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3節 作者:未知 李楹這才鬆了一口氣:“西明寺的佛塔之中,供奉着一個香囊,香囊中的香料是我親自所調,可以緩解阿孃的頭疾,那香囊是當日我遣侍女送去西明寺供奉的,留的是侍女的名字,未讓其他人知曉,我本想着開光後在阿孃生辰之日送給她,讓她歡喜歡喜,卻沒想到……” 李楹沒說下了,但是崔珣也知道接下來的發展了,李楹意外落水而亡,她侍女皆受撻責,哪來還想的起來這香囊,而太昌血案後,長安城人人自危,西明寺住持也換了好幾輪,更加無人注意一個侍女送來供奉的香囊,所以香囊才一直留在西明寺。 李楹頓了頓,道:“當日我讓侍女送去的香油錢頗豐,應該夠這香囊在佛塔中留到三十年後,你去找住持,取一位名爲蘭香的女子供奉的香囊,你將這香囊送給阿孃,阿孃應會饒恕你的。” 李楹說完後,抿了抿脣:“這便是我的辦法,你答應過我的,不能反悔。” 崔珣默了默,良久,他才緩緩道:“若太后真的氣消,我自然不會反悔。” 李楹頓時面露喜色,只是心中雀躍的同時,又十分不安,她已死了三十年,她並不能確定阿孃是否還會想着她、念着她?所以阿孃真的會因爲這隻香囊就原諒犯下大錯的崔珣嗎?李楹不知道。 若發現連阿孃都忘了她,那她將真真正正,成爲一隻被徹底遺忘的,孤魂野鬼。 - 崔珣雖並不太相信李楹的法子,但還是動身去了西明寺,然後果然從住持那裏取到了蘭香所留的香囊,他將香囊託內侍送到了蓬萊殿,自己則拖着病體等在蓬萊殿門外,他站了一會,內侍前來通傳,說太后請他進去。 崔珣如上次那般匍匐跪於殿中冰涼烏木地板上,但此次珠簾後的太后卻很快讓他起身了,內侍給崔珣送來一件疊的整整齊齊的白色貂裘袍,抖開爲崔珣披上:“太后說崔少卿體弱畏寒,特賜少卿高句麗國進貢的貂裘袍。” 崔珣輕咳兩聲,恭敬道:“謝太后。” 他披着白色貂裘袍,靜默站着,良久,珠簾後的太后開了口,太后聲音有些嘶啞:“望舒,日前西涼國進貢的瑞炭,還夠用麼?” “回太后,夠用。” “那便好。” 又是一陣靜默,良久,太后輕輕撫摸着手中製作精巧的葡萄花鳥紋鏤空金香囊,才張口問出早已想問的問題:“望舒,這香囊,你從何而來?” 崔珣老老實實道:“從西明寺中取來,住持說是一個叫蘭香的女子所留。” “蘭香……那是明月珠的侍女……”太后呢喃道:“這果然是明月珠親手做的香囊……” 打開這隻鏤空金香囊,可以看到裏面的香粒:“這香粒,是用了白芷、薑黃、蒿本、荊芥、細辛、羌活、蒼朮、茯苓八味藥,又加上沉水、白檀、零陵、雀頭、紫藤、蘇合、棋楠、藿香八種香料,調製而成,可以緩解頭疾,這應是明月珠準備送吾的生辰禮物……” 太后的聲音愈發輕了,崔珣只是垂手沉默聽着,良久,太后忽道:“望舒,你是如何找到這隻香囊的?” 崔珣低聲道:“臣惹怒了太后,自然要費盡心思,去想一些討好太后的法子。” 太后聽到,嗤笑了一聲:“你倒實誠。” 她細細摩梭着圓形的鏤空金香囊,彷彿在對待一件無比珍視的寶物一般:“但是,你這法子很不錯,吾很歡喜。” 她將香囊拿到鼻尖,輕輕嗅着香囊的香味,似乎想到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往事中,有她,還有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兒,她良久未語,崔珣也只是垂首,沒有作聲,忽然太后說道:“望舒,吾是不是從未和你提起過明月珠?” 崔珣垂首道:“太后並未說過。” 太后望着遠方,似乎是在望那個她再也無法見到的小小身影:“明月珠這孩子,向來貼心,吾生她阿弟的時候,疼了三天三夜,差點難產而亡,但是生她的時候,卻只疼了一個時辰,就順遂生產,想必,是明月珠捨不得吾受苦啊……明月珠是吾一手帶大,她自幼乖巧懂事,極少夜間哭鬧,就這樣,慢慢長到了十六歲,這十六年,她從不讓吾操心,反而總是擔心吾的頭疾,爲此,她遍尋醫書,研習調香,只爲了緩解吾的頭疾,她是那般玲瓏剔透,善良明理……吾曾與先帝語,言明月珠是慈氏菩薩贈予吾的無價之寶,可菩薩既然將這無價之寶贈予了吾,爲何又要將她收回……” 太后說到最後,聲音已有些哽咽,她哽住,不再往下說,珠簾外,崔珣靜靜聽着,他垂着首,面上神色始終未變。 太后沉默了下,道:“望舒,你到底是如何找到這隻香囊的,吾也不願再問,吾只想讓你知曉,明月珠,她是吾最心愛的女兒,三十年前是,三十年後,更是。” 崔珣開口,道:“臣明白。” 太后輕輕一笑,她擡眼望向珠簾外的崔珣,青年裹着白色的貂裘,身形頎長,清瘦如玉,太后望着他,神情有些許恍惚,她緩緩道:“望舒,你病還沒好的話,就讓宮裏御醫看看吧,察事廳的事宜,還仰仗着你呢。” 一句話,崔珣便知道自己已渡過此關,他跪下叩首:“謝太后。” - 蓬萊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裹着白色貂裘衣的崔珣徐徐踏出殿門,有眼尖的宮人一眼就認出這白貂裘衣是幾日前大朝會上高句麗進貢的寶物,須知黑貂易求,白貂難見,而且這白貂裘衣通體純白,毫無一絲雜色,更是難得的稀世之物,大周以孝治國,聖人不敢獨留這白貂裘衣,而是獻給了太后,沒想到太后居然一轉身就賜給了崔珣。 白貂裘衣一出,便知崔珣已重獲太后恩寵。 盧司業等人百思不得其解,短短几日,崔珣怎麼就逆轉時局了?盧司業於是去打聽,才知道原來是崔珣找到了三十年前永安公主供奉在西明寺的香囊,太后一拿到香囊,便因思念永安公主慟哭了一場,等心情平復後,便召見崔珣,復了他的職。 盧司業等人扼腕嘆息,沒想到永安公主雖然已死了三十年,但仍在太后心中佔據如此重的位置,一個香囊就能讓崔珣官復原職,看來王良是白死了。 衆人憤憤不平,崔珣則平靜回到府中養病,宮中的御醫到底醫術高明,幾副藥下去,他的咳嗽也好多了,高熱也退下去了,只是這場病又讓他清減了幾分,身體愈發羸弱。 雖是如此,崔珣仍然不許人近身伺候,空蕩蕩的屋子中,他裹着錦被,燃着瑞炭,靠在榻上,輕輕咳嗽着,彷彿在等一個人。 而這個人也很快來了。 李楹的臉上,少了那日的惴惴不安,而是多了些許鎮定,她輕輕叩了叩崔楹輕掩的房門,然後推門,徐徐走到崔珣面前。 崔珣眼皮都沒有擡,李楹道:“崔少卿,如今你已經重獲阿孃信任了,該是你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崔珣道:“我自不會反悔。” 他用錦帕捂嘴輕咳:“你的案子若要查明,第一步,便要調閱案件卷宗。” 可卷宗,在大理寺。 崔珣執掌察事廳,和大理寺乃是死敵,大理寺是斷然不會同意崔珣查閱卷宗的,崔珣也不能找太后相助,因爲幫李楹查案的事情,是不能讓太后知曉的。 而且李楹也進不了大理寺,大理寺掌刑獄,獄中死者衆多,爲了以防惡鬼作亂,大理寺內到處都是辟邪之物,李楹一介孤魂,根本無法進入。 李楹問崔珣:“崔少卿,有無其他法子?” 崔珣道:“有。” “是何法子?” “有錢能使鬼推磨。”崔珣悠悠道:“雖然大理寺和我不睦,但是若有足夠金銀,還是可以買通大理寺小吏,偷來卷宗。” “金銀……”李楹望向崔珣,崔珣移開眼神,淡淡道:“我沒有。” 李楹噎住:“我沒有想問你拿。” 她道:“我只是想說,我有很多金銀,是阿孃燒給我的,這些金銀,可以換成陽間的金銀麼?” 崔珣枉做小人,卻毫不羞慚,他略略思索片刻,道:“我知道一個人,或許他能幫你。” 李楹眼睛一亮,她聽崔珣說完那人姓名與住所後,便行了一禮:“多謝崔少卿指點,我這就去找他。” 李楹說罷,就準備翩然離去,崔珣擡眼,看向她纖弱的背影,忽道:“公主留步。” 李楹停下腳步,她回頭疑惑的看向崔珣,崔珣默了默,道:“公主,太后很是惦記你,這三十年,她並未忘記你。” 李楹愣住,她慢慢回過頭,崔珣只是靜靜看着她的背影,他看不到她的臉上神情,只能聽到她似是吸了吸鼻子,然後就加快腳步,消失在他的視線之中。 第005章 5 長安城,三更時分。 大周實行夜禁,暮鼓之後,禁人行,有違反者,笞二十,因此各坊市都靜謐無聲,大街上除了巡邏的金吾衛,空蕩蕩的看不到半個人影。 今夜霧氣格外溼重,十步之外不見人影,穿着鎧甲的金吾衛燃着火把,整齊劃一的巡着邏,濃霧中,卻慢慢出現了六個壯漢,六人臉白如紙,身輕如燕,擡着一個如亭閣樣式的步輦,步輦四周罩着織着寶相花紋樣的白色輕紗,頂部綴着瓔珞和珍珠,看起來價值不菲,壯漢腳步很快,頃刻之間,就走到金吾衛們面前。 可奇怪的是,金吾衛們居然對這神祕的步輦視而不見,步輦就這般從他們身邊掠過,一直擡到西市羣賢坊一處氣派大宅前。 大宅奢華靡麗,站在門外,都能聞到馥郁沉香香氣,想必是主人將沉香末融入泥土之內,建成院牆,宅院纔能有此種濃郁芬芳,沉香價格昂貴,且長安城寸土寸金,這般面積的宅院,買下至少要一千貫錢,而大週一品大員一年的俸錢,也不過才一百貫,足以見宅院主人身家之豐,只是這宅院雖建造華麗,但位於西邊的羣賢坊,長安城西富東貴,且大門只是在院牆上開了一個門洞,屬於普普通通的隨牆門,而不是達官貴人才能用的廣亮大門,又可見主人只是一介商賈,地位並不高。 宅院內,有絲竹聲傳來,壯漢擡着步輦,身影徑直穿過緊閉的大門,來到後宅庭院,只見庭院內,數名膚白貌美的胡姬穿着紗衣,酥/胸半露,正淺笑盈盈,跳着胡旋舞,胡姬身旁一個俊秀青年盤腿坐於地上,搖頭晃腦擊着大鼓,爲她們伴奏。 胡姬們跳到興起,一個腰肢柔軟的胡姬旋轉着腳尖舞到俊秀青年身邊,她伸出纖纖玉手,媚眼如絲,似是邀請青年與她們共舞,青年哈哈大笑一聲,伸手握住胡姬的柔荑,加入胡姬中間,與她們共舞起來。 場面一時間變的熱鬧輕佻,青年本挽着胡姬胳膊跳着胡旋舞,忽然他像是看到了什麼,停下跳舞的腳步,胡姬不解:“郎主爲何停下?” 青年望着前方:“買賣來了。” 胡姬們疑惑的左瞧右看,也沒看到半個人影,一個胡姬不滿嘟嘴:“郎主莫非是不想和奴等共舞,才編出這話來誆奴等。” 青年對她曖昧一笑,順手擰了把胡姬豐滿的臀部:“做買賣才能養你們,乖,下去吧。” 胡姬們不滿,但也不敢違拗青年,只得怏怏下去,她們走的時候,還又回看了一下庭院。 明明就,什麼都沒有啊! 但青年卻望着面前步輦頂部輕輕搖盪的碩大珍珠,嘖了聲:“看來還是筆大買賣。” 他瞧了瞧被輕紗覆蓋的嚴嚴實實的步輦,然後,隨意瞟了眼擡着步輦的六個臉色白的跟紙一樣的壯漢,道:“既是求某辦事,何必藏頭露尾?” 壯漢們將轎子輕輕放到地上,他們腰似乎是直的,彎都彎不下來,側面身子也薄的和紙一般,幾人對轎內之人恭敬拱了拱手,然後便腳不沾地的飄走了。 青年嗤笑一聲:“原來是紙人。” 他探究般的觀察着步輦,忽然一陣風吹過,青年被風吹的迷了眼,他皺起眉頭,舉起衣袖遮擋,等到風變小了些才放下衣袖,他看到步輦四周的寶相花白色輕紗被微風吹的飄拂起來,輕紗紛飛輕揚,露出步輦內正襟端坐着的少女。 少女梳着雙鬟望仙髻,蛾眉皓齒,清雅秀麗,端莊嫺靜,正如輕紗上繡着的寶相花,青年一時之間,竟有些失神,等回過神來,他才喃喃道:“衆裏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這筆買賣,值了,值了~” - 青年的話語,已經幾近輕薄了,但李楹卻並未生氣,她從步輦起身,手中捧着一個錦盒,款款走到青年面前,客客氣氣道:“請問尊駕便是魚扶危先生麼?” “先生?”青年似乎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他嗤笑了一聲:“某隻是一介商賈,大周最不入流的人物,當不起先生二字。” 李楹真心實意道:“先生雖是商賈,但能穿梭人鬼兩界,爲人排憂,爲鬼解困,靠自己攢下這偌大的家業,爲衆多無家可歸的胡女提供容身之處,自然擔得起這先生二字。” “別給某戴高帽了。”魚扶危曬笑,他上下端詳着李楹:“瞧小娘子這穿着打扮,也不像個窮鬼,說吧,你是何人?” 李楹微微一笑:“我是永安公主,李楹。” 李楹話音剛落,魚扶危已經驚訝的張大了嘴巴,他喃喃道:“永安公主?是那個三十年前,墜水而亡,導致長安城血流成河的永安公主?” 他這話更有些失禮,李楹眸中劃過一絲困窘,但她仍舊未動怒,只是輕聲道:“是。” “聽聞太后在大週四萬座佛寺都燃了長明燈,爲何公主還未轉世?” 李楹笑了笑,不輕不重的回了句:“先生不是隻做買賣麼,沒有必要打聽的如此清楚吧?” 魚扶危這才覺察到自己的失禮,他敲了敲自己的頭,陪笑道:“是某多言了,公主勿怪,勿怪。” 李楹道:“我此次前來,是爲了將阿孃燒給我的錢帛換成陽間的錢財,這樁買賣,不知先生可否相接?” “某做的就是陰陽互市的生意。”魚扶危道:“自然可以接。” - 這三十年,太后燒給李楹的錢財不計其數,李楹打開錦盒,只見裏面整整齊齊擺放着十根金鋌,魚扶危接過錦盒,他掂了掂金鋌,金鋌每根重一斤,色澤明亮,成色十足,上面還雕刻着“太昌二十年鋌”字樣,富麗華貴,魚扶危道:“公主雖然身份高貴,但是做買賣,還是要按照某的規矩來,某換十根陰鋌,要收一成的費用,換言之,還給公主的,是九根陽鋌,公主若能接受,這樁買賣便成交了。” 李楹頷首:“就按先生的規矩來吧。” 魚扶危於是收下錦盒,他道:“不過,這幾日生意不錯,庫房中陽鋌已換完了,某須去籌措,不知公主可否等待些時日?” 李楹沉吟了下,道:“我雖有急事,但長安城能做陰陽互市的,只有先生一人,我也沒有其他辦法,卻不知,要等多長時日?” 魚扶危掰着手指算着:“在公主前面,還排着三十個陰司鬼魂,等着換陽財呢。” 這個數字,讓李楹先是驚了一下,然後苦笑:“沒想到這過節時分,先生生意還這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