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13節 作者:未知 回到崔府之時,冤雖明,茶已涼。 李楹許是沒從驟然得知真相的震感中恢復過來,她神情恍惚,端坐於書案前,一言不發,崔珣也沒有和她說話,而是重新備器、炙茶、碾茶、篩茶、置料、投茶、煮茶、分茶,他手指纖長漂亮,行茶道時,高情逸態,優雅絕塵,讓人不由忘了他是一個人人唾罵的酷吏,而只是士族之冠的博陵崔氏公子。 崔珣將分好的茶湯遞給李楹:“喫口茶吧。” 李楹哪有閒心喫茶,她渾渾噩噩接過,沒有慢慢品茗,而是一口飲完,崔珣瞥了眼她,說道:“公主大仇得報,爲何不見歡顏?” 李楹放下銀茶盞,苦笑:“這三十年,我設想過很多次,等我找到兇手時,會是什麼樣的心情?會是高興,還是痛快?但是當我終於找到了兇手,我才發現我既不高興,也不痛快,反而心悶的很。” 她呢喃說着:“我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這樣,崔少卿,你能理解嗎?” 但是問完後,她又自顧自搖頭:“不,你定然是不會理解的。” 被自己的未婚夫和他的情人合謀殺害,三十年後才真相大白,可是,真相大白又怎麼樣呢?她還是死了,永遠的離開了阿耶阿孃,她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這種報仇之後,既矛盾又痛苦的心情,崔珣並沒有經歷過,她又怎麼能奢望他能理解呢? 李楹喃喃自語時,沒有發現崔珣慢慢捏緊了掌中團花茶盞,他垂首,抿了口茶,淡然說道:“是的,我不理解。” 李楹默然無言,崔珣垂首,輕輕搖晃着手中團花茶盞,看着茶盞中茶湯泛着漣漪:“茶涼了,還可以再煮,人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李楹輕輕抿了抿脣,她看着崔珣盞中的碧綠茶湯,悵然若失,她覺的崔珣好像是在說她,又好像不是在說她,她回想着獄房中王燃犀的供述,三十年前鄭筠的面容,和三十年後王燃犀的面容,漸漸重疊了在一起,三十年來,愛恨貪嗔,恍然一夢。 如今,夢該醒了。 而她,也應該去追尋她的下一段人生了。 李楹擡首,問崔珣:“王燃犀會怎麼樣?她丈夫會來救她嗎?” “他不敢。”崔珣道:“他是個聰明人,不會爲了王燃犀斷了他的錦繡前程。” 李楹鬆了一口氣:“那王燃犀會得到懲罰嗎?” “我會將此事上奏太后與聖人的,太后愛公主如命,雷霆震怒下,必定會殺了王燃犀的。” 李楹點了點頭:“她死了,我就能重新去投胎了。” 身爲枉死之人,只要謀害她的人得到報應後,她就能怨氣消散,轉世爲人,再也不用孤零零遊蕩在這世間了。 她仰頭望着崔珣:“我要走了,崔少卿,多謝你。” 她望着崔珣,崔珣也望着她,他甚至能在她清澈如琉璃的雙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面色蒼白,眉眼陰鷙,悒鬱狠戾。 活脫脫一個從地府爬出的惡鬼。 崔珣垂首,不再看她,他握着手中茶盞,輕抿一口,說道:“人惡於鬼,願公主以後,不再碰上惡人。” “嗯。”李楹頷首:“我一生從未做過壞事,我想,下輩子,我不會再這麼倒黴了。” 崔珣正垂首用熟銅火筷撥出茶爐中未燃盡的炭火,他說道:“下輩子,不要碰上鄭筠這樣軟弱的人,不要碰上王燃犀這樣惡毒的人,不要碰上王團兒這樣愚忠的人。” 他將最後一塊燒到暗紅的荔枝炭撥出:“更不要碰上像我這樣的人。” 第020章 20 崔珣的動作很快,從上報,到王燃犀被處決,只用了三日時間。 崔珣曾問李楹,需不需要親眼看到王燃犀被處決,李楹想了想,搖了搖頭:“我希望自己輪迴轉世的時候,心是平靜的,而不是仍然帶着怨恨。” 她的案子已經查明真相了,她不需要再將自己時時刻刻困在荷花池那一夜。 崔珣點頭:“王燃犀終究是三品大員的妻子,聖人御封的金城郡夫人,況且並無證據證明她的丈夫裴觀嶽知曉此事,故而爲了給裴觀嶽留點體面,太后和聖人不會將王燃犀公開處刑,而會祕密處死於察事廳。” “她殺的是我,我不需要她被公開處刑,她只需要對我一人贖罪即可。”李楹坐在地上,雙腳懸空,垂於廊下,她想以李楹的身份,最後再感受一次人間的暖陽,夕陽灑在她的身上,她本是一介鬼魂,此刻卻似乎全身都在散發柔和的金色光芒:“我並不希望百姓因爲同情我,而在心中燃起對王燃犀的仇恨,一個人的心很小,這顆心,可以裝一些對世間、對親朋的愛,至於仇恨,還是越少越好。” 夕陽西下,霞光映天,蒼茫碧穹被雲霞塗抹成一條橙紅交織的錦緞,遠山層巒疊嶂,夕陽餘暉透過嫩綠柳枝灑在地上,萬物皆披金光,世間盡染溫柔色。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崔珣看着如畫美景,他忽道:“就如公主所說,公主不該死。” 李楹莞爾:“崔少卿,你不用因爲我說了這些話,就覺得我很了不起,其實,我雖爲大周公主,但我並沒有什麼很大的志向,我沒有慶陽公主助父起兵的本事,也沒有平原公主入朝議政的雄心,我平生所願,只是希望阿耶阿孃能伴我長久,我們一家人能順遂平安罷了。” 崔珣站於李楹身側,微風徐徐,如輕羽拂面:“公主這樣,便挺好的。” 兩人一坐一站,看着金烏西墜,赤輪漸隱。殘陽似血,歸鳥啼鳴,崔珣忽問道:“公主還有什麼心願未了嗎?” “心願?”李楹喃喃,她低下頭:“倒的確有個心願未了。” “是何心願?” “我想再見一眼……我阿孃。” - 崔珣想起那日李楹拼的魂飛魄散的風險,現形去逼問王燃犀,他提燈去尋受傷的李楹,最後在大明宮的宮門前尋到了她。 那時的她,倒臥在地,面色慘白,氣息奄奄,但是手卻蜿蜒伸向宮門,似乎是想去觸碰那個她再也無法觸碰的身影。 那是她的生身母親,她最愛的阿孃。 崔珣默然片刻,問:“公主……很想念太后麼?” “嗯。”李楹點了點頭:“三十年了,阿耶不在了,阿孃年紀也大了,我是見不到阿耶了,或者說,等我再見到阿耶時,他也已經轉世了,轉世後,他就不是我的阿耶了,我也不是他的明月珠了,所以我想在阿孃還是我的阿孃的時候,再看一眼她。” 她低着頭,穿着重臺履的雙足一下一下往後扣着廊下的石壁:“見了阿孃後,我就再無牽掛了。” 崔珣說道:“太后深居簡出,長住蓬萊殿,而蓬萊殿四處殿門都貼着門神,公主進不去。” 李楹嘆了一口氣:“我也知道我進不去,轉世之前,我怕是見不到阿孃了。” 崔珣道:“不會見不到的。”他頓了頓: “只要太后能出蓬萊殿,公主便會見到她了。” 李楹迷惘,阿孃如今身體不大好,元日的大朝會和上元燈節這兩件大事,她都沒有出蓬萊殿,還有什麼事情能讓她出來?她問:“阿孃如何會出蓬萊殿?” 崔珣沒有答,他只說:“公主的心願,我會爲公主達成的。” - 崔珣似乎很有把握,但是李楹卻十分忐忑,她目送崔珣入了大明宮,自己獨自等在大明宮外,她實在不知道崔珣會拿什麼說服她阿孃,她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到底有什麼理由,能讓阿孃願意拖着病體,出蓬萊殿? 她雖想不出來,但是她卻仍然等在宮門外,她莫名相信崔珣,他說他會爲她達成心願,那就一定可以。 過了幾個時辰後,那暗緋嶙峋身影終於從大明宮宮門走出,李楹欣喜迎了上去,但是話到嘴邊,卻又不敢問了。 她沒問,崔珣卻主動說了:“明日太后會去法門寺。” “阿孃去法門寺做什麼?” 崔珣提醒:“公主應是去過法門寺吧?” 李楹想了想,說道:“五歲之時去過。” 她五歲那年,阿耶帶着皇后妃嬪去法門寺禮佛,阿耶和鄭皇后入了佛塔,下發供養佛舍利,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下發供養,形同帝后以身供佛,阿孃不是阿耶的正妻,她沒有資格進入佛塔,於是便帶着她在佛塔外等候。 阿耶和鄭皇后去佛塔去了很長時間,她覺得有些着急,孩童貪玩,阿孃就帶着她在佛塔旁栽菩提樹。 當時那棵菩提樹還只是一個小幼苗,比她還矮,崔珣道:“我與太后說,永安公主栽的菩提樹,如今已亭亭如蓋,太后不想去看一看嗎?” 他繼續徐徐說道: “太后聽後,哽噎無聲,後定了明日一早,前去法門寺。” 李楹也悄悄紅了眼眶,她喃喃道:“阿孃……” 原來阿孃,真的從來沒有忘記她。 她低下頭,飛快的擦了下眼淚:“這是最後一次了。” “嗯?” “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阿孃想起我。”她低低說着:“以後,我希望她忘記我,我不願意她沉溺在過去。” 崔珣卻道:“我想,太后應是永遠忘不了公主的。” 李楹看他,她希望他詳細說下去,但是崔珣卻沒有,他只是對李楹道:“回去吧,明日,公主還要見太后呢。” 李楹點了點頭,她沉默的和崔珣相伴而行,兩人身影,也漸漸離開了大明宮。 - 翌日清晨,一頂步輦,悄悄出了丹鳳門。 太后此行並不想太高調,因此帶的隨從不多,崔珣騎馬隨於步輦一側,一行人輕車簡從到了法門寺,今日天朗氣清,日麗風和,法門寺方丈等人於寺門前恭迎,太后下了步輦,卻徑直去了佛塔。 正如崔珣所說,李楹當日栽的菩提樹,已亭亭如蓋矣。 太后撫摸着粗壯堅實的樹幹,菩提樹樹皮已經老皺,呈現歲月洗禮下的道道紋路:“這棵樹,種了也有四十一年了。” 崔珣伴於太后左右,他說道:“太后記性真好,是有四十一年了。” “並非是吾記性好,而是一個母親,對於子女的點點滴滴,總是會記憶猶新。” 她擡眼望着枝繁葉茂的菩提樹,菩提樹已長到七八丈高,回想李楹種下時,這棵菩提樹還不及李楹的膝蓋高,“種樹的時候,並沒有想到明月珠會離開吾這麼早。” 崔珣聽後,不由望向已經來了的李楹,李楹就站在金吾衛的後面,全副武裝的幾十金吾衛將太后團團保護在中間,也將她的女兒隔離在外面,金吾衛壯實魁梧,她的女兒連她的臉都無法看清。 透過金吾衛的肩縫,崔珣似乎能看到李楹眼底的哀慟,他沉默收回目光,對太后說道:“永安公主,她也定然希望能常伴太后左右。” 太后喃喃道:“是的,明月珠最是黏吾,她小時候還說,不想嫁人,只想和吾,還有她阿耶,一家人一起,長長久久。” 她說着說着,眼眶逐漸溼潤:“明月珠是那般懂事乖巧,那種事情,爲何會發生在明月珠身上,爲何,偏偏是吾的明月珠呢?” 崔珣默然無語,良久,才道:“太后節哀。” “節哀二字,吾聽膩了。”太后慘然一笑:“罷了,你們沒有擁有過明月珠,自然不會知道她有多麼美好,所以你永遠無法理解吾失去她的心情。” 崔珣抿了抿脣,他垂首:“太后節哀。” 太后似乎有些倦了:“望舒,你先退下吧,吾想一個人呆一會。” 崔珣點頭,他退下的時候,看了眼李楹,然後便揮手讓金吾衛都退後數丈,給李楹讓出空子。 - 空子剛一讓開,李楹就飛一般的奔到太后身前,太后許是病還未好,她疲累不堪,於是席地坐於樹前,用手掌從樹根丈量到樹幹,丈量到十個手掌的高度時,她才笑道:“是了,明月珠種樹的時候,就是這般高。” 李楹眼眶已經紅了,明明太后聽不到她,她卻還是放輕了腳步,她跪在太后身前,泫然淚下。 她仰頭看着太后,喉嚨中哽了哽,她想說很多話,她想說她很想她,她這三十年每一刻都在想念她,但最後她只是看着太后鬢邊的白髮,淚中帶笑說了句:“阿孃,你有白髮了。” 太后看不見她,也聽不見她,她依舊在用手掌丈量着,喃喃自語:“當時種的樹,還只有這麼一點高,都不到明月珠的膝蓋。” 李楹已是泣不成聲,她想去牽阿孃的手,就像小時候那般牽着,可是她的手穿過太后的手掌,她根本無法觸碰到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