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22節 作者:未知 盧淮一怔:“爲何?崔珣不是都被太后打了一百笞杖, 而且褫奪官職了嗎?他在太后那邊,應是失了寵啊。” “就算他失了寵, 但我料想,太后此次,不會懲處崔珣。” 盧淮沉吟,王暄是黃門侍郎,是聖人近侍之臣,對於上意的揣測,比他要高明很多,他道:“願聞其詳。” 王暄抿了口葡萄美酒:“你可聽聞昔日天威軍虞侯盛雲廷屍首被挖出一事?” “略有耳聞,聽說是崔珣從通化門外的官道挖出來的。” “他的屍首,如何會在官道里呢?” 盧淮又是一怔:“不是說被山匪劫殺嗎?” 王暄曖昧一笑:“是與不是,這我不敢說,但是天威軍的主帥郭勤威,是太后一手提拔起來的,那郭勤威昔日不過是個從七品折衝府校尉,祖上都是賣草鞋的,可以說是寒門中的寒門,太后慧眼識人,將他扶持成安西都護府副都護,他也沒有辜負太后期望,親手締造了全是寒門出身的天威軍,天威軍與突厥作戰屢戰屢勝,成爲了大周最赫赫有名的一面旗幟。” 盧淮搖首:“那有什麼用?郭勤威還不是在六年前對陣突厥時輕敵冒進,導致落雁嶺一戰五萬天威軍全軍覆沒,大周丟失豐、宥、勝、鹽、夏、青這關內道六州,六州百姓生靈塗炭,流民赤足千里,夜奔長安城,哭聲震天,要不是裴觀嶽裴尚書在寧朔力敗突厥,突厥騎兵就要打到長安了,如此大辱,就算郭勤威以前再多勝績,也抵不過此次的罪過!” 盧淮說到後來,語氣已滿是對郭勤威的鄙夷,王暄沒有接話,只是飲下葡萄酒,說道:“六年前,聖人已經親政,但是官員任免、政令擬定這些大權仍然牢牢攥於太后手中,朝中將相,多出於寒門子弟,世家幾無立身之地,落雁嶺一戰,六州失,山河送,天下爲之震動,士子儒生紛紛上書,將此次大敗歸咎於太后用人不當,百姓羣情激憤,國子監上千學子長跪于丹鳳門外,以血上書,指責女人誤國,要求太后還政於聖人,太后迫於壓力,罪已歸政,從此隱居蓬萊殿,聖人這纔有了任命官員之權,如今雖然太后仍舊勢大,但和六年前的一手遮天相比,已經式微了很多,至少尚書左僕射這個要職,就由懷信你的叔父擔任了。” 盧淮疑惑:“博衍,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但這與太后懲不懲處崔珣,有何關係?” 王暄道:“太后當時雖然迫於壓力,將天威軍衆人處置之權交予聖人,以後也絕口不提天威軍三個字,但是若非天威軍,太后也不至於被迫歸政,若你易地而處,難道不會對此事介懷嗎?” 盧淮思索了下:“介懷倒是會介懷,但我還是不明,這與太后不願懲處崔珣有何關聯?” 王暄只是笑而不語,盧淮又細細思索了陣,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太后之所以不懲處崔珣,難道是想借盛雲廷被殺一事掀起風浪,再次垂簾聽政?” 他想透這關節,不由更加氣憤:“怪不得崔珣擅挖官道,太后都置之不理,原來這正中太后下懷!接下來她莫非又要指使崔珣這條惡犬,攀咬朝中重臣,說盛雲廷是被奸人所害?天威軍的覆沒不是他們輕敵冒進,而是朝廷沒有接到盛雲廷的求援所致?從而爲她六年前的用人失利翻案?” 王暄道:“翻案倒不至於,天威軍已是人人唾罵的失地之軍,此事已蓋棺定論不可辯駁,太后沒必要再去趟這個渾水,依我所見,她不懲處崔珣,是故意做給六年前逼她隱退的大臣看的,太后是要表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她雖隱居蓬萊殿,但僅憑一具真假莫辨的枯骨,就能讓他們人人自危!” 盧淮向來嫉惡如仇,如今已憤慨的瞋目切齒:“吾向來最憎狡詐之術,如今看來,所謂官道埋屍,也定然是崔珣做的一場戲!軍國大事,六州百姓的血淚,居然都能成爲他弄權的工具!” 盧淮說罷,連灌三杯葡萄酒,酒意上頭,他不甘道:“博衍,你既對此事洞察的如此清楚,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趁此機會,除了崔珣這個奸佞?” 王暄頓了頓,他欲言又止,但最後只是飲下一杯酒,搖頭道:“我王博衍只是王家一個庶子,能做到黃門侍郎已經是心滿意足,我沒什麼匡時濟世之志,只願與老母拙妻安穩度日,九重天的天太高,我無心也無膽。” 盧淮大失所望:“博衍,你可是殿試第一,狀元及第啊!” 王暄只是搖頭:“懷信,我與你不同,你是宰相內侄,五陵年少,出了事也有盧相公護着,你敢送蓮花酒注羞辱崔珣,但我,不敢。” 盧淮心知他說的是實在之言,於是也不再勸,只是鬱鬱寡歡,喝着葡萄酒,王暄見狀,寬慰道:“懷信,你且放心,我看崔珣此次,未必能安穩度過。” 盧淮驀然擡頭:“此話何解?” “崔珣驕橫跋扈,但長安城,還有個更驕橫跋扈之人。” 盧淮略一思索,便猜到他說的是誰,王暄道:“崔珣任察事廳少卿時,與他處處作對,他還不趁崔珣免官之際,有仇報仇?” 盧淮聽聞,頓時喜上眉梢:“不錯,如今手心手背都是肉,看太后如何取捨。” 盧淮心中鬱結已去,於是暢快不已,他與王暄把酒交談,言笑晏晏,日下三竿時,卻看到朱雀大街上一匹敞篷馬車悠悠而來,馬車周圍數百白衣書生亦步亦趨護送,行人看到這副場景,都紛紛駐足,有見到馬車中六旬老者面容的,驚呼道:“是崔相公?” 盧淮和王暄對視一眼,不約而同脫口而出:“崔相公?崔頌清?” 就是那個主導了太昌新政,卻在太后垂簾聽政後被莫名逐出朝廷,成爲一介布衣的崔頌清? 也是崔珣的伯父,天下高門之首,即使退居博陵,也贏得天下士子歸心的那個崔頌清? 兩人目光都是一凜,心中都是想到,這長安的天,看來又要變了。 - 馬車緩緩,一路駛入丹鳳門,而丹鳳門外,白衣士子仍然不願離去,而是席地坐於門外,等待老師歸來。 蓬萊殿中,珠簾翠幕,薰香嫋嫋,太后撫摸着手中的葡萄花鳥紋鏤空金香囊,漠然看着簾前老者行着稽首之禮,她語氣淡淡的:“崔卿平身。” 崔頌清站起,與二十年被逐出朝堂時相比,他蒼老不少,鬚髮皆白,但仍精神矍鑠,太后輕笑一聲:“聽說你這些年散盡家財,開辦書院,推廣雕印,寒門士子,都對你感激涕零,稱你爲,白衣卿相。” “太后謬讚。”崔頌清不卑不亢:“開辦書院,是爲了能讓寒門士子有個讀書之所,但開再多書院,也無法惠及天下所有寒門,而雕印相比手工謄抄,成本低廉,可以讓家貧之人都看得起書,識字的人多了,應試的舉子也會增多,大周可以挑選的人才就更廣了。” 太后聞言,嘴角浮起一絲微笑,只是語氣並非真心讚歎:“崔卿,你身在鄉間,仍心繫國事,果然不愧爲,白衣卿相啊。” 崔頌清也聽出了太后語氣中的嘲諷之意,他不以爲然,反而道:“稟太后,白衣卿相四個字,臣愧不敢當,臣此生唯願,政通人和,海晏河清,爲了此願,臣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好一個肝腦塗地在所不辭!”太后喝道:“崔頌清,吾二十年前就與你說過,下一次吾再召你時,便是殺你之時!所以此次你何以敢來長安?” 崔頌清毫不懼怕:“臣之所以敢來,是賭太后不會殺臣,反而要起復臣。” “哦?爲何?” “太后雖憎臣惡臣,但太昌新政是太后三十年心血,而尚書左僕射盧裕民因循守舊,認爲新政會動搖國之根本,如今盧黨逐漸勢大,與太后分庭抗爭,此時察事廳少卿崔珣又惹怒太后,被除去官職,太后自斷臂膀,爲了不讓三十年心血付之一炬,無奈之下,只能起復臣。” 太后聞言,嗤笑一聲:“你倒分析的頭頭是道。” 崔頌清神情平靜:“太昌新政也是臣的一生心血,臣也不願見畢生心血付之一炬,即使以後落得死無葬身之地,臣也願回長安。” 珠簾後,太后神色晦暗不明:“好,那吾就如你所願,讓你官復原職,但你之後的下場,吾無法保證。” 崔頌清只是微微一笑:“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此話之後,太后也無法再口出惡言,她雖然憎惡此人,但也不得不承認此人一片丹心,爲國爲民,她默了默,道:“崔頌清,你與你侄兒崔珣,倒真是南轅北轍。” 崔頌清光明磊落,赤心報國,崔珣卻挾勢弄權,進讒害賢,同是博陵崔氏出身,一個萬民敬仰,一個卻人人唾棄,一個註定名垂青史,一個卻註定身敗名裂,千古罵名。 崔頌清斂眸:“臣此生最後悔的事,便是曾經修書一封,將崔珣推薦給郭勤威。” 太后冷笑一聲:“餓死是小,失節是大,這句話,對崔珣可不適用。” 崔頌清壓抑住自己對崔珣的厭惡情緒,他道:“崔珣雖然德行卑劣,但的確是一把好用的刀,他惹怒太后,太后略施薄懲便是,臣以爲,太后應該擯棄私怨,重新起用他。” 太后擡眸:“你說?私怨?” 崔頌清點頭:“太后是因爲永安公主……” “莫提!”太后忽然厲聲打斷崔頌清:“崔頌清,若你還想在長安呆下去,就永遠莫提明月珠!” 崔頌清怔住,他垂下眼眸,不再言語,太后則是餘怒未消,她胸膛劇烈起伏,手指緊緊攥緊掌心的葡萄花鳥紋鏤空金香囊:“吾恨不得將崔珣千刀萬剮,但……他的性命,吾不得不保……這長安城,想殺他的人太多太多,崔頌清,你去吧,去保住他一條命,但是莫要提起用他一事,吾不願再見到此人!” 崔頌清心中嘆氣,但仍然恭敬道:“諾。” 第032章 32 崔頌清入京, 二次官拜尚書右僕射一職,位同宰相,崔頌清一心爲國, 在朝中和民間的威望都非常高,因此此次復相,根本沒有遇到什麼阻礙, 百姓奔走相告, 都說太后終於不再受崔珣的矇蔽了,如今聖人有崔相公和盧相公輔佐, 大周必會盛世太平,海晏河清。 崔府中,李楹爲崔珣纏好最後一圈白色絹布,然後背過身去,不去看崔珣的一身傷疤, 她端起案几上的銅盆, 說道:“我先出去了, 你穿衣衫的時候小心一點,不要扯到傷口。” 等身後傳來崔珣低低“嗯”了一聲,李楹才端着銅盆,去井邊清洗換下的絹布等物。 她其實以前是金尊玉貴的小公主,沒有做過這些事情,但是清洗絹布並不是什麼太難的活計,她不用學也會, 她也不認爲因爲自己是公主,做這些事情就是屈尊, 她的身份是她與生俱來的榮耀,而不是困住她繼續前行的枷鎖。 軒窗前, 崔珣正在披上最後一件外衫,就算他再怎麼小心,還是會不可避免的牽動傷口,他疼的微微蹙眉,但眼睛,卻不由自主,看向軒窗外蹲着清洗絹布的纖柔身影。 他靜靜看着那個身影,傷口也似乎不再疼痛了,她有一種使人安定的力量,讓人的內心不由自主變得平靜下來,懦弱如鄭筠是這樣,陰戾如他,也是這樣。 先帝選鄭筠做駙馬,應是存着若新政失敗,讓鄭家庇護她的心思吧,其實她並不需要鄭筠庇護,她性情比任何人都要堅韌,就算沒了公主的身份,沒有父母和夫家的庇佑,她也能活的很好。 - 李楹清洗好絹布,她直起身子,轉過頭時,崔珣已經穿好衣衫,跪坐於軒窗前,窗前栽了一株海棠,一半花枝蜿蜒伸到窗櫺前,緋紅花瓣層層疊疊,如雲似霞,花瓣後,崔珣側臉在花枝遮擋下若隱若現,透出的一點面容美如寒玉,將那滿枝的海棠都比了下去。 如此美景,李楹腳步不由緩了下來,她心中想着,崔珣有蓮花郎之稱,但蓮花灼灼奪目,也不及他萬分之一。 崔珣似乎是感覺到她過來了,他微微側過頭,瞳孔幽黑如墨,李楹忽覺心跳快了半拍,她趕忙低下頭,藏起臉上那抹莫名出現的紅暈,然後又加快腳步,往臥房而來。 她進了崔珣臥房,端坐在崔珣對面,崔珣將厚厚一疊白麻紙遞給她,李楹接過:“這是什麼?” “太后身邊侍婢的出入錄。” 李楹訝異:“不是被查抄走了麼?” 話音剛落,她就感覺不對,之前從內侍省拿到的出入錄是用竹簡所寫,而這些是白麻紙所寫,字跡是她熟悉的端正小楷,崔珣頷首:“這是我謄錄的。” 李楹捧着墨跡未乾的白麻紙:“什麼時候謄錄的?” “這幾日。” 李楹不由擡首看他,他臉色是病態的清冷蒼白,難怪她這幾日爲他換藥,發現他傷口好的格外緩慢,夜間窗紗也總是透出微弱燭光,她於是道:“你傷還沒好,寫字的話,會牽動傷口,不疼嗎?” 崔珣搖頭:“不疼。” 李楹嘆了一口氣,怎麼會不疼呢?這世上誰不怕疼?只是他隱忍慣了,從不願意說出來罷了。 她說道:“謄錄也不急於一時,不用非要這幾日。” “書簡被查抄走了,我怕再過些時日,就不記得了。” 李楹翻着白麻紙,這些出入錄她都看過,崔珣記的居然分毫不差,幾十卷書簡,他這幾日居然都默寫下來了,她越翻心中越覺的愧疚:“你傷的那麼重,還耗費心神,爲我做這些事,我真的覺得很過意不去。” 她垂下雙眸,眉頭微微蹙着,長睫遮住眼瞼,秀雅的面容也浮現憂心神色,她是真心實意在爲他擔心,崔珣目不轉睛的看着,片刻後,才眸光微斂,他說道:“你不需覺的過意不去,我做這些事……”他頓了頓,說道:“其實,不是爲你做的。” 李楹怔住擡頭,崔珣道:“我是爲雲廷做的。” “盛雲廷?” 崔珣點了點頭:“若非你幫助,雲廷的屍骨還埋在官道下面,他是我摯友,於情於理,我都要感謝你。” 李楹輕輕的抿了抿脣,她愧疚的心情似乎有些抒懷開來,但除了抒懷,還有絲若有若無的悵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有這麼複雜的心緒,她捧着白麻紙的手指微不可見的攏緊了些,然後說道:“阿孃不是不許你再查了麼?你還謄錄這些,萬一阿孃發現了,那該如何是好?” 她雖然心心念念要查明真相,但自從見到崔珣被阿孃責罰掉半條命後,她又有些不願讓他查了,往不往生,是她一個人的事情,她不想牽累他。 崔珣卻道:“你放心,太后不會殺我。” 李楹不太明白:“你爲何這般確定?” “上次你陵墓毀損,太后都沒殺我,以後,她也不會殺我。” 李楹想了想:“阿孃是不是還需要你幫她做事?” 崔珣心中不是這個答案,但仍舊頷了頷首,李楹鬆了口氣:“那我便放心些了。” 她說完這句話後,又有些猶疑:“可若再來一百笞杖……那也不行……” 崔珣道:“那就要勞煩你,再照顧我一次了。” 崔珣性情冷淡,很少說這種看似示弱,實則緩解氣氛的詼諧話,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是如以往一樣,表情平靜,語氣也是波瀾不驚,李楹不由噗嗤一聲笑了,她自從荷花池醒來後,還是第一次笑得這般開懷。 她緊蹙的眉頭逐漸舒展開來,窗棱暖陽下,她潔白如玉的臉龐宛若披上一層淡淡明珠光暈,崔珣脣角也不由自主輕輕彎了彎,他垂首從李楹手中取過一張白麻紙:“不過昨夜謄錄的時候,還真有所發現。” “什麼發現?” 崔珣正欲說,忽然府邸大門被人用力踹開,接着一隊士兵衝了進來,李楹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一身穿緋紅官服的英俊郎君,悠悠邁進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