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19節

作者:未知
她真是無法想象, 她已經死去三十年了,居然還能成爲政敵排除異己的工具。 何其可悲?何其可嘆? 不到兩日,崔珣就被召入宮。 查的這麼快,他倒是一點也不意外,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大理寺和內侍省小吏都是爲了錢財出賣機密,對他並無忠心,拷問之下,招供出來再正常不過了,這些他早已預想到。 倒是李楹對於他入宮十分緊張,她問:“阿孃會殺了你嗎?” “或許吧。” “這太荒謬了!”李楹不忿:“明明是我讓你查案的,爲何會有人借我之口,發你之難?” “因爲他們知道你說不出話。”崔珣靜靜道:“死人是最好利用的。” “我要去找阿孃!” 李楹走了兩步,忽停了下來,她怎麼去找阿孃?阿孃都看不見她,她如何找? “罷了。”崔珣明知大難將至,反而異常平靜,他面向李楹,突然深深行了一禮:“公主,你我之間,是我對不起你,但此事與雲廷無關,若我回不來,煩請公主設法將雲廷屍骨取出,送還家人,大恩大德,崔珣沒齒難忘。” “我……”李楹咬脣,一時之間心情十分複雜,她雖然憎恨崔珣,但此次崔珣的確是因她得咎,她也無法再說出傷他的話,她最終點頭:“我答應你。” 崔珣聽後,微微一笑,他向來冷淡如冰,喜怒不行於色,從來讓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此次笑容,竟然帶了些許感激:“多謝公主。” 李楹看着他緩緩走向宅外等着的千牛衛,他背影蕭索孤寂,夕陽的餘暉灑落在他身上,將他投射地上的身影拉長,更顯得他形單影隻,踽踽獨行,此番生死關頭,偌大長安,連個爲他擔心的人都沒有。 李楹心中,說不出什麼感覺,等他邁出宅院時,她忽喊了聲:“崔珣……你……你還是活着回來吧……” 崔珣腳步一滯,但只是一瞬,他又繼續行向千牛衛,跟着他們,前往前方未知的結局。 - 蓬萊殿中,丹楹刻桷,檐牙高啄,薰香氤氳,珠簾低垂,太后端坐在珠簾後,久久未語。 崔珣匍匐在地,也不言不語,良久,太后才冷笑一聲:“崔珣,你有何話好說?” 崔珣默然:“臣,無話可說。” “所以你是認了買通大理寺與內侍省小吏一事?” “是。” 珠簾後,太后聲色未變,只是不緊不慢說了句:“崔珣,你是不是活膩了?” “臣,不敢。” “不敢?還有什麼是你不敢的?明知道明月珠是吾的隱痛,你卻拿她,當作你挾勢弄權的工具?” 崔珣斂眸,他知道此刻再怎麼辯駁都無用,只能沉默說了句:“臣不敢。” “你查明月珠的案子,是爲了什麼?”太后不怒反笑:“你甚至私自調閱吾身邊侍婢的出入錄?你想查到什麼?你是不是想查到,是吾殺了明月珠!” 聽到最後一句,崔珣驀然擡頭,他額上滲出細密汗珠,他咬牙叩首:“臣不敢。” “讓吾猜猜,你到底想做什麼,你想查到吾是兇手,你想利用此事要挾吾,讓吾對你授人以柄,從此朝堂任你爲所欲爲,是不是?” 太后說到後來,已是厲聲責問,崔珣伴她三載,從未見過她如此生氣過,冷汗從他的額頭滾落,順着臉頰滴落在烏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徒然說道:“臣不敢。” 太后嗤笑:“吾萬萬沒想到,養了一條狗,反而被狗咬了。” 崔珣匍匐於地,頭垂的很低,脊背在微微顫抖,他咬牙:“臣自知罪無可恕,但求太后,能饒臣一命。” “你不想死?” “不想。” “既不想死?爲何要做這種背主之事?” 崔珣無法解釋,他只能叩首:“求太后饒臣一命,要打要罰,都聽憑太后處置。” 他一下一下,額頭重重叩于堅硬烏木板上,如玉般的額頭已經磕到紅腫破皮,太后冷眼看着卑微乞求的崔珣,博陵崔氏,士可殺不可辱,他一點都不像個博陵崔氏子,怕死,偷生,爲了活命叩首叩到頭破血流,低聲下氣的活脫脫像一條狗,而她,臨朝聽政二十年,居然會被這樣一條狗反咬,真是可笑。 她終於冷冷開了口:“夠了。” 崔珣停住叩首,他沒敢擡頭,只是身軀微顫,等待着他命運的宣判,太后從牙縫中擠出幾句話:“崔珣,你讓明月珠死後都不得安寧,吾真恨不得剝了你的皮!” 崔珣心中一滯,但太后又接着道:“只是……只是……”她頓了頓,似乎十分不甘,但又不得不那般做:“吾還是會留你一條性命。” 她厲聲道:“來人!” 左右千牛衛進殿,太后咬牙切齒:“崔珣以下犯上,圖謀不軌,着笞一百,褫革官職,以儆效尤!” 這個懲罰,不可謂不重,崔珣的身子,笞一百,等於要了他半條命了,但崔珣卻像鬆了口氣般,他叩首:“謝太后。” - 被押送蓬萊殿外時,崔珣反而心中平靜了起來,他任憑千牛衛將他按到刑凳上,大週五刑,笞杖徒流死,笞刑雖然最輕,但受刑時,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很少有犯人能忍受疼痛不掙扎的,因此行刑時犯人都會被牢牢綁縛在刑凳上,崔珣被綁縛時,因爲千牛衛鄙夷他,故意將粗糙麻繩縛的極緊,幾乎勒進肉中,但崔珣仍然安安靜靜的,沒有一點呼痛,讓千牛衛都不禁懷疑被綁的是一個死人,而不是活人了。 但當千牛衛要剝去他上衣時,他卻突然有了些許活人氣,他掙扎了下,道:“不必。” 幾個千牛衛對視一言,一人道:“崔少卿,我們這也是爲你好,若不去衫,行刑時,布屑會混入血肉,到時醫治,痛楚會加倍。” 崔珣只是重複:“不必。” 有一千牛衛嫉惡如仇,最恨崔珣這種小人,他正欲呵斥,卻見其他人對他搖頭示意,崔珣侍奉太后三年,這次太后是惱了他,誰知道之後會不會又想起他好處,召回他?所以沒必要太過得罪他。 既然崔珣不讓去衣,那便不去。 但笞一百,是太后的命令,他們奉旨行刑,就算一不小心,行的重點,諒崔珣也不敢說什麼。 刑具竹製,長五尺,末薄半寸,竹節未平,第一下笞在脊背的時候,崔珣暗緋官服上就見了血痕,二十下後,官服就已破爛不堪,崔珣痛到冷汗涔涔,他緊緊地咬着舌尖,不讓自己疼痛出聲,彷彿這樣,就能拾起他本就不多的尊嚴一般。 舌尖已經被咬破,血腥味混着苦味在口中漸漸瀰漫開來,崔珣昏昏沉沉,脊背上已經沒有完好皮膚,接下來的每一下都抽到之前傷痕上,傷口被反覆撕裂,他眼前逐漸模糊,竟然浮現出大漠黃沙,一個個策馬狂奔,仗劍天涯,朗笑如日月的少年,耳邊又浮現李楹清脆的聲音:“你壞事做了那麼多,等下了黃泉,有何顏面見天威軍故友?” 崔珣舌尖鮮血溢出嘴角,意識愈發昏沉,下了黃泉,他們……還會認他爲友嗎? 一桶刺骨的涼水澆到他身上,崔珣凍的一個激靈,慢慢清醒過來,耳邊千牛衛鄙夷道:“太后說了,崔少卿要醒着受刑。” 崔珣疼的微微喘息,背上已是血肉模糊,傷口深可見骨,他眸中霧濛濛的,臉色更是蒼白到跟紙一樣,毛竹板抽在背上,一下比一下重,竹板上的粗礪竹節抽入肉中,提起來時又帶出一片血肉,崔珣死死咬着舌尖,青石地磚上已是汗水血水與井水交織成一片,他看着地上鮮血蜿蜒流淌,似乎看到了那一個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絕望拼殺中,從胸膛處流下的血,血是那麼多,幾乎染紅了整個落雁嶺。 他緩緩閉上眼,臉上汗溼了一片,他任憑那些千牛衛泄憤似的一下一下笞在他背上,然後意識繼續模糊,被潑醒,再繼續,如此反覆,不知過了多久,一百笞刑終於結束了。 當千牛衛將他鬆綁後,崔珣背上官服已經完全破爛,整個脊背血肉淋漓,慘不忍睹,他氣息奄奄到已無法站立,還是幾個察事廳小吏斗膽將他攙起,架着他,一步一步,往宮門外挪去。 只是剛走出一步,崔珣就牽動背後傷口,他疼到渾身不住顫抖,汗珠自額上涔涔滾落,他垂着首,咬牙忍着這刺骨之痛,卻意外看到一抹紫色官袍。 三品着紫,崔珣擡頭,果然是裴觀嶽。 崔珣官帽被褫奪,背後官服碎裂,渾身上下血跡斑斑,衣衫已經被汗與水溼透,薄薄貼在身上,幾縷墨色髮絲掙脫束髮玉冠,溼淋淋的散在慘白如雪的臉龐上,明明這般狼狽不堪,看到裴觀嶽時,他卻忍着劇痛昂起頭,直起脊背,冷冷看着裴觀嶽,裴觀嶽曬笑一聲,他彎下腰,舀起一瓢涼水,驟然潑到崔珣臉上。 幾個察事廳小吏驚呆:“裴……裴尚書!” 裴觀嶽未曾理他們,只是悠悠對崔珣道:“一條落水狗,也敢和我鬥?” 潑到臉上的涼水順着崔珣紅腫破皮的額頭,流下他瀲灩漪瀾的眼角,經過他毫無血色的脣,然後滑落到傷痕累累的肩背,崔珣被如此侮辱,眼神中卻神色未變,他只喘息着冷笑:“那你可小心了,下一次,這條狗就會咬死你。” “哼。”裴觀嶽嗤笑:“癡人說夢!” 他上下打量着如同血水中撈出來一樣的崔珣:“你說你,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就乖乖做太后臠寵便是,非要不自量力,與我作對,如今一敗塗地,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翻身!” “那你便看着。”崔珣臉色慘白,他聲音雖虛弱,但卻格外清晰:“千萬不要提前死了。” 裴觀嶽不屑一笑,他年過五旬,鬚髯如戟,器宇軒昂,爲官口碑不知比崔珣這個酷吏好上多少倍:“好啊,看咱倆,誰先死。” 第028章 28 夜闌人靜, 風清月皎。 白髮醫師自崔珣臥房走出,他對守在外面的啞僕搖了搖頭:“崔少卿都不讓某去衣,又如何給他醫治?” 啞僕焦急的比手畫腳, 醫師嘆道:“唉,他說自己可以上藥,便將某趕走了, 某已將傷藥留下, 老翁,其他的, 某也愛莫能助了。” 醫師嘆氣着走開,啞僕看着緊閉的門縫中透出的熒熒微光,他也深深嘆了口氣,然後搖着頭離去。 兩人都沒看到,窗下一直站着一個穿着紅白間色裙, 梳着雙鬟望仙髻的纖柔身影, 那身影透過綠色窗紗, 望着臥房,她站在窗下站了很久,最後似是下定決心,推門走了進去。 - 殘燈影搖,崔珣趴在榻上,臉色蒼白如紙,汗水浸透了墨發, 幾縷髮絲黏糊糊地貼在臉頰上,背上官服破破爛爛貼在身上, 布屑已經混入血肉中,看起來甚爲可怖, 他雙眸緊閉,若非還有微弱呼吸聲,李楹甚至都懷疑他已經死了。 她坐在榻邊,眼前這副血腥情景讓她有些頭暈目眩,一百笞杖,讓崔珣背上皮開肉綻,幾無完膚,一條條淋漓血痕疊加,李楹甚至可以看到血肉中的白骨。 李楹從來沒有責罰過宮婢,她從沒見過這麼多血,也從沒見過這麼可怕的傷口,她心中着實有些害怕,但再怎麼害怕,她也不能見崔珣就這樣死了。 更何況,崔珣這刑罰,是爲她而受的。 李楹顫抖着伸出手,想先將崔珣的衣衫脫下,但本昏昏沉沉的崔珣卻忽抓住她的手,他手腕綿軟無力,李楹輕飄飄就能掙脫,可她沒有掙脫,只是跟崔珣解釋:“我要給你脫下衣衫,不然無法治傷。” “不用。”崔珣氣若游絲,低低說着。 李楹急了:“什麼不用?再不治傷,你就死了。” “死不了……” 李楹簡直要氣笑了,都被打到奄奄一息了,還跟她說死不了了,她頓了頓,說:“崔珣,你不就是不想被人看到你身上舊傷嗎?我在上元節那日就看過了,既然看了第一次,那看第二次,也沒什麼吧?” 崔珣聽後,沒再說話,只是微弱喘息着,抓住李楹手腕的手也更加無力,李楹有些無奈,這個人有時候自尊心強的不合時宜,她放緩語氣:“崔珣,你放心,只有我看到,不會有第二個人看到。” 崔珣終於願意放了她的手,他將臉埋入絲質繡枕中,不再說話,李楹抿脣,她小心褪下崔珣上身衣衫,其實那衣衫被打的破爛不堪,都不用怎麼費勁就扯了下來,剛一扯下,李楹就更覺得頭暈目眩,崔珣背上是新傷疊舊傷,醜陋傷痕跟蛛網一般,密密麻麻爬滿了整片肌膚,濃烈血腥味撲鼻而來,李楹實在不忍直視,她撇過頭,定了定心神,然後拿起案几上銅盆裏的白色絹布,溼了清水,擰乾,準備擦拭他血肉模糊的傷口。 絹布剛一碰到崔珣傷口,崔珣就疼的微微抽搐,李楹有些慌了,她說道:“我儘量輕點。” 崔珣臉埋在繡枕中,一點聲音也無,也不知道是聽到還沒聽到,李楹抿着脣,儘可能地放輕動作,以免讓崔珣更加痛苦,她擦拭到後來,已經滿頭是汗,崔珣愣是一聲沒吭,只是輕輕顫抖的身體還是泄露了他身體的極度疼痛。 銅盆中的清水已經變成了血水,李楹連換了好幾盆水,纔將崔珣背上猙獰傷口擦拭完,她擦了把額上的汗,擡頭一看,崔珣連鬢角都浸透細密汗珠,本就煞白的臉色更加煞白,趴着的絲質繡枕已經被汗溼了一片,李楹抿脣,她低頭清洗着他背上最後一道傷口:“疼的話,就喊出來。” 崔珣沒說話,不知道是暈着還是醒着,李楹又道:“沒必要這樣忍着,傷身體。” 崔珣依舊沒說話,正當李楹以爲他不會回答她時,他卻氣弱聲低說了句:“喊出來,給誰聽呢?” 李楹怔住,崔珣說完這句話後,又沒再說話了,李楹卻明白他的意思,若他慘極呼痛,憎惡他的人反而會拍手稱快,只有關心他的人會心疼關切,但崔珣如今,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這世上哪還有關心他的人啊? 她心情複雜的看着他,他兩片肩胛骨凸起,伶仃如病鶴,明明是聲名狼藉的奸佞,卻有時候孤零零的像天地間只有他一人一般,李楹擰了把白色絹布,低眸說道:“給我聽吧。” 崔珣手指,微不可見的顫抖了下,良久,他才啞聲說了句:“你不是很恨我嗎?” “是恨你。”李楹洗着血染紅的絹布:“任何人遇到我的事,都會恨你。” 崔珣沒有說話,李楹洗好絹布,搭在銅盆邊,她拿起醫師藥匣中的銀針,小心在油燈火苗中烤到通紅:“但你這次,是爲我受過,我就算再恨你,也不能不管你。” 她拿着滾燙的銀針:“我要給你挑傷口裏的布屑了,疼的話,喊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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