彌耳邊,“往後她若再來找你師父,你能擋就都擋回去,少讓你師父見她。”
“爲何?”
“她一個女人,深夜出入寺廟,知道的說你師父心善,不知道的會說寺廟穢亂。況且那女人是有些身份的,爲你師父好,你聽我的便是了。”
小沙彌覺得說得極有道理,不一會兒又犯愁了:“可是,她要是醉酒而來呢?總不能放着不管。”
許杭默了一會兒,才道:“你寫幅對聯,上聯寫‘誤撫琴爲周郎顧’,下聯寫‘孝悌忠信禮義廉’,到了晚上就偷偷掛在廟門口,她若看到就再不會深夜醉酒於此了。”
小沙彌不通詩書,大驚,嘴巴也合不攏了:“這哪裏是對聯……是何符咒不成麼?果真如此有效?”
自然,許杭不會告訴小沙彌,這幅對聯是在諷刺黑宮惠子一廂情願、恬不知恥。黑宮惠子曾經是大家閨秀,這點字謎她必然看得懂,會羞憤而去。
倒不是他真的覺得黑宮惠子此情有多麼不堪,若是兩廂情願,本也是件美事,縱然世俗指指點點,關起門來不聽不見,誰理會呢?
畢竟,他自己也不是什麼乾乾淨淨的人物。
只是落花有意而流水無情,神女有夢可佛祖無心。
與其日後糾纏出大麻煩,不如他今日就當這麼個壞人,斷了她的念想纔好。
只有戲文裏纔會說,情讓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生死死經歷過的人才知道,活着纔是可貴的。
他一生見過的殺戮太多了,今後,希望能少一個,就少一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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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杭回到金燕堂的時候,蟬衣說袁野在廳堂裏等他很久了。許杭沒有一丁點奇怪的神情,而是未卜先知一般說:“哦?終於來了。”
廳裏,袁野站在那副燕出焚火的畫,如今方知道其中的深意。
聽到許杭的腳步聲,他指了指那副畫:“…那麼早以前,你就留下了伏筆,可是我笨了些,沒有看穿你。”
許杭就在他身後兩步的距離:“你在說些什麼?”
“這裏只有我們,何不說實話呢?”
“你想聽什麼?”
袁野轉過來,開門見山:“我知道一切都是你乾的,將賀州城攪得天翻地覆,見首不見尾的人,便是你,許杭。”
許杭眉毛微微聳了一下,找個凳子坐下,理了理衣襬:“看來你今日是來審我的?”
“你不認?”
“你總得說出些能讓我啞口無言的話。”
袁野點點頭,在他對面的凳子緩緩坐下,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許杭的眼睛:“……從黑擂臺時你驚鴻一出手,我就覺得你並非常人,實話說,我一直很矛盾,我當你是朋友,卻又覺得你十分危險,曾經一度還唾棄自己。可每每出金釵血案,我都忍不住會注意你的動靜。”
他說起這往事,倒讓兩個人都有些物是人非、時移世易的感慨,遙想初相見,還是極單純的情誼,如今竟然隔着血海深仇了。
也是命運多舛,天底下人那麼多,偏偏就他們遇上了。
沉默了一會兒,袁野繼續:“汪榮火一案,你以時間爲迷障,讓芳菲和金匠都爲你不在場作證!我本想問你,聽你解釋,可是你在日本領事館救了我一命,我便覺得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成想,一念之差,終究還是我大意了。”
許杭的手摸着茶桌的棱角,來回摩挲:“袁野,我倒是沒想到,你從那麼早就開始懷疑我,方纔你還說自己笨,實在太自謙了。只是,抓賊拿髒,你總不能空口無憑地講。”
“你要證據是嗎,好!”袁野等的就是許杭這句話,從懷裏拿出一本筆記,丟在地上,“我查過全賀州城的金礦,所有可疑的人我都一一試探過,全部記錄在冊,竟然毫無破綻。直到某一日纔開了竅,想起自己漏了一點,那就是藥堂!金箔也是一味藥,全城的藥堂中只有你許大夫會親自去後山採藥,而那邊上就是——金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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