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23節 作者:未知 - 見到那人時,崔珣倒是不顯得意外,彷彿早就知道他要來一般。 他對李楹說道:“那是沈闕。” 沈闕? 就是姨母的幼子,她的表弟,沈闕麼? 李楹不由看向沈闕,沈闕方臉闊眉,劍眉星目,眉眼間,依稀有些姨母和表姊的影子,不過不同的是,姨母和表姊和氣謙卑,而沈闕則看起來十分傲慢驕縱,就和她那些被寵壞的堂兄弟們一模一樣。 而且因爲盛雲廷是被沈闕所殺,所以就算沈闕是她的表弟,李楹還是對他心生厭惡,她見沈闕氣勢洶洶而來,於是十分擔心崔珣:“崔珣……” 崔珣似是看出她的擔心,他安撫似的說了句:“沒事。” 他起身,走到屋外,神色冷淡:“沈將軍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貴幹?” “沒什麼貴幹。”沈闕嗤了聲:“不過是來,殺一條落水狗。” 崔珣神情依舊十分平靜:“你奉聖人的旨意,還是奉太后的旨意?” “不是聖人,也不是太后。”沈闕悠悠道:“是我沈闕要殺你。” 他召了召手,身後兵卒就蜂擁而上,手握刀劍,將崔珣團團圍住。 崔珣被刀劍圍在中間,他不懼不怕,只是淡淡道:“聖人和太后沒有下旨,我看你們誰敢動我?” 他聲音雖然平靜,但是說出來,卻莫名讓人背後發寒,提刀的兵卒們對視一眼,都想到這三年崔珣的狠戾手段,想到察事廳那些慘無人道的刑具,想到被野狗啃噬屍體的王府長史王良,兵卒不由都覺的兩股戰戰,紛紛往後退了一步。 沈闕大怒,他揚鞭揮向離他最近的一個兵卒,那兵卒被他抽的臉上頓時出現一道長長血痕,沈闕一腳踢開那士卒:“沒用的東西!” 他大步邁向崔珣:“崔珣,你這狗一樣的東西,還仗着太后狐假虎威呢?你只是一條被罷了官的落水狗!我碾死你,就跟碾死一隻螞蟻那麼容易!” 崔珣譏諷道:“那你便試試。” 言語間,似乎根本沒有將沈闕放在眼裏。 沈闕暴跳如雷,他想起此人這三年與他處處作對,連他向沒有過所的胡商索要財物這種小事,崔珣都能小題大做,說他勾結胡人意圖謀反,差點將他抓入察事廳嚴刑拷打,思及這些,沈闕更是恨上心來,他抽出佩刀,唰的一下架在崔珣脖子上:“崔珣,你這狗東西,你真以爲我不敢殺你?” 崔珣眼皮都沒擡,他只是嘲諷道:“殺人的蠢事,裴觀嶽就挑唆你來,看來你們的關係,並沒有那麼牢不可破。” 沈闕愣了愣,然後嗤笑:“崔珣,你少挑撥了,我告訴你,今日就算我殺了你,太后也不會怪罪我,誰讓我是她外甥呢?誰讓她,欠了我阿孃的呢?” 說罷,他雙手舉起佩刀,就往崔珣脖子砍下,李楹大驚,她手中綠色鬼火閃現,就算會被反噬,她也要救崔珣。 但她忽聽到一聲大喝:“住手!” 沈闕佩刀懸在半空,他扭頭一看,居然是新上任的尚書右僕射崔頌清。 沈闕不甘道:“崔相公,我知道崔珣是你內侄,你莫非是來袒護他的嗎?” 崔頌清嫌惡瞥了他一眼:“不管崔珣是不是我內侄,沈將軍都不能無故殺人。” 沈闕道:“我殺崔珣,是民心所向!” “若民心所向就能殺人,沈將軍的性命,恐怕也活不過今日。” 沈闕一噎,崔頌清負手道:“滾吧,有我崔頌清在長安一日,就誰也不能動崔珣。” 沈闕目瞪口呆,看來崔頌清是執意要維護他的內侄了,今日恐怕是殺不了崔珣了,他於是憤憤然瞪了崔頌清一眼,怏怏離去。 - 沈闕已走,崔頌清卻始終站在大門門口,不願踏進一步。 崔珣默了默,他走上前去,拱手行禮:“伯父。” 他行完禮後,直起身子,自始至終,崔頌清只是跟看沈闕一樣嫌惡的看着他,半晌,才道:“你爲什麼不死在突厥?” 第033章 33 崔珣怔住。 崔頌清淡淡道:“你三歲喪母, 你父續絃後,你與你繼母以及兄弟不睦,你曾因你庶弟給你起雅號‘蓮花郎’, 而將其打至頭破血流,你父深惡你,說你桀逆放恣, 喜怒不定, 但我卻覺得你性情如此,也是事出有因, 何況你文韜武略,更是我崔家魁首,假以時日,定能成爲大周棟樑。我愛惜你的才華,又無法干涉你的家事, 只能於你十四歲時修書一封, 將你推薦給天威軍主帥郭勤威, 郭勤威雖出身寒門,但愛兵如子,智勇雙全,我想着有他磨礪,你定能玉琢成器,一展抱負。” 崔珣聽着,他頭逐漸越垂越低, 崔頌清的聲音愈發冷淡:“但是你呢?你是怎麼做的?落雁嶺一戰,郭勤威雖決策失誤, 丟城丟地,但好歹以死殉國, 保住了他的名節,天威軍其餘人不願被俘,也全都力戰而死,若結局止步於此,天威軍還能落得個其罪當誅、其情可憫的評價,可你,爲了活命,居然投降突厥,讓史官連其情可憫都無法下筆,所以崔珣,你爲什麼不自殺?你爲什麼不死在突厥?” 崔頌清聲聲質問,崔珣驀然擡頭,他看着他這個最尊敬的長輩,他眼神之中劃過一絲茫然,他喉嚨動了動,似乎是想說什麼,但最後只是艱難開口:“螻蟻尚且偷生,我,爲什麼不能活?” 崔頌清都氣笑了:“好一個螻蟻尚且偷生!好!好!是我崔頌清看錯人了!沒想到我博陵崔氏,居然出了你這樣一個貪生怕死之徒。” 崔珣目光愈發恍惚: “人人都有自己的道,伯父的道,便是推行新政,安邦定國,爲此伯父不惜和親朋好友反目,清貧度日,而我,也有我的道,完成我的道之前,我,不能死。” 崔頌清斥責:“你的道,難道就是爲了活命,投降突厥,向胡女搖尾乞憐嗎?” 崔頌清的話,似乎戳到了崔珣心中隱痛,他雙眸灰濛濛的,如同霜晨時薄霧氤氳的湖泊:“伯父方纔問我,爲什麼不自盡?在突厥時,我的確有一千次、一萬次機會可以自盡,死了,便可以不再受辱,但是,我不願死。” 崔頌清大失所望:“來之前,我還給你找了許多借口,我在想或是突厥對你看管甚嚴,所以你死不了,沒想到你竟然是自己不願死!” 崔珣臉色蒼白,他似乎是掙扎了很久,終於輕聲開口:“伯父可曾聽說,天威軍虞候盛雲廷的屍骨,從官道中挖出一事?” 崔頌清聽後,卻只輕飄飄的說了一句:“那又怎樣?” 一句話,讓崔珣如墜冰窟。 崔頌清緩緩道:“你莫非想說,有人故意見死不救,這才讓天威軍全軍覆沒?姑且不說天威軍一案已成定局,就說帶五萬天威軍前往落雁嶺,那也是郭勤威自己的主意,他這罪,難道不該誅?崔珣,難道你要將自己貪生怕死的因由,歸結成那不知有沒有的見死不救?” 崔珣面容慘白的如同新雪覆蓋的冬夜,沒有一絲血色,他忽輕輕笑了聲:“不,是我自己貪生怕死,沒有其他因由。” 崔頌清終於徹底失望,他冷冷看了崔珣一眼:“你人品雖然低劣,但還算有幾分才能,我會說服太后將你官復原職,只是日後在朝堂,你不許稱我伯父,我丟不起這個人。” 崔珣木然道:“好。” 崔頌清最後嫌惡的看了他一眼,才拂袖離去。 - 崔頌清走後,崔珣在門前站了很久,才默默轉身,回到臥房。 李楹看着他的背影,她抿了抿脣,跟着他,走到臥房,跪坐在書案前。 崔珣不說話,她也就不說話,她只是坐在他對面,靜靜的陪着他。 崔珣神情空洞,漆黑如墨的眼眸之中,似乎隱藏着一片無法觸及的深淵,良久,他忽然擡起頭,開口道:“之前我告訴你,說我昨夜謄錄時,有所發現。” 李楹看着他,輕聲說道:“是什麼發現呢?” “鄭皇后宮中,有個叫晚香的婢女,在鄭皇后獲罪時,她滿宮宮女或被貶,或被殺,只有這個晚香倖免於難,而且還升任尚食局司膳,但是一年之後,她卻莫名被太后活活杖殺。” “你是想說,她是我阿孃的內應,所以纔沒有死,反而當了司膳?” 崔珣頷首:“鄭皇后爲人驕縱,對待宮婢並不是很客氣,你阿孃爲了自保,買通她宮中侍婢,探聽消息,也不是什麼錯事。” “既是爲阿孃做事,爲何又被活活杖殺?” “若我料想不錯,她應該是如王團兒一樣,被殺人滅口。” 李楹悚然:“我阿孃將她滅口?阿孃爲何這樣做,莫非……” 後半句話,她卻怎麼都無法說出來了。 因爲若太后那般做,只有一個緣由。 那就是晚香知曉了她了不得的祕密,所以她纔會痛下殺手。 而什麼了不得的祕密,值得她這般做呢。 李楹只能想到一個。 李楹的肩膀微微顫抖,她的雙手緊緊攥着衣裙,指尖微微發白,良久,她才艱澀道:“真的……是我阿孃麼?” 崔珣看着她,若換之前,他會毫不猶豫的告訴她,她阿孃的嫌疑最大,但是如今,他卻莫名生出了些許不忍,他說道:“單憑晚香之死,並不能判定就是你阿孃。” 李楹的臉上神情,稍微鬆快了一些,她喃喃道:“你說得對,也許她是做錯了事情,纔會杖殺的,不是我阿孃殺人滅口……” 她這話說出來的時候,自己也覺的頗爲不信,到底是做錯了何等大事,纔會杖死一個司膳?而阿孃當時已經是皇后了,如果真是晚香做錯了事,書錄會詳細記載,不會讓皇后擔上打殺宮婢的惡名。 崔珣見她神不守舍,於是又道:“要知道晚香到底爲何而死,也不是沒有法子。” 李楹驚喜擡頭:“你有法子?” 崔珣頷首:“晚香在宮中有個對食,叫蔣良,在晚香死後,他也逃出了宮,若能找到他,或許,便能知道晚香的真正死因。” “那蔣良在哪?” “有人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長安鬼市。” 所謂長安鬼市,是位於務本坊的一處集市,長安夜間宵禁,行人不準出坊,但這個集市卻半夜開市,雞鳴散市,賣的是尋常坊市買不到的東西,貨物大多來路不明,不知門道,集市商販也不交賦稅,據說官兵去查抄過很多次,但每次都無功而返,那些商販彷彿鬼魅一般來去無蹤,因此有了鬼市之稱。 崔珣道:“蔣良需要逃避追殺,又需要銀錢果腹,鬼市便是他最好的選擇。” 李楹點頭道:“那我們今夜便去鬼市,找一找蔣良的蹤跡吧。” 崔珣說了聲:“好”,李楹只覺離真相愈發近了,但她反而愈發忐忑,若真是阿孃…… 崔珣似乎也看出她心中所想,他忽問了句:“若真的是太后,公主該如何?” “我該如何?”李楹眼中有些迷惘神色:“若真是我阿孃,我也沒有辦法報復她,我總是想起,我生病的時候,她將我抱在懷中的焦急模樣……我始終無法相信,她會爲了皇后之位殺了我。” 崔珣默然不語,李楹也沒有再說話,片刻後,她才嘆了聲:“若真是阿孃,那我也不想留在這世間了,我會自己去枉死城。” 崔珣擡首看她:“公主不是最怕寂寞麼?爲何願意去枉死城了?” 李楹苦笑一聲:“我從荷花池醒來後,已是物是人非,對於天下人來說,我只是一個造成長安血流成河的早夭公主,沒有人惋惜我的死亡,只有阿孃,只有阿孃還記得我,阿孃會爲我在四萬佛寺遍點長明燈,只爲了祈求我早日轉世,她也會因爲我一個香囊原諒你,會爲了我栽的菩提樹哀哀哭泣,若真是她殺了我,那我想,我真的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與其這樣,倒不如去枉死城,等待阿孃壽終正寢後,我再轉世。” 她說這話的時候,神情茫然若失,是的,若連她阿孃都無法相信,她到底該相信誰呢? 崔珣微微抿了抿脣,他忽然問道:“所以,若今夜查明瞭真相,公主便要去枉死城了嗎?” 李楹愣了愣,她看着他蒼白如雪的面容,心中莫名有些遲疑,她想到方纔崔頌清嘲諷他不願自盡保全名節時,他空空落落的眼神,她手指不由攥緊衣裙,又突然生出些不捨的情緒,但……人鬼殊途,她只是一介孤魂,這人間,不是她該久留的地方。 崔珣沉默片刻,忽笑了笑:“也好,或許枉死城,反而比人間乾淨。” 李楹也沉默了,她道:“你說的對,枉死城,或許比人間乾淨。” 她頓了頓,說道:“崔珣,你應該,很敬重你的伯父吧?” 崔珣沒有料到她突然提起崔頌清,他微微怔了怔,然後說道:“是。” “但我不喜歡他。”李楹說道:“他說你爲了你的道,苟且偷生,他何嘗不是爲了他的道,對盛雲廷的冤視而不見呢?” 崔珣怔怔看她,她繼續說道:“連阿蠻都能看出來,盛雲廷不是山匪所殺,我不信他看不出來,無非是不想爲了一個盛雲廷,去翻六年前的舊賬,賭一場不知輸贏的賭局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