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4節 作者:未知 “過節時分生意纔好呢。”魚扶危娓娓道來:“過節法會多,祭祀也多,陰間無法投胎的鬼魂想借十方僧衆的威神之力超度,便要拿錢帛去賄賂鬼差,讓鬼差放他們去聽法會,而鬼差得了錢帛,在陰司又用不完,便來換陽間錢帛,送予其在陽間的子孫。” 李楹聽的瞪大眼睛:“鬼差這般做,閻王不管麼?” “世道如此,陰間不乾淨,難道陽間就乾坤朗朗,日月昭昭了?”魚扶危嘲弄道:“若真這樣,公主就不會來找我換錢帛了。” 李楹這才記起自己來找魚扶危換陽鋌,乃是爲了去賄賂大理寺小吏,這樣一看,陽間的確沒有比陰間乾淨多少,李楹苦笑:“先生說的是,永安常居深宮,對天下之事不甚瞭解,讓先生見笑了。” 李楹這般客氣,魚扶危反倒覺的有些歉疚了,他忙道:“公主對不住,某又失禮了。” 他想了想,又道:“公主寬和大度,某不甚慚愧,這樣吧,某會將籌措好的陽鋌優先供予公主,以表某的歉意,明日一早,公主就能收到九根陽鋌了。” 李楹一喜:“如此,就多謝先生了。” “卻不知某將陽鋌送到何處呢?” 李楹道:“送到宣陽坊的崔少卿府邸吧。” 這回輪到魚扶危訝異的瞪大眼睛了:“宣陽坊,崔少卿?莫非是那個察事廳少卿,崔珣?” 李楹頷首道:“正是。” 魚扶危默了下,覺得有些難以啓齒,但最後還是說出來了:“公主天人之姿,怎麼會和那……那聲名狼藉的奸佞攪合到一起……” 李楹只是道:“他能幫我。” “幫你?” “是,他是唯一能看見我的人。” 魚扶危有些懵了:“某也能看見公主。” 李楹搖了搖頭:“可先生幫不了我。” 魚扶危愣了愣,但很快反應過來,他眼中掠過一絲失落,他自嘲道:“某雖然能看見公主,但某隻是一介商賈,而崔珣就算聲名狼藉,可他是四品少卿,所以,某幫不了公主,他能幫公主。” 李楹默不作聲,但恰是她的默不作聲,印證了魚扶危的話。 魚扶危苦笑,他搖了搖頭,喃喃道:“一介商賈,連科舉都考不了,更別提爲官了,可笑,可笑……” 他說到最後,哈哈一笑,語氣中盡是憤懣,李楹這才驚覺面前此人,雖輕佻淺薄,可初見她時,卻出口成章,交談之時,也能引經據典,對陰司陽間之事,更能侃侃而言,加上此人名扶危,扶危扶危,扶危定傾,盡忠拂過,或許此人的志向,不僅僅是做一個商賈。 但就算他志向再怎麼遠大,他的階層,從孃胎之時就已經固化了,大周沿襲前朝的九品中正制,按門第高下選拔與任用官吏,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門閥的子弟永遠是門閥,寒門的子弟繼續當寒門,如魚扶危這般的商賈之子,就永遠只能做商賈。 這種九品中正制,讓士族門閥的地位都超越了皇權,時人若娶五姓女,其榮光勝似做駙馬,大周曆任皇帝都有意改革,在先帝之時,終於創立了科舉制,不論士族寒族,都可以參加科舉,寒族於是開始漸漸有了改變命運的機會,不過在士族的壓力下,科舉制還是有很多弊端,比如科舉的考卷不糊名,考生就有了作弊的機會,再比如商賈之子,還是不能參加科舉,但比起之前,寒族的命運,還是有了很大的改變。 魚扶危神色已然漸漸鎮定下來,他道:“某雖不能參加科舉,但士庶之際,已非天隔,說起來,這還是公主的功勞呢。” 李楹有些疑惑:“我的功勞?” 魚扶危頷首道:“先帝推科舉,選人才,以士族反對最爲激烈,但太昌血案後,士族被整治的元氣大傷,科舉也因此順利推行,所以,是公主改變了天下寒族的命運,也改變了大周朝的命運。” 李楹聽後,並沒有因爲魚扶危的讚譽而高興,反而腦子轟的一聲,她真的,改變了天下寒族的命運,改變了大周的命運嗎? 所以,她的死,原來對天下和大周,都是一件大大的好事麼? 第006章 6 元月初九。 尚在家中養病的崔珣一大早就收到了察事廳小吏送來的錦盒,小吏道:“這是鬼商魚扶危派人送來的。” 崔珣打開一看,裏面是整整齊齊的九根金鋌。 崔珣揚眉,沒想到那嬌滴滴的小公主,居然真能成功換到陽鋌。 他從錦盒裏取出一根金鋌,掂了掂重量,然後遞給小吏:“你將這金鋌送給大理寺的曹坤,就說,我這次要太昌三十年,永安公主的卷宗。” 小吏有些奇怪,但是也沒敢問,而是捧着金鋌,恭恭敬敬答應了。 小吏走後,崔珣又喚來啞巴老僕,他指了指錦盒中餘下的八根金鋌,然後將錦盒關上:“這裏面的錢財,還是老辦法。” 啞僕點了點頭,抱着錦盒就出了門,崔珣跪坐於案几前,他輕輕咳嗽着,案几上擺放着一卷竹簡,竹簡上,寫着密密麻麻的人名,崔珣手握狼豪,蘸上硃砂,在“王良”兩字上畫了個叉。 他合上竹簡,沉思良久,此時小吏也回來了,還帶來了李楹的卷宗。 小吏繪聲繪色道:“那曹坤一看到金鋌眼睛都亮了,馬上就答應去取永安公主的卷宗,少卿說那曹坤貪財好利,果然不假。” 崔珣接過卷宗,他打開,細細看了起來,小吏又遞上一壺葡萄酒,恭恭敬敬放在案几上:“少卿,這是盧司業所贈,他今日調任大理寺,特贈葡萄美酒與少卿,下官猜想,這是盧司業向少卿示好。” 崔珣瞟都沒瞟葡萄酒一眼,而是隨口道:“放着吧。” 小吏退下後,崔珣繼續研讀李楹的卷宗,不知不覺,天已金烏西沉,六百下暮鼓從承天門響起,坊市喧囂漸退,崔珣合起卷宗,他輕咳兩聲,忽覺有些奇異。 那小公主不是急着想查出到底是何人殺的她麼,她費盡心思去換了陽鋌,爲何整整一日都未出現? 他不由看向窗外,忽然門吱呀一聲開了,不是李楹,是啞僕。 啞僕將盛着熱氣騰騰的藥汁的青釉碗小心放在案几上,然後比手畫腳,崔珣道:“讓你去辦的事,辦好了?” 啞僕點點頭,又比劃了一陣,崔珣默然:“你說,曹五郎的母親去世了?” 啞僕又點點頭,從他的比劃中,可以略微看出“不堪受辱”、“上吊而死”的字樣,崔珣沉默無語,良久,才說了三個字:“知道了。” - 啞僕走後,崔珣靜默良久,木窗沒有關好,凜冽的涼風從窗縫中鑽進來,冷的徹骨,崔珣喉嚨腥甜,他劇烈咳嗽了幾聲,案几上盛着藥汁的青釉碗放的都有些涼了,藥汁散發着桂枝麻黃等藥材混在一起的辛辣氣味,崔珣端起青釉碗,準備飲下藥汁的時候,那撲鼻的酸澀苦味令他作嘔,崔珣未飲下去,而是將青釉碗丟棄一旁,轉而隨手提起案几上盧司業所贈的葡萄酒,搖搖晃晃起身,走到門前,推開了木門。 門外原來下起了大雪,雪花如柳絮一般漫天飄落,庭院內白雪皚皚,純淨無暇,廂房廊下掛着的六角燈籠中燃着的燭影投射在雪地上,爲銀雪渡上一層柔和光暈,一輪圓月掛在天際,與這寒夜白雪相互映襯,美景如斯,崔珣披着白貂裘衣,盤腿坐靠着廊柱,他望着飛舞的雪花,恍惚間,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少年爽朗的笑聲: “十七郎,這雪這麼大,咱們還是明日再比試吧!” “你怕了?” “笑話,誰怕了?比就比!” 雪花之中,少年如鬆,劍如遊蛇,周圍不斷傳來衆人的喝彩聲:“十七郎!曹五!好劍法!好!好!” 雪越下越大,雪花與銀劍的顏色漸漸交織在一起,崔珣望着雪花,胸腔忽覺悶脹,這份悶脹讓他瞬間無法呼吸,崔珣劇烈咳嗽起來,他咳的厲害,蒼白臉上也染上一抹豔色,瘦到嶙峋的手腕不由去抓地上的蓮花紋鳳首酒注,但許是手腕無力,他抓了幾下都沒有抓起來,到最後,才勉強握住酒注提手,崔珣顫抖着手,也不再將葡萄酒倒入金盃中,而是直接用酒注將葡萄酒灌入口中,灌了幾口後,卻咳的更是厲害。 他咳了幾聲,卻還想再灌,只是握住酒注時,卻看到了酒註上的蓮花紋。 崔珣頓住,他抿了抿脣,也不再灌酒,而是如觸蛇蠍,嫌惡的將酒注遠遠扔到一邊,身上披着的白貂裘衣因爲沾上了酒注裏灑落的葡萄酒,本來潔白無暇的貂毛已經染了血紅雜色,崔珣索性又直接解開裘衣,奮力拋開。 白茫茫的大地,穿着絳紅常服的崔珣坐靠在廊柱上,掩袖劇烈咳嗽着,他望着漫天的雪花,目光虛無,似乎在透過雪花,望向遙遠的大漠黃沙。 雪花紛紛揚揚,月色下,忽然出現一個撐着油紙傘的少女,少女身上披着白色狐裘披風,安安靜靜,腳步不快不慢,踏雪而來。 - 李楹徐徐走到崔珣身邊,她收起油紙傘,抖落一傘的雪花,然後瞧了眼地上灑落的蓮花紋鳳首酒注,還有拋到一旁已經髒污的白貂裘衣,她什麼都沒說,只是坐到劇烈咳嗽的崔珣身邊,道:“我這裏也有酒,你敢喝嗎?” 崔珣停住咳嗽,他平靜道:“有什麼不敢的?” 李楹的酒,是祭祀時的祭酒,李楹盤腿坐在崔珣身邊,她倒了一杯綠蟻新醅酒,遞給崔珣,崔珣一飲而下,李楹也端起金盃,飲了下去,一杯下去,她嗆的咳了兩聲,崔珣揚眉看她,嗤道:“原來公主不會喝酒。” 李楹老老實實承認:“我確實不好酒。” 崔珣獨酌一杯,他仰起脖頸,將一杯酒一飲而盡,他放下酒杯,對李楹淡淡道:“不好酒,又何必要喝?” 李楹瞥了眼飲完酒後低頭輕咳的崔珣:“你有病在身,不喝藥,卻喝酒,與我又有什麼分別呢?” 崔珣聞言,倒是難得輕笑了一聲,李楹又倒了一杯酒,這次沒有一口喝下,而是細細抿了抿,李楹喝的很慢,崔珣則喝的很快,兩人沒有再多言,而是拿着金盃,盤腿坐於廊下,安安靜靜看着清輝明月,看着如絮雪花,一壺酒很快見了底,李楹抿下最後一口酒,忽道:“我昨夜去見了魚扶危。” 崔珣也開了口:“此人狂放不羈,憤世嫉俗,尤恨世家貴族,想必,沒說什麼好話。” 李楹道:“他說話的確很不客氣,但他告訴我,說我的死,改變了天下寒族的命運,也改變了大周朝的命運。” 她深吸一口氣,轉過頭,去看崔珣:“是這樣嗎?” 原來她整整一日都未出現,是被這句話傷了心。 但崔珣眸中神色依舊冷淡如水,他道:“是。” 李楹抿脣,她苦笑:“看來我的死,是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她忽覺有些冷,她攏緊狐裘,喃喃道:“我一生沒做過一件壞事,到最後,連死都能福澤萬民,這是我的幸麼?” 崔珣沒有安慰她,只道:“大理寺送來了你的卷宗,如果你不想看的話,就不必看了。” 李楹握着手中的金盃,不管她握多久,金盃上都不會出現如人一般的溫度,掌心金盃冷寒如冰,李楹扯了扯嘴角,她搖了搖頭:“我要看。” 她輕聲道:“我想了一天,想通了,雖然這三十年,天下可能都在慶幸我的死,慶幸我的死,讓大周有了革故鼎新的機會,但是,這不代表我有做錯什麼,我什麼都沒有做錯,我不應該死,我要追查真相,我要給我自己一個交代。” 她說到最後,話語已愈發堅定,崔珣不由側目去看她,片刻後,他移開目光,淡淡道:“既然如此,就來看看卷宗吧。” - 酒已盡,局未破。 崔珣與李楹走進裏屋,崔珣走在前方,絳紅常服被雪花打溼,貼在身上,顯得繫着蹀躞帶的腰身更加如竹般清瘦,李楹忽頓了頓腳步,她轉身,關上木門,又去關上開了條縫隙的木窗,將那呼嘯的寒風和紛飛的雪花都隔絕在屋外。 崔珣已經拿起案几上的竹簡,他咳了兩聲,然後遞給李楹道:“這就是你的卷宗。” 李楹沒有去接,反而瞟了眼桌上盛着藥汁的青釉碗,藥汁已經涼透,李楹俯身端起青釉碗,掌心螢光微現,碗中藥汁慢慢變的熱起來。 李楹微微一笑,自嘲道:“當了鬼魂,好像也不是全無好處。” 她將青釉碗遞給崔珣:“你好像病的很重,還是先把藥喝了吧。” 崔珣瞧了瞧青釉碗,他抿脣,不發一言,李楹怔了一怔,忽想起什麼,她從腰帶上掛着的牡丹五色錦荷囊中翻出一塊糖霜,放到藥汁之中,然後道:“阿耶也怕喝藥,他是怕苦,我就在阿耶的藥裏放糖霜,放了之後,藥就沒那麼苦了,你試試?” 崔珣依舊沒有接的意思,李楹嘆了一口氣,道:“我知道你心裏也許裝了很多事,但是不管怎麼樣,活着纔有一切可能,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能活着……” 她說這話時,聲音很輕,眼神真誠,身上披着的白色狐裘毛色純白如雪,她其實並沒有把握崔珣會接受她的勸說,她只是在想,崔珣在幫她查案,她總不能看到他這般虐待自己身體而置之不理,正當她琢磨該怎樣繼續勸說,崔珣纔會喝藥時,卻沒想到崔珣忽接過她手中的青釉碗,一飲而盡。 第007章 7 燒着瑞炭的房屋溫暖如春,太昌二十年的卷宗緩緩鋪開,那場引起長安城血流成河的大案全貌開始慢慢展現。 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永安公主李楹落水而亡,由於宮中荷花池地處偏僻,而且公主不許僕婢隨從,直到一個時辰後,李楹的屍身才被四處尋覓公主的宮人發現。 聞訊而來的太昌帝和貴妃姜氏匆匆趕來,兩人在公主屍身前哭成淚人,肝腸寸斷,此時的他們,不再是大周萬人之上的帝妃,只是一對最普通的失去心愛女兒的父母。 皇后鄭氏也趕了過來,鄭皇后乃太昌帝結髮之妻,出身滎陽鄭氏,身份高貴,當她看到臉色慘白毫無聲息溼漉漉的躺在地上的李楹時,鄭皇后差點暈倒:“永安!怎會如此!” 鄭皇后想去觸碰李楹,但卻被哀痛欲絕的姜貴妃一把推開,姜貴妃是宮女出身,父親只是一個商人,因爲貌美被太昌帝看中,納爲后妃,姜貴妃性情機敏,沉穩妥當,且一直謹小慎微,從未對皇后這般僭越過。 宮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貴妃狠狠將皇后推離公主屍身,然後聲嘶力竭喊道:“你不用假惺惺!一定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明月珠!是你!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