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16節 作者:未知 “永安公主?”住持更是驚訝,公主不是死於三十年前麼?這位崔少卿與她非親非故,爲何要爲她點燈? 崔珣並未解釋,只是問:“住持,聽說以血供奉長明燈,能增強亡魂念力,助其早日投胎,是否如此?” 住持愣了愣,他點頭:“是有這說法。” 崔珣頷首,他拔出隨身匕首,順着手掌割下,殷紅鮮血滴入長明燈燈油中,一滴一滴,融入淡色燈油,盪出微小漣漪,血滴下的清脆滴答聲,在靜謐主殿迴盪,顯得尤爲清晰。 住持已經完全怔住,但他轉念一想,崔珣這般做,應是爲了討好太后吧,他於是也不再問,而是雙掌合十道:“崔少卿誠心可鑑,太后定然歡喜。” 崔珣聞言,只是輕聲一笑,他隨意用錦帕包紮了下流血的手掌,然後對住持道:“住持,某想一人在這主殿呆會,住持不必陪同了。” 住持會意,於是便退下了,偌大主殿,頓時只剩崔珣一人。 - 崔珣手指撥着長明燈燃動的暗紅火焰,火焰炙痛手指,他微微蹙眉,良久,才收回手指,對着那長明燈,低低說了句:“公主,是我對不住你。” 恍惚間,那溫柔少女的話語,一句一句,在他耳邊迴盪。 她說:“我知道你心裏也許裝了很多事,但是不管怎麼樣,活着纔有一切可能。” 她說:“沒人愛惜你,你自己也應該愛惜你自己。” 她說:“如果你真的沒有投降突厥,你可以和我說,而不是將所有事情都放在自己心裏,那樣,會很辛苦的。” 她說:“他們都在罵你,可我卻覺的,你做那些事,應該是有原因的。” 她最後說:“其實,你心裏的事,我很希望你能說給我聽一聽的,但是我恐怕,沒有機會了。” 崔珣閉眼,他痛楚之下,額上青筋直跳,也不知道這痛楚,到底是因爲手掌疼痛,還是因爲心在疼痛。 他慢慢攥緊手指,半晌,他緩緩睜開眼:“公主,是我騙了你。” “不是王團兒殺的你,我也沒有將此事稟報太后,王燃犀也沒有死。” 他爲官三載,手中血案累累,但卻從未像今日這般內疚過,許是那少女心境太過純粹,欺騙她,纔會這般痛疚難當。 崔珣抿了抿薄脣,他將鎏金銀香球的鏈子掛在長明燈燈柱上,燈影忽明忽暗的搖曳,昏黃燭光照映的他昳麗如蓮的臉龐愈發蒼白,崔珣垂眸:“公主,也許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去地府,親自向公主賠罪了,屆時,要殺要剮,再悉聽,公主尊便。” - 崔珣在西明寺一直呆到五更時分,纔回府,準備上朝。 但是剛一回府,找他找瘋的武侯就慌忙來報:“少卿,不好了,察事廳,失火了!” - 察事廳獄房意外失火,火勢沖天,照紅了半個長安城,崔珣匆匆趕到時,大火已經被武侯奮力撲滅,但是獄房中的犯人,卻全都被燒死了。 其中,就包括王燃犀。 王燃犀到死的時候,手裏還攥着那串小葉紫檀念珠,就好像攥着這念珠,去了地府,就能贖她一身罪孽一般。 而她的死,在朝堂也掀起驚濤駭浪,一個三品大員的髮妻,無故被崔珣抓進察事廳嚴刑拷打,到最後,還被燒死在察事廳?天理何在?國法何在? 朝臣紛紛彈劾崔珣,而作爲苦主的兵部尚書裴觀嶽因爲哀傷過度,閉門不出,他雖沒有彈劾崔珣,但爲他義憤的御史一封一封奏表遞到大明宮,一時之間,崔珣又成爲了衆矢之的。 - 崔府,崔珣披着黑色鶴氅,他掩袖不斷咳嗽,臉上也涌現病態的潮紅,那日察事廳大火後,他就病了,他心中激憤不已,他明明已經抓到王燃犀了,明明離所追尋之事近在咫尺了,但卻因爲一場大火,一切化爲烏有。 他也查了大火原因,這火不是意外,而是察事廳一個獄卒故意縱火,那獄卒欠下鉅額賭債,眼瞅着就要家破人亡,但卻忽然有了筆橫財還了債,之後,察事廳就失火了,那獄卒也被燒死了,想也知道,這不是巧合。 可死無對證,只能說,對方又棋高一着。 崔珣憤懣不已,他端坐於書案前,展開案上竹簡,蘸上硃砂,不甘的將其中王燃犀三字勾去。 勾完後,他扔了狼毫,伏案咳嗽不止,錦帕上竟然已經有了微微血跡,崔珣捏緊錦帕,他垂下鴉睫,不,他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能死! 他端起案几上苦到反胃的青釉藥碗,只是這次,再也沒有人給他溫藥,給他藥汁中放一塊糖霜了。 崔珣垂下鴉睫,他仰脖將涼透了的藥汁一飲而盡,但許是藥汁太涼,一到胃中,他反而更加劇烈咳嗽起來,他咳到眼前發黑,卻忽見書案前,站着一個纖弱身影。 崔珣頓時愣住:“永安……公主?” - 來人的確是李楹,她已經從生死道中走出,重回人間了,她回到人間第一件事,便是來找崔珣。 崔珣愣愣看着她:“你不是去地府了麼?” 李楹咬牙,她湛清雙眸此時竟然有一些恨意:“你爲何要騙我? 崔珣一怔:“你都知道了?” “對,我知道了,我知道不是王團兒殺的我,我知道王燃犀並沒有死,所以察事廳的招供,就是你製造的一場騙局,是不是?” 面對李楹的聲聲質問,崔珣古井無波的眸中,閃現一絲波瀾,他垂眸,痛快承認:“是。” 李楹不敢相信:“你爲何要這樣做?你知不知道我差點死在地府?你爲何要這般害我?” 崔珣喉嚨一陣腥甜,他捂着錦帕咳嗽,一滴鮮血滴到竹簡上,他低頭看着,竹簡上的名字幾乎都被勾完了,連王燃犀都死了,可他,依舊一無所獲。 他心中忽然莫名涌現一種無比挫敗的憤懣感,他擡頭,望着李楹,咬牙道:“因爲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給你查案。” 李楹目瞪口呆:“既然如此,你何必答應我?” “那是想早日將你打發走!省的你再纏着我!至於你去地府後,是生是死,與我何干?”崔珣冷笑:“我早就說過,讓你下輩子,不要遇到像我這樣的人!” 李楹紅了眼眶,她實在無法相信,她這般信任崔珣,可他從一開始,就打着欺騙她的心思,她傷心喊道:“好!是我看錯你了!我阿孃也看錯你了!你崔珣,就像百姓罵的,徹頭徹尾,就不是一個好人!” 崔珣捏緊錦帕,他冷冷道:“你現在才知道我不是個好人,是不是太遲了?我不妨告訴你,我爲何從未想過給你查案?” 他咳嗽兩聲,蒼白如鬼魅的眉眼染上一抹豔色,瞧起來勾魂攝魄,但說出的話卻刻毒萬分:“隆興十年,江州王謀反,直指太后牝雞司晨,禍亂朝綱,他征討太后的檄文,其中就有一句,謀殺親女,陷害元后,人神共憤,天理不容!” 第024章 24 空氣中一片死寂。 李楹在地府折斷的指甲傷口處, 鮮血一滴一滴,滴在光涼地板上。 李楹聲音輕到幾乎都聽不見:“你胡說。” “我胡說?”崔珣冷笑一聲:“難道你被困荷花池的時候,沒聽過?你敢說, 你的心裏,沒有懷疑過?若你真的沒有懷疑,爲何除夕夜那晚, 太后明明出了蓬萊殿, 去參加守歲宴,你爲何不去見她?因爲你不敢!你害怕自己一直敬愛的母親, 就是殺害你的真兇!” “你胡說!你胡說!”李楹捂着耳朵,她情緒徹底爆發:“我阿孃不會這樣做的!” 崔珣嗤笑:“她爲什麼不會那樣做?你以爲你阿孃是什麼心慈手軟的人嗎?你的姨母,是她同胞阿姊,僅僅因爲想送女兒進宮,侍奉你阿耶, 就被你阿孃鴆殺, 對待姐妹都能這樣殘忍, 對待女兒就會格外心軟嗎?你阿孃她不想重複漢朝戚夫人的結局,於是選擇溺斃親女,以此扳倒皇后,這很難理解麼?” “你胡說!”李楹已是淚流滿面:“你胡說!我阿孃不會殺我!不會!” 崔珣譏誚道:“她是不想殺你,她只是在她自己和你之間,選擇了保全自己罷了!” “這都是你的一面之詞,你沒有證據, 你不要胡說!” “證據?誰敢去找證據?”崔珣咄咄逼人:“況且有些事,不需要證據, 你只需看看,你的死, 到底對誰最有利,你便知曉,誰纔是殺你的人。” 李楹怔住。 她的死,讓鄭皇后後位被廢,阿孃順理成章成了大周皇后,繼而又成了太后,大權在握,勢傾天下,而若她沒有死,阿孃一個商戶女,根本鬥不垮毫無過錯的鄭皇后,更無法成爲大周皇后。 李楹淚珠滾滾,連嘴脣都在哆嗦:“你胡說!你胡說!” 崔珣已不想再和她爭辯:“你走吧,我的榮華富貴都源於太后,所以我是不可能去爲你查案的,你愛找誰便找誰去,反正那個人,不可能是我崔珣。” - 李楹已經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的崔府,她恍恍惚惚在路上走着,滿腦子只是崔珣那句:“你阿孃她不想重複漢朝戚夫人的結局,於是選擇溺斃親女,以此扳倒皇后,這很難理解麼?” 不,不會的,阿孃不會爲了自己,殺了她的。 她不相信,她根本不會相信。 肯定是崔珣騙她的! 他本就是極壞的一個人,爲了逼走她,故意編造謊言,對,一定是這樣的! 但她恍惚間,腦海中又浮現崔珣那句:“你敢說,你的心裏,沒有懷疑過?” 她想起她困在荷花池時,那個跑來玩的小宮婢偷偷和同伴說:“你們聽說了嗎?傳言永安公主,不是被駙馬殺的,是被太后殺的!” “什麼?不可能吧。” “爲什麼不可能?孩子沒了可以再生,但是皇后之位只有一個,爲了這個位子,殺了女兒,有什麼稀奇的?” 李楹一個激靈,不,不會的,他們都在胡說,不會是阿孃的,不會! 她不相信,她永遠都不會相信! - 李楹淚水簌簌而落,她漫無目的的走着,天大地大,她一個孤魂,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往哪裏去。 她不知不覺,又走到了大明宮宮門,她望着緊閉的宮門,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難受:“阿孃,真的是你麼?明月珠不相信,明月珠真的不相信。” 她撫摸着高高聳立的丹鳳門,慢慢跪倒在地,守門的金吾衛看不到她,他們全副披掛,手持兵器,魁梧挺拔,誰也不知道,面前有一個早已死去的公主,在哀哀哭泣。 李楹不知道哭了多久,她使勁擦了擦眼淚,守門的金吾衛已經換班,年輕守衛目光炯炯,盡力守衛着大明宮內的太后與皇帝,李楹扶着朱漆木門,站了起來。 她就算哭死在這,也得不到一個答案。 與其如此,倒不如繼續追尋真相,就算那個真相再怎麼不堪,她也要追尋。 - 李楹轉身,離開了丹鳳門,她也不知道她要去哪,所以只是茫然的在街坊中走着,夜深人靜,更深露重,街坊空無一人,白霧中,忽然有一個穿着鎧甲的年輕將軍,正匆匆打馬,直奔丹鳳門而來。 李楹一怔,這宵禁時分,怎麼會有將領騎馬去大明宮?難道邊疆又有戰事? 她定睛一看,又覺的不對,這年輕將軍灰頭土面,風塵僕僕,但是身上卻刀傷處處,血跡斑斑,李楹分明看到鮮血從他身上涌出,將白馬都染成了血紅。 一個正常人,如果受了這麼重的傷,早就沒有命了,哪還能躍馬揚鞭,李楹再仔細看,那年輕將軍面色發青,她頓時瞭然。 這和她一樣,是個鬼魂。 但是鬼魂怎麼沒有被陰司勾去?而是能在這街坊上縱馬狂奔? 李楹有些疑惑,她想問個明白,於是衝上去攔住那鬼魂,那鬼將軍忙勒住繮繩,他急道:“小娘子,某有十萬火急之事,煩請讓開!” 李楹仰頭問他:“你有何事?” “突厥進犯,天威軍被困,郭帥命某趕赴長安,稟報聖人,速派援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