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17節

作者:未知
李楹愣了,她想起那日西明寺中,琵琶姬說的天威軍五萬人全部戰死落雁嶺,她疑慮道:“天威軍?天威軍不是全軍覆沒了嗎?” 鬼將軍驚愕:“小娘子,莫要胡說!延誤軍情,你擔當不起!” 李楹見他神情,忽想起若人生前對某事執念太深,死後也會執着做那件事,此人應是被天威軍派來長安求援的將士,卻在途中不幸身亡,所以纔會死後繼續打馬疾騁大明宮。 李楹不由惻然,她問:“敢問將軍名氏?” “某乃天威軍虞侯,盛雲廷。” “盛雲廷?”李楹又想起在崔珣書房中看到的書簡:“你是不是家住大安坊,家中還有一個妹妹,叫盛阿蠻?” 鬼將軍愣了:“小娘子如何得知。” 李楹嘆息一聲:“盛雲廷,你已經死了,死了整整六年了。” - 一口氣泄,大夢初醒。 盛雲廷栽下馬來。 李楹唬了一跳,她趕忙去查看盛雲廷傷勢:“盛將軍,你沒事吧?” 盛雲廷忍着劇痛,以手撐地,踉蹌站起:“六年……已經六年了麼……” 李楹見狀,倒有些同病相憐之意,她點頭:“是的,六年前,你們天威軍五萬人,就都戰死在落雁嶺了。” 她頓了頓,抿脣道:“不,還有一個人,沒有戰死。” 盛雲廷大喜:“是哪位兄弟?” 李楹提到這個名字,都覺的胸腔一股恨意:“崔珣。” “十七郎?他沒有死?太好了!” 李楹喃喃:“他叫,十七郎?” “對,十七郎家中排行十七,我們都這般喊他,年紀大的,也喚他小十七。” 李楹見盛雲廷和崔珣感情甚好的樣子,這盛雲廷忠肝義膽,死了都不忘故帥所託,爲何會和崔珣這種小人爲伍?她不由問道:“你們關係很好麼?” 盛雲廷點頭:“天威軍全軍,都情同手足。” “那他可辜負你們情誼了。”李楹悻悻道:“他這個人壞的很,爲了保命投降突厥,辱沒你們天威軍的名聲,回長安後,又做了酷吏,害死不少人,長安城人人都在罵他。” 盛雲廷愣住了:“十七郎不會這樣做的。” “他就這樣做了。”李楹道:“還做的心安理得。” 盛雲廷拳頭攥緊,他急促呼吸兩聲:“十七郎是我們天威軍的好兒郎,他若真這般做,也定然有他的原因!” 李楹苦笑:“我以前也是這般相信他的,但是我錯了,我不會再信他了。” 盛雲廷上下打量着李楹,他此時也看出李楹是鬼魂之身,他問:“小娘子和十七郎有舊?” 李楹不情不願的“嗯”了聲,盛雲廷似乎明瞭:“十七郎長得好,就是性子冷了點,有時候傷了年輕娘子的心,自己都不知道……” 李楹見他完全誤會,她忙澄清:“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嘆道:“我確實認識崔珣,他能看見我,所以我託他辦件事,但是他不辦就算了,還騙我,你說,我該不該生氣?” “是該生氣。”盛雲廷頓了頓,又爲崔珣解釋:“十七郎本性不壞,他是一個好人,他騙了小娘子,他自己內心應該也是很內疚的。” 李楹搖頭:“我沒覺的他是個好人,我也不想再見到他了。” 盛雲廷面露遲疑,他忽拱手行了一禮,誠懇道:“既然十七郎能看到小娘子,那某有個不情之請,雖羞於開口,但如今,也只有小娘子能辦了。” 李楹隱隱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什麼不情之請?” “某於六年前,奔赴長安求援,在長樂驛換馬之時,遇到中郎將沈闕,此人與郭帥向來不睦,某也不願理睬他,但驛中還有裴觀嶽將軍之妻王娘子,裴將軍與郭帥交好,王娘子邀某去驛中喫盞茶水,稍事歇息,她盛情相邀,某隻能照辦,但剛踏入驛中,就被早已埋伏好的軍卒亂刀砍死。” 李楹聽的驚異:“原來將軍是因此身亡的,所以是沈闕和王燃犀合謀殺了將軍麼?” “應是如此。”盛雲廷道:“我死之後,王娘子怕冤魂纏身,便貼了一道鎮魂符在某身上,如今鎮魂符已落,想必是王娘子已命喪黃泉了。” 李楹抿了抿脣:“對,王燃犀死了,被火燒死了。” “怪不得某魂魄得出。”盛雲廷又道:“某魂魄既出,陰司想必不會留某在陽間太久,枉死城的鬼吏應該已經在路上了,某沒有太多時間了,能否請小娘子將遇某之事告知十七郎?” 李楹怔住:“告訴崔珣?” 盛雲廷滿懷歉意:“某知道此要求甚爲無理,但如今,也只能託付小娘子了。” 他咬牙,單膝跪下:“沈闕與王娘子殺我,天威軍覆滅,必然有冤!今全軍五萬人,只餘十七郎一人,五萬冤魂,洗雪昭屈,盡在他一人之身!” 李楹聽後,矛盾萬分,她壓根就不想見到崔珣,但是又見盛雲廷遍體鱗傷,渾身刀口皮肉翻卷,還在汨汨流血,這是保衛她大周的將士啊!不管天威軍有沒有冤情,他都應該死在戰場上,而不是死於陰謀詭計。 她心中熱血涌起,也不去想願不願見崔珣了,便點頭道:“好,我答應你!” 盛雲廷眼眶一熱:“多謝小娘子。” 李楹將他扶起,盛雲廷默了默,道:“小娘子,還請告訴十七郎,前路艱辛,天威軍全軍將士,跪謝!” 李楹默默點頭,忽兩人聽到鎖鏈聲聲,轉頭一看,街坊邊身着紅衣拿着鎖鏈的鬼吏已經在白霧中步步靠近,盛雲廷忙將李楹推往街角:“小娘子,快走!” 李楹看到鬼吏,也不敢再留:“我走了,將軍保重。” 盛雲廷點頭,他忽想到什麼:“對了,小娘子,記得轉告十七郎,某的屍身,就埋在通化門外。” 第025章 25 夜色如墨, 冷月如鉤,李楹遠遠望着崔珣府邸硃色木門,她實在不想進去, 但是她答應了盛雲廷,她不能不進去。 李楹抿了抿脣,透明身影穿過緊閉的大門, 走了進去。 她走過庭院海棠樹, 樹上燕巢裏的雛燕似乎是感覺到她的到來,突然啾啾叫着, 李楹擡眼看了看燕巢,目光之中閃過一絲柔和,但她很快又垂下眼眸,縮在袖中的右手用力去握了握左手的斷甲處,劇痛讓她頭腦清晰不少, 她看向崔珣書房方向, 眼神漠然如冰, 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書房裏,崔珣身披黑色鶴氅,正提筆在白麻紙上寫着奏疏,他此病來勢洶洶,才寫了幾個字,他便停下掩袖咳嗽一陣,咳完後, 他又平靜握起雀頭筆,繼續書寫着, 白瓷油燈暗黃光芒中,他提筆的手腕青色血管清晰可見, 伏案的身影更是形銷骨立,格外清瘦。 李楹靜靜的在書房外看着,此人這般嶙峋孱弱,根本無法想象到他也曾是天威軍的一員,也曾金戈鐵馬、馳騁疆場過,若換以前,她還會同情他,還會忍不住去想六年前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她的真心卻換來他無情的欺騙,她再也不會可憐他了。 崔珣忽然停了筆,他微微擡頭,待看到站在門外的李楹時,他先是怔了怔,然後冷淡道:“你怎麼又來了?” 既已被發現,李楹也不藏了,她深吸一口氣,走進書房:“崔珣,你應該認識一個,叫盛雲廷的人吧?” 崔珣手中的雀頭筆沒有握住,啪的一聲掉在了白麻紙上,濺起一片墨汁,他面上神色雖仍波瀾無驚,但是掉筆的動作卻泄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他望着李楹,一字一句道:“你,怎麼知道盛雲廷的?” “我遇到他了。”李楹頓了頓:“他的魂魄。” “他的魂魄,不是在枉死城嗎?” “出了點意外,直到今日才被抓去枉死城。”李楹嘲弄:“崔珣,你不好奇出了點什麼意外嗎?還是說,你這個人,已經心狠到遺忘故友了?” 崔珣按在書案白麻紙的手指開始慢慢收緊,白麻紙在他手中逐漸變形,指尖已微微發白,他似乎並不敢問,他不想聽到那個答案,但最後,他還是問李楹:“到底發生了什麼?” 李楹沒有馬上告訴他,反而問出了在心中徘徊已久的疑問:“崔珣,你抓王燃犀,並不是想爲我查案,你是爲盛雲廷抓的她,是不是?” 崔珣沒有說話,那便是默認,李楹猜對了,她心中一時之間也說不上是什麼滋味,虧她還以爲崔珣盡心盡力幫她研究案情,又冒着風險去抓王燃犀,卻沒想到從一開始,他抓王燃犀,就不是爲了她。 她只覺心又冷上了幾分,對此人更加憤恨,她冷笑:“但看你病成這樣,想必是還沒來得及問出實情,王燃犀就被一把火燒死了,所以你才氣病了吧?” 崔珣依舊沒有說話,只是臉色愈發蒼白,李楹忍不住苦笑:“看來我又猜對了,那我該說點什麼?機關算盡一場空?” 面對李楹的諷刺,崔珣終於開了口,他語氣中竟帶着一絲哀求:“你我之間,是我對不起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求你告訴我,雲廷他,到底發生了何事?” 此時此刻,他神情竟然有些可憐,李楹遇到他以來,他向來是冷淡倨傲的,就算在上元燈會被數人當面羞辱,他也是漠然置之,李楹根本想象不到,他也能這般低聲下氣。 不,此人雖美如珠玉,又裝的孤苦可憐,博人同情,其實內心,比蛇蠍還毒! 李楹藏在袖子的手又狠狠捏了下斷甲處,她疼的一哆嗦,目光也清明起來,她看着崔珣,語氣十分平靜:“我既答應了盛雲廷,便不會食言。六年前,天威軍被困,盛雲廷奉郭帥之命,前往長安求援,途經長樂驛之時,被中郎將沈闕和王燃犀誘騙進長樂驛,亂刀砍死。王燃犀怕冤魂纏身,所以一道鎮魂符,將盛雲廷魂魄鎮於屍身,整整六載,不得出。” 崔珣手中白麻紙已被抓皺,他臉色蒼白如鬼魅,胸膛起伏不定,呼吸也愈發急促,似乎在極力壓抑着內心的痛苦,李楹慢慢道:“如今王燃犀死了,盛雲廷的魂魄也終於逃脫桎梏,他魂魄得出後,第一件事,便是跨上戰馬,急如星火,打馬直奔長安城,只爲將故帥所託稟報聖人,求他發兵,救出被困的五萬天威軍。” 李楹說完後,崔珣並沒有說話,書房內是死一樣的沉寂,崔珣的神色相較方纔也沒有過多變化,只是呼吸又急促了幾分,李楹莫名有些失望,她自嘲般的想,看來盛雲廷看錯人了,什麼天威軍的好兒郎,崔珣的心腸,早在這幾年的酷吏生涯中變的心狠如鐵,故友死的這般慘烈,都不值得他的一聲嘆息。 她失望之下,也不知是不是應該繼續將盛雲廷的囑託告知崔珣,盛雲廷覺的重要,或許崔珣壓根就不會在意,罷了,就算崔珣不在意,但她答應了盛雲廷,她還是會告知他。 李楹張了張口,正準備繼續說下去,忽見崔珣竟然一口鮮血,直接噴到白麻紙上。 李楹頓時被嚇呆了,本來準備好的話連半句都說不出來了。 她頓了半晌,才顫巍巍道:“喂,你……你沒事吧?” 崔珣的衣襟上、手背上,全部都是鮮血,他茫然的看着染滿血的白麻紙,白麻紙中間寫了一個“忠”字,鮮血蜿蜒流淌到那個“忠”字上,將“忠”染成了一片血紅。 李楹又試探性的喊了他一聲:“崔珣……崔珣?” 崔珣茫然擡首,他脣角仍殘留一絲血跡,血跡的殷紅,和臉色的蒼白,形成鮮明對比,更襯得殷紅如凋零赤薇,蒼白如冷山皚雪,幾縷墨絲凌亂垂在赤薇皚雪邊,明明這是在人間,但李楹卻忽有一瞬間覺的,她面前的情景,瞧起來,甚至比生死道的漫天曼珠沙華還要悽豔絕望。 李楹連喚了幾聲,崔珣終於回過神來,他顫抖的抓過一旁的錦帕,但他手指顫抖到幾乎無法握住錦帕,反覆幾次後,才終於勉強抓着錦帕,去擦那被鮮血染紅的“忠”字,但鮮血已經浸透紙背,怎麼擦都擦不掉,到最後,紙破了,崔珣看着破了的白麻紙,怔住了。 他呆呆看着那破了的白麻紙,看了很久,李楹已經不敢再喚他,他卻終於開了口,他一開口時,李楹才發現他聲音都在不由自主顫抖,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崔珣,這樣慌亂失措的崔珣。 崔珣嘶啞着聲音問她:“雲廷他,還說了什麼?” 李楹鎮定了下心緒:“他說……沈闕與王燃犀既然殺了他,那證明天威軍覆滅必然有冤,他說天威軍五萬人只剩你一個人了,讓你給他們洗雪昭屈。” 洗雪…… 昭屈…… “天威軍衆將,丟城失地,聖人下令籍沒家產,不許收屍,不許下葬。” “曹五郎的母親去世了。” “是不堪受辱,上吊而死。” 崔珣眼前,似乎出現了書簡上密密麻麻的天威軍家眷名錄,其中硃筆劃去的人名越來越多,他只覺心臟處如被一把無形的利刃狠狠刺入,每一次跳動,都疼到快要窒息,因爲疼痛,他的臉色愈發蒼白如紙,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血跡斑斑,他啞着嗓子問李楹:“還有呢?” “還有……他說,前路艱辛,天威軍全軍將士……跪謝!” “跪謝?”崔珣茫然重複着這兩個字:“跪謝……跪謝……” 他掌心已經血肉模糊一片,任憑指甲再怎麼深深掐進去,也麻木到沒有痛覺,當肉/體的疼痛都無法轉移內心痛楚時,他雙肩無法抑制的開始顫抖,他緊緊咬住牙關,但眼淚還是一顆一顆,從眼眶溢出,滑下他蒼白如鬼魅的臉龐。 李楹不可置信的睜大眼睛,崔珣,哭了? 這個殘忍至極的酷吏,這個冷酷無情的奸佞,也會哭? 但是崔珣,的確在哭。 他哭起來時,咬着牙,沒有聲音,只有一顆一顆豆大的眼淚從蒼白臉頰滑落,砸到白麻紙上,白麻紙上血和淚交織到一起,已經分不清什麼是血,什麼是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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