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21節 作者:未知 但是崔珣不知是哪來的力氣,瓢潑大雨中,他趔趔趄趄,跌跌爬爬,滿身泥水,往官道邊奔去,李楹也跟出了過路亭,她跺腳喊着:“崔珣!崔珣!” 崔珣跟沒聽到一樣,過路亭距離官道大概百步,他深一腳淺一腳,踉蹌而行,李楹又喚了幾聲,忽然不喚了,而是站在滂沱暴雨中,咬着脣,目光交織紛雜,望着崔珣磕磕絆絆的背影。 拿着鐵鍬挖掘的衆武侯紛紛跪下,懼怕請罪:“少卿,我等無能,沒有挖到……” 崔珣沒有理他們,他身上鶴氅都是泥點,背上傷口因爲動作太大,許是又裂開了,劇痛陣陣襲來,痛到他眼前發黑,他臉色慘白,定定望着被挖掘的坑坑窪窪的官道,一個武侯小聲道:“少卿,全部都挖遍了,沒有……” 崔珣忽看向一個稍淺點的坑,他胸膛劇烈起伏,然後懵然往前走了一步,但他卻沒注意到腳下青石,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被絆倒在地,背後中衣似是被血浸透,但他卻彷彿沒有感覺到疼痛一般,只是連滾帶爬,爬向那個坑,然後雙手用力挖着土,那武侯仍道:“少卿,這裏挖過了,沒有……” 還是其他武侯使勁朝他使眼色,那武侯才膽怯住了嘴,崔珣置若罔聞,他指甲斷裂,手指已經挖到流血,十指連心,他卻跟毫無知覺般,繼續挖着,不知挖了多久,一截白骨出現在他眼前。 崔珣整個人愣住了。 李楹站在雨中,她看着崔珣跪在地上的背影,豆大的雨點噼啪噼啪砸在她的臉上,她眼前已是模糊一片,不知是雨,還是淚。 片刻後,崔珣才緩過神,他繼續用流血的手指挖着,只是動作變的十分小心,彷彿怕毀損到什麼一般,終於一具白骨完整出現在他面前。 白骨仍然穿着天威軍的鎧甲,鎧甲上盡是烏黑的血漬,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刀痕遍佈在鎧甲上,將鎧甲砍到千瘡百孔,透過這些刀痕,能清晰看到鎧甲裏面慘烈的根根碎骨。 崔珣跪在白骨面前,血肉模糊的指尖深深嵌入浮土中,他嘴角也開始溢出鮮血,鮮血一滴一滴,夾雜着渾濁雨水,滲透入黃壤中,他望着那具白骨,聲音在傾盆暴雨中幾乎輕不可聞:“雲廷……十七郎,帶你回家。” 第030章 30 京郊墓冢, 盛阿蠻披麻戴孝,正神情木然的跪坐在地上燒着紙錢。 幾個壯漢削了四根竹竿,插在墓冢前, 然後在竹竿頂端四角蓋上一張粗陋草蓆,形成一個簡易的草棚,他們擡起地上的一口薄棺, 安放在草棚中, 然後便從草棚中鑽出,找盛阿蠻要着銅錢。 盛阿蠻木呆呆從絲囊中取出銅錢, 一一分給他們,分到最後一個壯漢的時候,那壯漢不懷好意在她柔滑手上摸了把,盛阿蠻將手抽出,瞥了他一眼:“滾。” 那壯漢有些惱了:“你一個教坊的樂姬, 裝什麼貞潔烈女啊?” 盛阿蠻不跟他辯:“滾。” “我們是看你可憐, 才接你這樁買賣, 否則,誰願意給你那阿兄擡棺啊?你阿兄可是聖人御筆親批的敗軍之將!聖人都不許他下葬,你們盛家的親戚都不願給他擡棺的!” 盛阿蠻重新又跪在盛雲廷墓前,她不再發一言,而是將紙錢一個個投入火中,然後怔怔看着木碑上刻着的“盛雲廷”三個字流淚,那壯漢本欲再嘲諷, 卻被其他人拉走:“算了算了,這小娘子無依無靠, 看着怪可憐的,你也別吵了, 積點陰德吧!” 壯漢被不情不願拉走,墓冢前頓時人去樓空,只留下盛阿蠻默默流着淚,燒着紙錢。 當燒完最後一個紙錢時,盛阿蠻眼睛已是紅腫的跟桃子一般,她喃喃道:“阿兄,你不在,他們都欺負我……” 她眼淚越流越多:“阿兄,紙錢燒完了,你放心,阿蠻會再去掙的,阿蠻會給你燒很多紙錢的,阿蠻不會讓你在地府受窮的。” 她跪在墓前,直到紙錢灰燼變涼,她也不願意起身。 身後似乎有些動靜,盛阿蠻好像感覺到什麼,她擦了把眼淚,平靜道:“崔珣,你出來,我知道你來了。” 身後靜默了下,然後傳來烏皮靴踩着樹枝的咯吱聲。 盛阿蠻沒有回頭,她只是看着刻着“卒年隆興十四年”的木碑:“我阿兄,爲什麼會埋在通化門外?” 身後那人沒有回答,盛阿蠻又問:“他們跟我說,阿兄是想去大明宮報信,結果被山匪殺了,是不是?” 崔珣依舊沒有回答,盛阿蠻忽輕笑了聲:“什麼山匪,敢殺天威軍的虞侯?又是什麼山匪,敢把人埋在官道里?” 崔珣身形嶙峋如竹,他終於艱難開了口:“你就當,是山匪吧。” 盛阿蠻聽罷,慢慢起身踉蹌站了起來,她轉身,眼紅如桃核:“崔珣,我再問你一次,到底是不是山匪?” 崔珣看着她,袖中手指緊了又鬆,他眼神又恢復了以往的靜如幽潭,他聲音很輕,但很堅定:“是。” 盛阿蠻又笑了聲:“山匪……山匪……” 她喃喃幾句後,才又看向崔珣:“好,那我也沒什麼話和你說了。” 她俯身,抱起灰燼邊的木匣,然後打開,木匣裏面滿滿都是銅錢。 盛阿蠻語氣十分平靜:“這些錢幣,說是阿兄的一個朋友給我的,除了你,他哪有這麼闊綽的朋友?所以,是你給的吧。” 崔珣還沒來得及回答,盛阿蠻就將木匣一扔,銅錢嘩啦啦都掉到了地上,盛阿蠻說:“我不要。” 她又從袖中取出一塊金燦燦的金鋌:“這是教坊管事說有人給我贖身用的,也是你給的吧?我也不要。” 她手鬆開,金鋌掉落在到地上,砸出沉悶聲響,她看着崔珣慘白如雪,但仍然旖麗如蓮的面容,忽笑了聲:“真奇怪,我以前居然還喜歡過你這種人,如今想來,只覺得噁心。” 她腳踏過那些掉在地上的銅錢,經過崔珣身邊的時候,她停下,說:“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好意思來我阿兄墓冢的,但是你要來,便來吧,我阿兄是爲忠義而死的,你多看看他的棺木,正好想想你自己,是怎麼厚顏求生的。” 說罷,她就連看都不願看崔珣一眼,而是加快腳步,獨自離去。 - 直到阿蠻走了很久,崔珣才擡眸,看向盛雲廷的棺木,他的棺木孤單單放在破陋草棚中,和周圍那些高高隆起的墳堆形成鮮明對比,別人都能入土爲安,他不能。 崔珣垂下鴉睫,他從袖中取出一個青色琉璃瓶,扒開瓶塞,馥郁酒香撲鼻而來,他將琉璃瓶傾倒,倒在盛雲廷墓前,然後看着刻着盛雲廷名字的墓碑,眼中滑過一絲恍惚,他喉嚨滾動了下,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最後卻什麼都沒說,只是默默將那青色琉璃瓶放在盛雲廷墓前,然後俯身,去拾地上的木匣,拾起木匣後,他又去拾地上髒了的銅錢,將銅錢一個個,重新放進木匣裏 忽然一隻纖白柔荑,也俯下身子,在撿地上的銅錢,兩人手指相觸,崔珣擡首,是李楹。 李楹是和崔珣一起來的,不過崔珣和阿蠻談話的時候,她一直站在樹後,靜靜看着,直到此刻,她纔出來,崔珣看到是她,沒有說什麼,而是垂下雙眸,繼續撿着銅錢。 李楹也沒說話,她也在認真撿着銅錢,突然她的手,碰到了盛阿蠻丟棄的那根金鋌。 這金鋌,似乎十分眼熟。 她還沒來得及思考,耳邊就響起崔珣的低啞聲音:“這是你找魚扶危換的金鋌。” 可是那些金鋌,不是全部送給大理寺的小吏,賄賂他取案宗嗎? 崔珣聲音很輕:“你給了我九根金鋌,我只送了一根給大理寺的曹坤,其餘的,我拿了。” 李楹有些怔住,崔珣俯身撿起一枚銅錢,他不敢看李楹:“對不住,我會還你的。” 李楹忽然微微笑了笑,她撿起金鋌,直起身子,問崔珣:“崔珣,你拿其他八根金鋌,做什麼去了?” 崔珣將撿起的銅錢放入木匣,他依舊不敢看李楹,只是垂眸俯身去撿銅錢,重複道:“我會還你的。” 李楹搖了搖頭:“我不要你還,我只想聽你說,你拿那八根金鋌,做什麼去了?” 崔珣手指緊緊握着木匣匣口,他沒有回答,而是逃避似的避開李楹目光,俯身撿着銅錢,李楹嘆了嘆,然後語氣沒有怪責,反而十分輕柔:“崔珣,其實我知道你拿金鋌做什麼去了,但我想聽你說。” 崔珣也感受到了她語氣中的善意,他撿銅錢的手滯了一滯:“我……” 但後半句話,他卻始終無法說出口。 “崔珣,說出來。”李楹輕聲鼓勵着他:“我想聽你說出來。” “我……”崔珣掙扎片刻,終於直起身子,捧着木匣的手有些微微顫抖,他低着頭,艱難開口:“我拿去給天威軍家眷了。” 李楹微微一笑,她身邊是一株盛開的迎春花,她站在迎春花下,一朵朵嫩黃花蕊綻放枝頭,猶如星星點點,照亮了整個世間:“崔珣,你做了這麼好的事情,爲什麼不願說出來呢?” 崔珣訝異擡頭,他不由喃喃道:“你不怪我私吞了你的錢財嗎?” “我爲什麼怪你?與其將九根金鋌都給貪財的小吏,倒不如拿去幫助應該幫助的人,我非但不怪你,還覺的特別開心,因爲我死了三十年,居然還能幫助到別人。”李楹望着崔珣,微彎着嘴角,笑容溫暖柔和,她發自內心的說道:“我能幫助到別人,你說,我是不是應該覺得開心?” 崔珣怔怔看着她真摯面容,半晌,才移開眼睛,低低說了句:“是……” “更何況,你也沒有私吞。”李楹想起崔珣府中陳設,如他一樣的高官勳貴,府中幾乎都是奢華無比,不但大量豢養崑崙奴和新羅婢,而且喫的是消熊棧鹿爲內餡的玉尖面,住的是玉石鋪的地面,暖爐用的是精貴的白檀木,可崔珣的喫住都十分簡單,李楹說道:“你府中除了阿孃賞賜給你的東西,幾乎什麼都沒有,這些年,你的俸祿,都拿去給天威軍家眷了吧?” 崔珣聽後,不由愣愣望向她,李楹又輕聲道:“崔珣,這幾年,很辛苦吧?” 崔珣喉嚨滾動了下,他眼中似乎一熱,他低下頭:“沒有……六年了……他們家眷,一年比一年少,如今,也沒剩下多少人了……” 李楹一笑,她上前一步,將手中金鋌放在崔珣匣中:“崔珣,我有很多很多的金鋌,我都給你,你拿去給他們吧。” 她仰着頭,看向崔珣,聲音如春風拂面:“崔珣,你以後,做了好事,別覺得不好意思說出口,你可是撐起了五萬天威軍家眷的生活呢,多麼了不起啊,別因爲別人罵你,你就連說都不願意說,如果你怕沒人聽,就說給我聽吧,我喜歡聽。” 她仰起的臉龐,明媚如暖春煦陽,崔珣披着黑色鶴氅,暖風吹在他的身上,他覺得陰冷酸澀的四肢百骸都漸漸暖和了起來,他看着她明媚的臉,慢慢點了點頭:“嗯……” - 兩人將所有銅錢都一個個撿完,合上木匣,然後才坐下來稍作休息。 墓冢前方,是一個魚塘,塘中碧水盈盈,清澈見底,游魚穿梭於萍藻之間,自在嬉戲,遠處則是青山如黛,白雲悠悠,李楹坐在塘邊,腳垂下:“阿蠻選的這地方,比官道下面好。” 崔珣也安安靜靜的在她身邊坐着,他神情卻有些鬱郁:“若能入土……更好……” “會有那麼一天的。”李楹說。 兩人聞着迎春花的芳香,看着碧水青山,魚戲綠藻,李楹忽問:“你的傷口,方纔沒有裂開吧?” 那日崔珣於雨中挖出盛雲廷屍骨,他痛極嘔血,背上笞傷全部裂開,回去不出所料的大病一場,但出乎意料的是,太后和聖人遲遲沒有怪責他擅挖官道的事情,所以他還能呆於府中養病,這期間,李楹一直無微不至的照顧他,這纔將他從鬼門關又拉了回來。 崔珣道:“沒有。” 李楹鬆了一口氣:“我真怕你來了盛雲廷墓前,會再重複一次那晚雨夜的事情。”她掰着手指算着:“笞杖一次,雨夜一次,我可不願給你從鬼門關拉回第三次了。” 她歪着頭,眼眸中難得出現十六歲少女的俏皮光芒:“多累啊。” 崔珣不由笑了,他嘴角微微上揚,眸中也漸漸沒了之前陰鬱神色,而是如綺霞映空,絢爛奪目,襯得周圍美景都失了顏色,李楹側頭看了會,片刻後,她才轉過頭,淺淺一笑。 一陣微風吹過,帶來迎春花淡雅清香,李楹這纔想起什麼,她說道:“給你一個東西。” “什麼?” 李楹打開牡丹五色錦荷囊,取出一個鎏金銀香球,這鎏金銀香球和上次她送給崔珣的一模一樣,她遞給崔珣:“喏,這裏面加了白芷、麝香、木香、沉香,可以散寒止痛。” 她也沒問上次那個香球去哪了,崔珣望着她掌心攤着的精緻鎏金香球,有些怔住,片刻後,他道:“你……還願意爲我做香球?” “爲什麼不願意呢?”李楹:“我既然決定再相信你一次,就會毫無芥蒂的對你,也不會耿耿於懷之前的事,否則,不是給我自己找不痛快嗎?” 她攤開的掌心瑩潤無瑕,宛如一塊上好的羊脂白玉,散發着淡淡的暖意,崔珣默了默,然後從她掌心輕輕拿過鎏金香球:“上次那個香球……” 他頓了頓,含糊說着:“不見了……” 他將鎏金香球的銀鏈仔仔細細,珍珍重重,繫上自己腰間蹀躞帶上:“這個,不會不見的。” 李楹眼眸如塘間碧水一般澄澈,她看着崔珣,莞爾一笑:“好。” 第031章 31 陽春三月, 萬物復甦。 長安西市中,商賈雲集,行人如織, 一間臨近朱雀大街的酒肆熱鬧非凡,不時有胡姬和酒客的嬉笑聲從酒肆中傳出,金髮胡商牽着滿載貨物的駱駝, 從酒肆門口悠悠經過, 酒肆二樓雅座,則端坐着兩個穿着緋色常服的年輕郎君, 一邊觀賞着朱雀大街的繁華景象,一邊閒話對酌。 兩人不知道說到些什麼,氣盛點的年輕郎君憤憤擲下金盃:“崔珣擅挖官道,我連上了十封奏疏彈劾他,但卻如石沉大海, 真是可氣!” 這年輕郎君正是在守歲宴上不忿崔珣的國子司業盧淮, 他如今已調任大理寺少卿, 而調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送了個蓮花紋鳳首酒注給崔珣,以表諷刺。 另一個年輕郎君則面目謙卑,正是守歲宴上說崔珣以色侍人,色衰就會愛弛的黃門侍郎王暄,他勸盧淮道:“懷信,這奏疏, 我勸你不用上了,太后壓根沒有懲處崔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