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8節 作者:未知 從崔珣昨夜硬撐着不在衆人面前暈倒,她便知道崔珣此人,並非像天下人說的那般不知廉恥,反而自尊心極強,所以今日被她窺見最不堪的往事,想必崔珣的心中,已是極爲羞辱了。 李楹從袖中取出香薰手爐上放着的那朵從崔珣肩上掉落的梅花,她輕輕放在鼻尖嗅着,芳香濃郁,她第一次有些好奇,這位衆人口中投降突厥的佞臣,到底經歷過些什麼呢? 她嗅着那朵紅梅,心中暗自猜測着,忽然之間,她聽到一陣雜亂腳步聲:“惠妃不是來梅林了嗎?怎麼不見人?” 幾個打扮華貴的貴婦人匆匆而來,其中一人,竟然就是李楹一直尋覓的王燃犀。 第012章 12 原來這些貴婦人都是陪同阿史那迦到西明寺禮佛之人,阿史那迦來梅園尋崔珣,故意將她們全部支開,但卻遲遲不歸,幾人都急了,聖人極寵這位突厥公主,若她出了事,只怕她們丈夫的前程都會化爲烏有。 王燃犀精明強幹,她指揮其他命婦:“這梅園不大,我們分開找,定能找到惠妃。” 衆人點頭,攜着自己的僕婢分開去尋阿史那迦,王燃犀帶着僕婢,匆匆尋找着,忽然僕婢似乎聽到什麼聲響,於是回頭,往那響聲處張望,但卻什麼都沒看到,等轉過頭時,王燃犀也不見了。 王燃犀也聽到了聲響,只是那聲響與僕婢聽到的是不同方向,她以爲是阿史那迦,所以快步走向聲響處,但走進一片梅林,四周有紅梅、白梅、綠梅,花開成海,卻偏偏沒有阿史那迦的身影。 王燃犀汗流浹背,她是太原王氏嫡女,是天下頂級的門閥世家,自幼就心高氣傲,掐尖要強,凡事都要與人爭出個長短,雖受太昌血案牽累,嫁了一個寒門小吏,但婚後她積極鑽營,丈夫如今也是三品大員,自己也被封爲金城郡夫人,照理來說人生已經圓滿,但王燃犀還是有一件心事,那便是獨子科舉屢試不中,整日只會喝酒狎妓,讓她在長安命婦間丟盡了臉,丈夫裴觀嶽也不喜歡這個兒子,不願爲他謀求官職,王燃犀無奈之下,便想着自己去巴結惠妃,求其在聖人面前美言幾句,給其子一個千牛衛的差事,千牛衛在聖人跟前護衛,較其他官職以後更容易升遷。 所以王燃犀纔會上元節一大早就陪伴惠妃出來禮佛,可沒想到,惠妃卻不見了。 王燃犀忽又聽到一株梅樹後傳來一聲聲響,她大喜過望,心想莫非惠妃在梅樹後麼,她箭步繞到梅樹後,結果沒看到惠妃,反而看到地上放着一盞長明燈。 王燃犀疑惑的拾起長明燈,她念着長明燈上燈座上刻着的字:“永安公主~李楹。” 這是永安公主的長明燈。 王燃犀瞬間跟觸到蛇蠍一般,嚇得將長明燈扔到一邊,整個人跌倒在地,她額上冷汗直下,嘴中慌亂喊着僕婢名字:“春桃,春桃!” 僕婢匆匆趕來將她扶起:“娘子這是怎麼了?” “誰將這長明燈扔這的?”王燃犀指着長明燈,厲聲問道。 僕婢疑惑的看着地上:“娘子,這地上什麼都沒有啊。” 王燃犀愣了愣,她看着地上長明燈:“你說,什麼都沒有?” 僕婢點頭:“什麼都沒有。” 王燃犀連嘴脣都開始哆嗦起來:“有鬼!有鬼!” 她嚇得主動攀上她向來不屑的卑賤僕婢胳膊:“快回府!回府!” “娘子,我們不是還要找惠妃嗎?” “不找了!不找了!快回府!” 王燃犀由僕婢連攙帶扶,逃也似的離開了梅園。 梅樹後,李楹緩緩走出。 她手掌熒光微閃,地上那盞長明燈慢慢不見了。 王燃犀的反應,讓李楹更加確定她的死與王燃犀有關,否則,王燃犀不會這般害怕。 她望着王燃犀的背影,她不能出現在人前,此刻她應該去找崔珣,讓他去審問王燃犀,可是,崔珣如今的狀況,她實在不忍心去找他。 李楹抿了抿脣,還是快步跟上了王燃犀。 - 王燃犀飛快奔出了西明寺,坐上馬車之時,她還心有餘悸。 她用手指握着小葉紫檀念珠,臉色慘白,閉着眼睛,嘴裏不斷喃喃念着唵嘛呢叭咪吽六字大明咒,忽然她又聽到一聲聲響,她睜開眼,發現馬車上,居然又放着一盞長明燈。 她一眼就認出,這是方纔供奉李楹的那盞長明燈。 王燃犀嚇得尖叫起來,她將手中念珠砸向長明燈,想用念珠之力驅逐這邪魔,但是念珠居然穿過了長明燈,落在了馬車地上。 王燃犀呆了呆,她尖叫道:“春桃,春桃!” 但是這次在馬車外近在咫尺的春桃卻好像什麼都沒聽見一樣,連趕車的車伕也無動於衷,而是繼續趕着馬車。 王燃犀絕望的叫着:“頓軛!頓軛!” 可車伕依舊悠悠趕着車,王燃犀忽聽到一清脆少女聲音:“沒用的,他們聽不見。” 馬車裏,燃起綠色鬼火,王燃犀眼前,慢慢出現一個身披雪白狐裘,梳着雙環望仙髻的嬌柔少女,少女脣若丹霞,皓齒青蛾,秀美如畫,王燃犀牙齒都開始打戰起來:“鬼!鬼!” 李楹靜靜看着王燃犀:“你爲什麼這麼怕我?” 王燃犀只是縮在馬車一角,聲竭力嘶喊道:“鬼呀!有鬼!” “看來你認識我。”李楹道:“那我應該喚你一聲,金城郡夫人,還是喚你一聲,鄭筠表妹?” “鄭筠……”這個久遠未聽到的名字忽然點醒了王燃犀:“對,是鄭筠殺了你!你不要找我!不要找我!” “真的是鄭筠嗎?那件事,和你沒有關係嗎?” “沒有!沒有!”王燃犀看都不敢看李楹,她髮髻散亂,胡亂揮舞着雙手,全無世家貴女的風度:“我沒有殺你!” “你既沒有殺我,爲何不敢看我?” 王燃犀不敢回答,只是縮在一角,絕望的喊着:“我沒有!我沒有!” 馬車的綠色鬼火慢慢暗了下來,李楹喉嚨處也一陣腥甜,她的念力全部來源於阿孃在佛前爲她供奉的長明燈,這些佛法的威神之力能讓她留在人間,能讓她在白日行走,也能讓她變些如長明燈這種小戲法,但這並不代表着她可以用這念力強行現出形貌,變出幻境,驚嚇凡世之人,爲禍人間。 若她再強行催動念力,繼續困住王燃犀,那她必遭佛法反噬。 李楹只覺五臟如同焚燒般疼痛,她眉頭緊蹙,眼前一陣陣發黑,再不逼問出王燃犀,就來不及了。 她瞪着王燃犀:“既然你口口聲聲說你沒有殺我,那你敢發誓嗎?你敢發誓,若你和此事有一分一毫的關係,你就永墜阿鼻地獄,生生世世,不得輪迴嗎?” 王燃犀不敢發誓,她突然跪下,拼命叩首:“公主,求求你放過我吧,三十年前,是我一時迷了心竅,纔會……纔會……” “纔會什麼?” 王燃犀忽然不說了,她只是拼命叩首:“放過我吧,放過我吧,我會爲公主在佛前供奉長明燈的,我也會日夜爲公主祈禱,求公主放過我吧……” 李楹喉中愈發腥甜,馬車中綠色鬼火終於完全熄滅,王燃犀忽覺沒了動靜,她戰戰兢兢擡頭,卻發現馬車裏已空無一人。 - 上元節這日天清氣朗,日麗風和,到了傍晚時分卻又飄起了鵝毛大雪,崔珣府邸前,一個察事廳小吏匆匆前來。 啞僕正在掃雪,小吏問道:“敢問老翁,少卿所在何處?” 啞僕指了指緊閉的房門,小吏會意:“可否通傳一聲,某有要事求見少卿。” 啞僕搖了搖頭,小吏無奈,只好快步走上前去,敲了敲緊閉的門,但屋內依舊鴉雀無聲,小吏又不敢硬闖,只好在門外高聲道:“少卿,某是劉九,日前少卿讓某盯着裴府動靜,今日裴府便有件怪事。” 屋內還是靜悄悄的,也不知道崔珣是聽到了還是沒聽到,小吏硬着頭皮繼續道:“金城郡夫人今早去西明寺禮佛,但回來路上遇了鬼,白日遇鬼,給金城郡夫人嚇的瘋瘋癲癲,胡言亂語,如今已病臥在牀。” 小吏說罷,頓了頓,側耳傾聽,但卻依然聽不到任何動靜,他只好失望的拱手行禮,慢慢退下。 小吏走後,啞僕繼續在院落中掃着雪,一片漆黑的書房之中,卻緩緩點起了一盞邢窯白瓷燈。 燈芯跳動的暗紅火焰下,映出一張蒼白如玉的臉。 崔珣並沒有穿四品官員依律應穿的深緋常服,而是隻穿着一件素白襴衫,素衣如雪,發黑如墨,如神似仙。 但這如神似仙的面容下,透過素白襴衫的衣領,隱隱可以窺見他皮肉之上的累累傷痕。 崔珣緩緩閉上眼,他身軀開始微微顫抖起來,一場場永無止境的折磨,一次次屈辱至極的凌虐,在那陰山山脈之中,擊碎了他博陵崔氏子的所有自尊和驕傲。 燈油即將燃盡,崔珣終是又緩緩睜開了眼,他起身,打開木門,屋外漫天風雪,已是白茫茫一片,正在掃雪的啞僕直起身子,愣愣看着一身素白的崔珣。 崔珣終於開了口,他平靜道:“不用掃了。” “落了雪,反而乾淨。” - 長安城已經宵禁,金吾衛排成一列,燃着火把,在各街坊四處巡查着,有人嘟囔着:“這鬼天氣,白日還是豔陽高照,夜裏就落這麼大雪。” 還有人說:“這麼大的雪,總不會有狂生違反宵禁,外出賞雪吧。” 話音剛落,卻見大雪中,一身穿素白襴衫青年,墨發僅用烏木簪起,傾瀉於肩,正提着紅色竹製燈籠,迎着風雪,緩步前來。 青年提燈緩緩走近,只見他素衣墨發上都落滿了雪花,一片雪花在風中悠悠轉着,落在他鴉睫之上,結成冰霜,衆人對視一眼,心想這莫非是哪位魏晉名士的鬼魂因爲長安夜雪的美景,忍不住重現人間?不過倒有一個不信鬼神的金吾衛呵斥:“什麼人!站住!” 青年卻沒有停住腳步,仍是提着燈籠,踏雪前行,那金吾衛惱怒,正欲上前問話,忽被同伴拉着,同伴指了指青年腰間的紫金魚袋,然後搖了搖頭。 紫金魚袋,乃是大週三品及以上大員才能佩戴,憑紫金魚袋,可宵禁夜行,出入宮門,而目前在長安的三品及以上官員,只有區區二十人,這二十人當中,並無如此年輕之人。 但紫金魚袋,還可以由太后與聖人賜給三品以下官員,以示恩寵,衆人望着昳麗如蓮的青年,腦海中,不約而同浮現出一個名字。 蓮花郎,崔珣。 - 崔珣提燈一路尋去,終於在丹鳳門外,發現了倒臥在地的少女,少女臉色蒼白,雙目緊閉,氣若游絲,脣角還帶着一絲殷紅血跡。 崔珣扔了燈籠,俯身抱起少女,少女在他懷中如同羽毛一般輕飄飄的,她身子冰涼,沒有半點溫度。 崔珣抱着懷中少女,她身前便是丹鳳門,丹鳳門裏,有大明宮,有蓬萊殿,還有她阿孃。 崔珣望了眼緊閉的丹鳳門,他抿了抿脣,攏緊李楹身上裹着的狐裘,然後抱着她,轉身離開了丹鳳門。 風雪之中,素白襴衫的青年,懷中抱着昏迷的少女,雪花紛紛揚揚,漸漸將青年的腳步覆蓋。 湮沒無痕。 第013章 13 李楹直到十日後,才悠悠醒轉了過來。 她緩緩睜開眼的時候,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屋頂的素板平闇,屋內銅質火盆裏燃着暗紅瑞炭,白鶴香爐中安神香香氣自鶴口中嫋嫋吐出,她輕咳兩聲,費力支起身子,繚綾錦衾也自身上滑落,她忽聽到一聲清清冷冷的聲音:“醒了?。” 李楹循聲望去,只見崔珣端坐於案几前,握着雀頭筆,頭也沒擡,正一筆一劃,在白麻紙上寫着奏疏。 原來她身處崔珣的書房。 李楹擁着衾被,愣愣問他:“是你救了我?” 崔珣“嗯”了聲,李楹有點不敢相信,她不由問道:“你……爲何會救我?” 崔珣筆鋒頓住,他淡淡道:“就當,還了贈衣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