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14節 作者:未知 李楹滯了滯,她此刻更加意識到,她已經死了,她是一個鬼魂,她永遠不可能再陪伴阿孃了。 李楹悲慟欲絕,她絕望的喊着:“阿孃……阿孃……” “明月珠好想你……” “阿孃……” 太后輕輕撫摸着樹幹,似乎撫摸着樹幹,就跟撫摸李楹五歲時稚嫩的手掌一樣,許是母女連心,她忽輕聲道:“明月珠,你是不是很想阿孃?” “阿孃也很想你。” “你是那般明理貼心,阿孃素有頭疾,你就學藥理、做香囊,爲阿孃緩解疼痛,阿孃和皇后不睦,你就學茶道,爲阿孃煮茶,讓阿孃歡顏,可是這般貼心的你,爲何忍心棄阿孃而去?” “明月珠,阿孃的心都要碎了,你把阿孃的肝腸,都痛斷了。” “明月珠,我的女兒,明月珠……” 大周的太后,於法門寺中,撫摸着菩提樹幹,失聲痛哭,悼念着她早逝的愛女,而她愛女的魂魄,跪於她的身前,也在掩面而泣。 遠處,崔珣抿脣望着這一切,一母一女,彼此牽掛,卻陰陽相隔,永不相見,此刻的她們,不是大周高高在上的太后和公主,而只是失去孩子的母親和思念母親的女兒,崔珣眸中,閃現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動容,但這動容,僅是一瞬,他緩緩閉上眼,待再睜開時,眸中已恢復了以往的清冷和淡漠。 第021章 21 日暮西沉,縱有太多不捨,但人有人道,鬼有鬼道,李楹已死,再也無法復返。 太后步輦終是回了大明宮,崔珣藉故有事要辦,他沒有隨太后回去,而是留下來陪伴李楹。 李楹在太后步輦回去時,跪下重重叩首,阿孃的養育之恩,她不但無以爲報,還要阿孃爲她傷懷三十年,不孝至此,她慚愧萬分。 崔珣看着那個在菩提樹下面對大明宮方向叩首的單薄身影,他默了默,然後彎下腰,攙扶起李楹:“太后已經走了,起來吧。” 李楹在他攙扶下踉蹌站起,她眼眶紅腫,身體也因慟哭過度筋疲力盡,幾乎站立不住,崔珣見狀,便扶她坐在菩提樹下稍事休息,自己也陪她坐在一旁。 兩人久久無言,直到蒼穹染墨,銀月高懸,繁星滿空,李楹纔開口說了句:“崔少卿,多謝你。” 崔珣道:“你無需總是謝我,你也幫了我很多。” 李楹點頭,她又說道:“崔少卿,我要走了。” 崔珣並不意外:“什麼時候啓程?” “今晚吧。”李楹道:“嶓冢山,便是幽都的入口,我今晚便會動身前往嶓冢山。” 崔珣盤腿坐於菩提樹下,明月光華灑落,如白練橫空,清輝滿地,他默默瞧着月光透過菩提樹的繁茂枝葉,灑漏一地碎玉,良久,纔開口道:“恭喜公主。” 李楹仰頭望着靜謐夜空,看着星河燦爛,她輕聲道:“雖然在這人間,我有很多不捨,但是我知道,這裏已經不屬於我了,李楹的人生,已經結束了,是時候棄今生,啓來世了。” 崔珣微微動了動嘴脣,似乎是想說什麼,但最後卻只說了句:“公主一路走好。” 李楹頷首:“如今我仇已報,恨已消,願已了,此生再無牽掛,黃泉路上,我會走的很好。” 她頓了頓,從腰間牡丹五色錦荷囊中取出一個鎏金銀香球,香球由上下兩個半球組成,中間有一個合頁,方便開合,打開香球,裏面便是盛放香料的香盂,合上香球,輕輕一搖,便有清幽香氣飄溢而出,沁人心脾。 李楹將鎏金銀香球遞給崔珣:“崔少卿,這是我送給你的酬謝之物,你睡的不好,將這香球放在身上,可以安心凝神,這樣,夜間也能好好歇息了。” 崔珣聽後,卻並沒有接過香球,而是有一種祕密被撞破的微微詫異:“你如何知曉我夜間無法安眠?” 李楹莞爾笑了笑:“崔少卿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自然記得,是元月初二。” 李楹搖了搖頭:“不是,是元月初一。” 崔珣微怔,李楹道:“元月初一的晚上,崔少卿參加完大朝會,疲累不堪,就寢之後,卻數次被噩夢驚醒,最後一次驚醒,崔少卿起身,關了木格窗。” 在李楹提醒下,崔珣這才記起那晚關窗之時,隱隱約約,望見一個穿着窄袖間色裙的身影,但等他再定睛望去的時候,那個身影又消失了,他以爲是自己太過疲倦看錯了,所以便沒有放在心上。 卻原來,他沒有看錯。 崔珣不由輕笑:“原來那日,是公主。” 李楹淺淺一笑:“我尋人幫我查案,自然要去看看那人靠不靠譜。” 她握着那鎏金銀香球,忽道:“崔少卿,元月初一的晚上,還有一件事,不知你可記得?” “何事?” “你救了一隻螟蛉。” 李楹的聲音,是十六歲少女的嬌柔,但是又因剛哭過,嗓音中,還帶了些許鼻音,她輕聲說着,如微風拂面,沁人心脾:“我以前,其實聽宮人說起過你,她們說你是個酷吏,心狠手辣,殘忍極了,但是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一隻螟蛉,夾在窗縫裏,怎麼掙脫,也掙脫不開,你去關窗的時候,也瞧見它了,我以爲你會漠視不理,你會不顧它的死活,關上窗子,但是你卻將那隻螟蛉從窗縫撿了起來,然後放了它。” 李楹眼前,似乎又浮現出當日那隻小小的螟蛉被放生時,努力撲騰着透明的翅膀,跌跌撞撞,飛向天空的情景:“那時我便相信,崔少卿你不是一個很壞的人,一個能放生螟蛉的人,能壞到哪去呢?他們都在罵你,可我卻覺的,你做那些事,應該是有原因的。” 她看向崔珣,目光柔和,但卻堅定:“崔少卿,在上元燈會的時候,我和你說,我相信你,是因爲阿孃重你、用你,所以我也信你,但其實,不僅僅是那個原因,我信你,是因爲我自己信你,我相信我不會看錯人的。” 皓月高懸,皎潔月光灑落滿地,菩提樹下似是鋪滿細膩銀色輕紗,月光灑在崔珣身上,讓他如同沐浴在清輝之中,崔珣鼻尖,是若有若無的鎏金銀香球香氣,絲絲縷縷,暗香盈袖。崔珣放在膝上的手指慢慢握緊,他說道:“是嗎?有這事嗎?我不記得了。” 李楹似是早知道他會這樣回答,她笑了笑:“這事太小,崔少卿不記得,也是常情。” 她打開香球,輕輕聞了聞:“崔少卿,其實,你心裏的事,我很希望你能說給我聽一聽的,但是我恐怕沒有機會了,這隻香球,裏面的香料,是我用桂枝、艾葉、遠志、當歸、川芎,還有沉香調製而成,可以安神助眠。” 她合上香球,遞給崔珣:“送給你。” 她目光澄澈,崔珣卻突避開她的目光,他這次沒有拒絕,而是沉默接過香球,他打開香球開關,放在鼻下,聞了聞:“似乎還有梅香。” 李楹微微怔了一怔,片刻後,她才笑了笑:“沒有。” 崔珣也沒有多問,他合起香球:“我收下了。” “嗯。”李楹點了點頭:“那我走了。” “走好。” 李楹站了起來,她今日裝束,和崔珣初見她時,一模一樣,上身穿着綠色半臂短襦,下身穿着紅白間色裙,梳着雙鬟望仙髻,明眸皓齒,仙姿玉質,她往前走了兩步,準備走時,崔珣忽叫住她:“公主。” 李楹回頭,崔珣定定看着她,眸中不復以往的冷淡和漠然,而是似有萬千情緒交織,他手指慢慢攥緊,最終只是說了句:“路上,小心。” 李楹微微一笑,她頷了頷首,然後身影在朦朧月光中逐漸隱去,最終完全消失在崔珣面前。 - 夜色中,一頂樓閣樣式,四周罩着織着寶相花紋白色輕紗的步輦,在紙人轎伕的疾步中,匆匆而行。 李楹端坐在步輦中,她要去幽都。 按照轎伕的速度,兩個時辰後,她就會到嶓冢山了。 步輦中燃着梅花香爐,李楹忽想起崔珣那句:“似乎還有梅香。” 她說:“沒有。” 其實,是有的。 她在崔府養病的時候,便想用安神的藥材調製香料,做一個香球,送給崔珣,藥材收集的很快,香料調製起來也不復雜,當她將調好克量的桂枝、艾葉、遠志、當歸、川芎、沉香放在青銅臼中,用白玉杵搗成細末時,她忽然從荷囊中,取出一朵已經風乾了的紅色梅花。 這梅花,是當日在西明寺雪地中,她傷懷自己是鬼魂之軀,走在地上,沒有腳印,崔珣便讓她走在他的身後,踏在他留在雪地的腳印上,當時一朵紅色臘梅落到他的肩頭,又悠悠落到了她的手心,她鬼使神差的,便藏下這朵落梅,小心放在自己的荷囊中。 李楹看了很久那朵落梅,然後抿了抿脣,將落梅小心放在青銅臼中,然後握着白玉杵,細細將落梅與其他香料一起,研成碎末。 所以那隻香球裏,是有梅香的。 李楹垂眸,她此生,真的毫無牽掛了嗎? 她正想着時,忽然步輦停了。 嶓冢山,到了。 - 嶓冢山白霧繚繞,鳥雀悲鳴,李楹從步輦中走出,四周幽暗無光,她站在一個巨大石門前,石門上刻着面目猙獰的鬼怪圖案,石門兩旁,立着兩盞巨大的青銅牛燈,牛首燃着兩團綠色的鬼火,石門的上方,寫着四個大字: 幽都鬼府。 這,便是地府的入口了。 李楹深吸一口氣,她往前走了兩步,走到石門前,高聲道:“我是永安公主李楹,前來地府投胎轉世。” 綠色鬼火猛的跳動了一下,鬼火燃燒的更旺了,李楹聽到青銅牛燈傳來兩聲桀桀怪笑,接着石門轟隆隆一聲開了,李楹沒有猶豫,她快步走進了石門,她走進之後,石頭又轟隆隆一聲關上了,將人鬼兩界繼續分隔。 - 李楹一踏入幽都鬼府,就彷彿踏入了一片無盡的虛無,四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郁黑暗,耳邊是惡鬼在地獄受刑哭號的聲音,連空氣都是冷透骨髓的陰森恐怖,李楹輕微打了個寒顫,她咬了咬牙,繼續在這一虛無中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她終於看到了一點光亮,她欣喜的加快腳步往前走去,眼前是一條幽黑蜿蜒的河流,河面霧氣繚繞,河兩岸是寸草不生的土地,李楹往地上一看,這土,居然是紅色的。 就像人的鮮血一樣紅。 她驚恐的往後倒退了兩步,本平靜的河面忽然咆哮起來,整條河都變成血一般的紅色,無數只乾瘦的手從河中伸出,徒勞在空氣中揮舞中,但下一刻,卻又被高高躍起的滿口獠牙的鬼獸波兒象一口吞下,河面上頓時滿是漂浮的殘肢。 李楹想吐,她喉嚨一陣乾嘔,她扶着一個嶙峋的怪石,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她害怕。 忽然她聽到一個平靜聲音:“那些都是不能過奈河的鬼魂,他們非要過去,結果都被河裏的波兒象給吃了。” 李楹悚然一驚,原來怪石背後,是一艘小舟,還有一個戴着斗笠,看不清樣貌的擺渡人。 李楹忽想起什麼:“請問,你就是將亡魂渡過奈河的擺渡人嗎?” 擺渡人點了點頭。 李楹振奮了起來:“聽說過了奈河,便能再入輪迴了,船家,你能送我渡過奈河嗎?” 擺渡人搖了搖頭。 李楹驚愕:“爲何?我已經不是枉死之軀了,我知道是誰殺了我,殺我的人也得到了報應,我仇已報怨已消了,我爲何還不能過奈河?” 擺渡人只是搖頭,他聲音蒼老:“你,不能。” 第022章 22 李楹瞪大眼睛, 她不可置信的問:“爲何?” 擺渡人只是靜靜道:“你真的找到殺你的仇人嗎?” “當然。”李楹斬釘截鐵:“是王燃犀、鄭筠、王團兒三人合謀,王燃犀是主謀,王團兒是推我落水者, 鄭筠……”她抿了抿脣:“他雖想害我,但又去救我……真相便是這樣。” “真的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