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9節

作者:未知
李楹微微怔了怔,她贈衣的時候,其實也沒指望崔珣能記得,她默默點了點頭,心中徘徊良久,終還是試探問出:“那日在西明寺,那位突厥公主……” 她話還沒說完,便看到崔珣手中雀頭筆輕輕顫抖了下,崔珣斂眸寫着小楷,道:“這不是你該過問的事情。” “我不是想打探什麼。”李楹有些急,喉嚨又是一陣幹癢枯澀,她低頭咳嗽幾聲,道:“我只是想說,她不是什麼好人,你也無需爲了這樣一個人,自炙自苦。” 崔珣本在寫“日月經天”四個字,他正寫到“月”字,聞言,他不由擡首,看向擁着錦衾,斜靠在花楠矮榻上,皓腕凝霜,皎似明月的李楹,他低下頭,勾上“月”字最後一筆:“自己都差點魂飛魄散了,還有閒心管旁人。” 李楹尷尬一笑:“當時事情緊急,是我魯莽,牽累了崔少卿。” “以後不要魯莽了。”崔珣道:“否則,世間再無第二顆訶梨勒果救你了。” “訶梨勒果?那是何物?” “一種長在陰司奈河河畔的果子,可醫救鬼魂。”崔珣頓了頓:“是魚扶危尋來的。” 李楹訝異,她致歉道:“魚扶危是商人,想必崔少卿花了不少錢財吧,我會還給你的。” “不必了,魚扶危分文未取。” 李楹始料未及,魚扶危此人,精明算計,不做虧本買賣,怎麼會將這聽起來就很昂貴的訶梨勒果免費贈予她?她轉念一想,魚扶危說她的死改變了天下寒族的命運,或許,他這是在代表寒族感謝她吧。 李楹瞬間心中五味雜陳,不知道自己是應該高興還是應該悵然,崔珣擡眸,忽問她:“爲何要自己去尋王燃犀,爲何不喚我一起?” 李楹愣怔住,她垂下瑩潤如玉的脖頸,輕聲道:“你那日心情不好,我不想打擾你。” 這回換崔珣愣怔住,他低下頭,緘默不言,而是繼續在白麻紙上逐字逐句寫着呈給聖人的奏疏,半晌,才道:“你傷還未好,躺下吧。” 李楹點了點頭,她依言側臥在花楠矮榻上,面對向崔珣,安靜休息着,崔珣也未再言語,書房內只有雀頭筆落在紙上的沙沙聲,李楹傷重未愈,逐漸有些犯困,她眼皮子都在打架,雙眼眨合間,崔珣濯如春柳的身影便一次又一次出現在她眼前,他低着頭寫着字,眉如墨畫,睫如鴉羽,一雙桃花眼馳魂宕魄,這般漂亮到清流咒罵是以色侍人的眉眼,偏偏又有着嶙峋峭峻的風骨,李楹雙眼困頓闔上,又慢慢強撐着睜起,她便這樣一次次,看着那軒若朝霞的形貌在眼前重新出現,直到崔珣微微擡起頭,凝眸看她,她才如同做錯事被抓到一般,心虛的將身子側到另外一邊去,片刻後,輕微綿長的呼吸聲從矮榻處傳來,崔珣才復又低下頭,繼續用工工整整的小楷,書寫着奏疏。 - 冬雪消融,乍暖還寒,李楹將養了幾日後,終於能慢慢下牀行走,只是施術反噬到底傷了她根本,她還是出不得房門,無法在白日現行。 這幾日崔珣都未回府,他似乎很忙,忙着察事廳的事情,一直歇息在官衙,但啞僕每日還是會來書房,重新添盆瑞炭,點支安神香。 啞僕不會說話,偌大的宅子孤單悽清的很,李楹從矮榻上下來,扶着牆壁,繞着書房勉強行走了幾圈,只是走到烏檀書架時,卻不慎將書架上放着的一卷書簡碰了下來。 李楹着了慌,便蹲下去撿書簡,但是書簡落在地上時,已攤了開來,李楹好奇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曹五郎,長安華陽鄉中曹村人氏,家中餘一母……” 原來這書簡上,全部是人的名字和住所,其中曹五郎的那一列,用硃筆在字上畫了一條豎線,只是那豎線歪歪扭扭,足以見劃線之人當時心情憤懣,握筆都握不住。 李楹忽想起,那日西明寺中,琵琶姬說:“曹五死了”,難道她口中的曹五,便是這書簡上的曹五郎麼? 李楹又往下看:“盛雲廷,長安大安坊人氏,家中餘一妹,名阿蠻……” 阿蠻?那個琵琶姬的名字,好像就叫阿蠻…… 李楹正思索之時,忽然聽到烏皮靴踩在地上的聲音,接着是門被推開的聲音,身披黑色鶴氅的崔珣走了進來,一切都快到她甚至來不及收起書簡,崔珣見到地上書簡,凝目而視,然後快步前來,將書簡拾起,重新放回烏檀書架上。 李楹手足無措,訥訥道:“我不是有意偷看的,我是不小心將這書簡碰落,這才……” 她垂首,漲紅了臉,雙手捏着間色裙裾,神情尷尬不安,崔珣將書簡放好,他未回頭,只是淡淡道:“算了。” 李楹怔住:“嗯?” “我說算了。”崔珣回首,聲如冷玉。 李楹聽出他語氣中的不悅,她更覺難堪,於是低着頭,捏緊裙裾,愧色窘促,崔珣見她茬弱姿態,抿了抿脣,忽問道:“你傷還未好,何故要下地行走?” 李楹愣了愣,忙道:“我憋的悶了,所以纔想下地走走,但又出不去,只能在這書房行走,這纔不小心……” 她語無倫次再次解釋着她是不小心碰落了書簡,崔珣卻拿起置於書架上的油紙傘,道:“那便出去走走吧。” - 屋外枝頭新綠,草木回青,李楹裹着白色狐裘,單薄纖弱,身旁是撐着油紙傘,披着鶴氅,蕭肅清舉的崔珣,李楹走了幾步,便覺的腳步虛浮,頭暈目眩,她不由扶住身旁柳樹,微微喘息着,崔珣側目去看她,李楹苦笑道:“對不住,我身體無力,要辜負崔少卿好意了。” 崔珣沉默了下,他伸出臂彎,道:“公主不介意的話,可攙扶我前行。” 李楹心中詫然,她微微擡首,看向美如珠玉的崔珣,然後斂眸,慢慢伸出雙臂,攙住崔珣臂彎,將自身的重量依靠在崔珣臂上,緩緩往前前行。 油紙傘下,一男一女扶掖而行,李楹走幾步便要緩幾步喘氣,崔珣道:“你這傷還需將養些時日。” “但王燃犀那邊……” “她也病了。”崔珣舉着油紙傘,寬大鶴氅下穿着深緋官服的身軀也是骨瘦形銷:“比你病的重。” 李楹不甚甘心:“她若一命嗚呼,我去哪問得真相?” “你且放心,她一命嗚呼之前,我會將她抓到察事廳的。” 李楹卻放心不了:“王燃犀是三品大員的妻子,是皇帝冊封的金城郡夫人,崔少卿這麼有把握能將她抓到察事廳?” 崔珣淡淡道:“她以前可能是三品大員的妻子,是皇帝冊封的金城郡夫人,但是公主以命相搏,問出端倪後,她便只是殺害太后愛女的嫌犯了。” “但她丈夫,兵部尚書裴觀嶽,會作壁上觀嗎?” 崔珣眸間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戾色:“他最好不作壁上觀。” 李楹沒聽懂,但她聽懂了崔珣允諾她會抓到王燃犀,她誠摯謝道:“如此,便多謝崔少卿了。” 面對她的真誠,崔珣卻忽沒有作聲,半晌,才道:“你我各取所需,事成之後,便揚鑣分道,所以,你無需一次次道謝。” 他這話說的絕情,李楹愣神,她不由側目去看崔珣,只見他烏羅帽下眉目冷若冰霜,拒人千里,她心中不知爲何有些失落,於是低下頭,說了聲:“嗯。” 崔珣也沒說話了,兩人沉默在庭院走了一圈,崔珣便道:“外面風大,還是回去吧。” 李楹又點了點頭,她扶着崔珣的臂彎,春寒料峭,崔珣身體冷如冰窟,甚於春寒,比她這早已死去的軀體還要冰冷,李楹扶着崔珣,挪到了書房中,崔珣將她扶上臥榻,自己便端坐於案几前措辦公務,他不經意擡眼看李楹,發現她這次並沒有如前幾日般側躺着看他,而是背過身去,安安靜靜的,看着丹楹白璧,過了許久,也沒聽到她熟睡綿長的呼吸聲,崔珣抿脣看着她的背影,眼神中忽劃過些許恍惚,但很快,那絲恍惚又變成了古井無波,他淡漠低下頭去,繼續一絲不苟,於奏疏上,秉筆落墨。 第014章 14 之後幾日,崔珣照舊不在府中,李楹獨自一人在書房休養,即使是夜間,她也習慣點上一盞燈,跳動的光亮會讓她的心稍稍安定一些,否則,她便覺的自己如同還困在荷花池中一般,黑漆漆的,沒有半點光亮。 崔珣的烏檀書架她是不敢去碰了,她靠着牆走動的時候,會刻意繞開書架,啞僕還是會日日進來打掃,不過與之前不同的是,啞僕每次會帶幾枝花進來,插在窗前琴案上的越窯青釉瓶中,有時是迎春花,有時是杜鵑花,有時是海棠花,奼紫嫣紅的鮮花放在房中,讓李楹鬱郁的心情也緩解了不少。 啞僕每次打掃後,還會特地開一下木窗,透過窗櫺,李楹能看到屋外柳樹發了新芽,嫩綠的枝條迎風搖曳,幾隻燕子撲騰着翅膀降落在枝頭,壓彎了柳梢後又撲棱着飛走了,春景如畫,目不給賞,李楹託着腮坐於窗前琴案前,她忍不住和跪坐在一旁插着迎春花的啞僕說道:“很漂亮,是不是?” 啞僕彷彿沒聽到一般,他依舊在沉默着插着迎春花,李楹嘆了口氣,她怎麼就忘了呢,啞僕根本就看不到她,也聽不到她說話,只有崔珣能看到她,聽到她,崔珣不在的時候,她其實和困在荷花池中時,也沒什麼分別。 她於是繼續轉過頭,托腮看着屋外的桃紅柳綠,不過這回從窗櫺中,她看到了一個皁色圓領袍的青年走了進來。 大周規定,屠商着皁色服飾,李楹一眼就認出,那是鬼商魚扶危。 魚扶危東張西望了下,然後便看到坐在窗棱前的李楹,他對李楹微微笑了笑,然後便對啞僕作揖道:“老翁,請問崔少卿在府中嗎?” 啞僕直起身子,搖了搖頭。 魚扶危道:“某是商賈魚扶危,十幾日前崔少卿還與某做過買賣,不知某可否在書房等候少卿?” 啞僕沒有難爲魚扶危,而是很淡定的點了點頭,他將迎春花插好,便走出書房了,魚扶危撓了撓頭,對李楹說道:“某在這裏,不會打擾公主吧?” 李楹也微微一笑:“不會,先生如果能和我說說話,我會很高興的。” 魚扶危於是便小心翼翼,跪坐在李楹身側,他第一眼便看到了琴案上越窯青釉瓶中生機勃勃的迎春花,他伸手去觸嫩黃花瓣:“沒想到崔少卿還有這種雅趣。” 李楹下意識道:“他不應該喜歡花嗎?” 魚扶危咂了下舌:“不像。” 李楹這纔想起以前和崔珣見面的時候,他的書房的確沒放過花,而大周曆任帝王都鍾愛花道,她阿耶尤愛之,由此也帶動民間風氣,上到大臣名士,下到平民百姓,都會在屋內瓶中擺插鮮花,到冬日的時候,便擺插臘梅,但崔珣房中,卻連半支臘梅都無。 李楹於是道:“崔少卿之前,好像的確不愛花道。” 魚扶危撥動着迎春花的翠綠花枝,笑道:“公主這般說,某會認爲,崔少卿這迎春花,是爲公主所擱放。” 李楹心忽猛的跳了一下,她反應很大:“怎麼可能?” 魚扶危看着她認真反駁的樣子,忽笑了笑:“是不可能。” 李楹臉色還是有些蒼白,魚扶危又換了一個話題:“對了,公主的傷,怎麼樣了?” “除了還是不能見日光,差不多快好了。”李楹道:“說起來,還要謝謝先生的訶梨勒果呢。” “區區訶梨勒果,對某而言,不算什麼。” “先生是如何知道受傷的是我呢?” “崔少卿找我取醫治鬼魂的藥,他身邊的鬼魂,還能有誰?一猜便猜到了。” “原來如此。”李楹點了點頭,誠懇道:“先生大恩,我無以爲報,日後先生有需要李楹幫助的時候,儘管開口便是。”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神盡是真率坦誠,她雖是鬼魂之身,但也是金尊玉貴的帝國公主,魚扶危出身市井,一介商賈,向來被王公貴族輕視鄙夷,從未像這樣被尊重過,他心中微微泛起漣漪,本不太正經的坐姿也不由端正起來,他直起脊背,垂首道:“公主言重了。” 他頓了頓,忽又道:“公主乳名,明月珠麼?” 李楹愣了一下,她“嗯”了聲,魚扶危望着書房外的盎然春意,庭院中的玉蘭樹也開了花,瑩潔清麗,如珠似玉,又如皎皎明月,魚扶危說道:“明月珠~很好的名字。” 李楹抿了抿脣,明月珠是她的乳名,她並不習慣其他男子這般喚她,魚扶危也感覺到了,他敲了敲頭:“對不住,某又唐突了公主。” 說罷,他便從織錦荷包中取出一個寶珠,寶珠剛拿出來的時候,流光溢彩,光耀奪目,李楹不由問道:“這是何物?” “佛舍利。” 李楹倒吸一口冷氣:“佛舍利?” 佛舍利,相傳是佛骨所化,太祖皇帝從摩掲陀國迎過一次佛骨,據說當日幡華幢蓋,香花鼓樂,萬民相迎,盛況空前,佛舍利自此供奉於長安法門寺中,沒想到,今日會出現在魚扶危手中。 魚扶危道:“這並非是法門寺那一顆佛舍利,而是某從毗舍離國購得,公主魂魄受創,將此佛舍利佩戴於身上,便可復舊如初。” 李楹下意識推辭:“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魚扶危似乎已經預料到了李楹會推辭,他說道:“公主若覺的太貴重的話,便拿等價之物來換吧,太后焚燒給公主的祭品甚多,這價錢,公主應出的起。” 李楹沒想到魚扶危會這般回答,她怔了一怔,但轉念一想,以價換物,她再推辭的話,倒顯得矯情了,於是她落落大方點頭:“先生說的是,我出的起,那這佛舍利,我便收下了。” 她接過佛舍利,佛舍利觸到手指那一剎那,一股暖流流淌至四肢百骸,她能感受到受創的魂魄慢慢好轉,失去的念力漸漸回覆,李楹欣喜道:“多謝先生,報酬我會託紙婢送到先生府中。” 魚扶危見她嫣然含笑,似玉如花,心中不由一動,有心想說這佛舍利,送給李楹又如何,但又怕李楹不收,於是狠下心腸道:“公主言重了,某與公主各取所需罷了。” 一聲各取所需,卻讓李楹想起了那日崔珣說的:“你我各取所需,事成之後,便揚鑣分道。” 她眼中的欣喜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心事重重的鬱色,魚扶危見她突然變了神色,於是問道:“公主有心事?” 李楹沒回答,只是有些迷茫的搖了搖頭,偏偏這次魚扶危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是爲崔珣?” 李楹被戳破心事,愣怔了下,她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道:“我有時候並不明白,爲何會這樣。” 也不知道她說的是爲何她會這樣,還是爲何崔珣會這樣。 魚扶危沒聽懂,但他也不打算聽懂,他正色道:“某並不知公主爲何要留在崔珣府邸,也並不知公主有何事需要崔珣幫忙,但某有一諍言,不得不講。” 他一字一句道:“公主需,離崔珣,遠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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