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27節 作者:未知 李楹微怔了怔,然後她小聲道:“你不是小人。” 崔珣被人罵了無數遍的“斗筲小人”,聽到她這話,他倒覺得有些新奇:“哦?不是小人,那是什麼?” 李楹真的在認真思考他這個問題,好人?他算不上,壞人?不,她覺得他不是。那應該是什麼呢? 她想了很久,說道:“你是一個……癡人。” 這回換崔珣微微怔住:“爲何這樣說?” “執着爲癡,你執於一念,困於一念,難道不是一個癡人嗎?” 崔珣細細咀嚼着她這句話,半晌,他輕聲笑了笑,說道:“執於生,執於死,執於明,執於滅,改不了了。” 李楹沒有勸他放下執念,只是靜靜望着他,眸光柔和,如朗月之華,崔珣忽問:“那公主覺得,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啊。”李楹說道:“我是一個沒有什麼大志向的人,我也沒有什麼很偉大的理想,我只希望所愛之人順遂安康,僅此而已。” 崔珣指腹劃過手中彎弓,之前弓上是鏽跡斑斑,但如今弓上已光滑如初,他搖了搖頭:“藥師佛說,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淨無瑕穢,所以,我覺得,公主是一個,有琉璃心的人。” 李楹還沒來得及細思他的話,崔珣就沒有再說下去了,他道:“走吧,伯父已經答應我會去稟報貓鬼一事,你阿孃不會有事的。” 李楹點了點頭,月色中,她與崔珣相伴而行,一人有影,一人無影,朦朧月光斜斜地照在崔珣的身上,將他的身影投射到李楹這邊,李楹低頭看着他的頎長身影,他走路的姿勢也很好看,步伐優雅從容,鶴氅衣裾隨着步履,輕微擺動,露出鶴氅的手腕清瘦,手指骨節分明,李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着他投射到地面的修長手指,崔珣手指微微動了下了,影子中的手指就像勾起李楹的指尖一般,李楹唬了一跳,手指也慌亂縮進袖子,她偷偷去看崔珣,但是崔珣並沒有發現什麼,仍舊直視前方,安靜走着,李楹這才安下心來,她又瞧向崔珣的影子,帶着一絲好奇,還有一絲她也說不清的悸動,小心翼翼用指尖去碰他的指尖,嘴角也不自覺地勾起了一抹微笑,她一直沒有說話,崔珣終於側過頭,剛想和她說什麼,李楹就跟被抓了個正着一般,動靜很大的慌亂將手藏在背後,崔珣不解問:“怎麼了?” “沒……沒怎麼。”李楹垂下頭,藏下臉頰的兩抹紅暈,她結結巴巴道:“我只是……只是剛剛在想事情,所以被嚇到了……” “這樣啊……” “對,就是這樣。” 崔珣點了點頭,李楹問:“那你方纔,是想和我說什麼呢?” 崔珣看着她,說道:“也沒什麼。” 只是她一直不說話,以爲她還在憂心,所以想和她說說話罷了。 他撇過臉,看向前方灑在青石磚上的瑩白月光,夜闌風靜,他抿了抿脣,說道:“方纔想說,這月光,像琉璃。” - 暮鼓晨鐘,長安城的琉璃月也漸漸隱去,一輪紅日噴薄而出。 崔頌清的動作很快,他除了派人去石屋取那件青色五彩十二章紋榆翟外,還火速進宮,向太后稟報了貓鬼一事,只可惜,貓鬼在鬼市受傷之時,蔣良就有所發覺,石屋之中,他與貓鬼,俱已不知去向。 宮中太醫按照前朝醫治貓鬼之禍的方子,取相思子、蓖麻子各一枚,硃砂末蠟各四銖,熬成湯藥讓太后服下,太后果然病體好了很多,聖人向來至仁至孝,聞知此事,惶恐不已,長跪蓬萊殿前請罪,言是其失察,才導致母親被貓鬼所害。 而太后也沒有怪罪聖人,行巫者用貓鬼害人,幹他何事?她撐着病體,親自於蓬萊殿前扶起聖人,聖人得到太后諒解後,就召集羣臣,命大理寺速去緝拿蔣良,定要將此人生擒活捉,長安城一片雞飛狗跳,但太后與聖人的母慈子孝,還是又傳爲一段佳話。 崔頌清此時,卻向太后提議,以崔珣發現貓鬼之功,將他官復原職,太后本來不願,但崔頌清道,崔珣在察事廳三年,能謀善斷,偵察機密的事情,沒有人比他做的更好,何況,貓鬼一日不除,太后就一日不得安寧,與太后鳳體安康相比,崔珣的罪過,暫且可以放一放。 最後崔頌清還問了太后一句:“太后是信崔珣,還是信大理寺?” 太后聞言,默然片刻,然後終於答應崔頌清,再見崔珣一面。 李楹得知這個消息時,很是高興,阿孃願意見崔珣了,那便代表崔珣有機會復職了,但是阿孃見到他時,定然又會責問他爲何要查她身邊人,到時崔珣該如何回答呢? 李楹搜腸刮肚的想着,阿孃是個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的人,一定不能欺騙她,倒不如實話實說,只是這實話,該怎麼說,還是要好好尋思尋思。 她想了半天,都沒想出答案,於是便想去崔珣臥房找他,問問他是怎麼想的,但是青天白日的,崔珣臥房房門緊閉,連窗戶都關的嚴嚴實實。 他不是馬上要進宮去見阿孃麼?爲何要閉門不出? 李楹心中好奇,她在門外敲了敲門,但是敲了好半天,臥房內都並無迴應,李楹的好奇又變成了焦急,崔珣不會出什麼事了吧? 想到沈闕和裴觀嶽昨夜還在商量怎麼要他的命,李楹心中就更急了,她忐忑了一下,然後透明身影便穿過緊閉的直櫺格門,朝他臥房裏走去。 - 李楹剛邁進崔珣臥房,便被眼前情景嚇了一跳,崔珣背對着她,端坐在紫檀案几前,看起來安然無恙,但是他中衣褪去,露出新傷舊傷疊加的脊背,手中還拿着一把匕首,往自己背上傷口處劃去。 李楹不由驚叫出聲,崔珣也發現了她,他停住動作,轉而迅速披好中衣,然後側頭道:“你怎麼進來了?” “你不開門,我以爲你有事。” “我沒事。”崔珣道。 李楹看着書案上泛着銀光的匕首,她問:“你沒事,那你方纔,是在做什麼?” 崔珣神情平靜:“做一些該做的事情。” “什麼叫該做的事情?”李楹十分不明白:“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你是想劃傷自己,你笞傷好不容易纔結痂,你想再傷一次?” 崔珣默然不語,他只是道:“你先出去吧。” 李楹咬了咬牙,道:“你的笞傷,是我不眠不休照顧你,纔好的這麼快的,你不告訴我原因,我不走。” 她說罷,還真賭氣坐到崔珣對面,一副打死也不離開的樣子。 她這般執拗,崔珣也無可奈何,他嘆了口氣,道:“我不得不這麼做。” “爲何?” “太后恨我。”崔珣解釋:“太后恨一個人的時候,會惡之慾其死,我見到太后時,若完好無損,她會覺得不夠解氣,若皮傷肉綻,她則會心中快意很多,這樣,我復官機會會更大點。” 李楹聽後,一時之間,竟無法反駁,事實上,這種心理,人人有之,但是,皮傷肉綻的是崔珣啊,她一點也不希望他這麼做。 她搖頭:“一定會有其他辦法的,不需要你這樣傷害自己。” “來不及了。”崔珣道:“若此次不成,便不知何時才能復官。” 李楹沉默,她忽問:“崔珣,你這般執着復官,到底是爲你自己,還是爲死去的五萬天威軍?” 崔珣沒有回答,半晌後,他才道:“沒有區別。” 李楹咬着脣,她看着崔珣,眼前似乎閃現過很多畫面,有他俯下身子撿那些髒了的銅錢的一幕,有他聽到天威軍全體將士跪謝時血淚盈襟的一幕,有他在雨夜徒手挖出盛雲廷屍骨的一幕,李楹語氣中都帶着一絲顫抖:“崔珣,你就不能,對自己好一點嗎?” 崔珣望着她,眸中似悲似憫,然後,他輕輕搖了搖頭。 李楹沒再說話了,只是良久,才輕輕地扯動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你傷是我照顧好的,再傷,也要我來。” 她拿起案几上匕首:“我來做。” 崔珣靜靜看着她,默然點了點頭,他背過身,除去上身的中衣,露出傷痕累累的脊背。 李楹手中握着匕首,匕首泛着寒光,鋒利異常,李楹握着匕首的手不住的顫抖,刃尖還沒碰到崔珣的傷口,她就忽扔了匕首,趴在案几上,慟哭了起來。 她就這般趴在案几上,哭到天昏地暗,崔珣看着她哭得聳動的肩膀,有些愕然,他手指輕輕擡了下,似是想去安慰,但纖長手指停下半空,卻最終還是垂了下來,他也沒有說話,而是在一旁安靜看着她,等待她哭完。 李楹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半晌,她才啜泣擡頭,抹了把眼淚,然後顫抖着重新拿起匕首,崔珣也重新背過身去,李楹抖抖索索,閉上眼睛,就朝他脊背上一條結痂的笞傷劃去。 匕首削鐵如泥,只是輕輕劃到傷口,結痂的傷疤就完全裂開,鮮血汨汨涌出,崔珣微不可見的疼的皺了皺眉頭,李楹只劃了一道,就遲遲不願再劃,崔珣沒有聽到聲響,於是忍着疼痛,轉身去看她,才發現她已經背過手去,將匕首藏於身後,眼睛紅腫的和桃核一般,聲音還帶着一絲哭過後的沙啞,倔強道:“可以了。” 崔珣伸出手,李楹卻堅持不給,她眼睛裏噙滿了淚水:“一條傷口已經夠嚇人了,可以了。” 她那樣子,彷彿接下來又會慟哭一場,崔珣望着她紅腫的眼,微微嘆了口氣,他儘量將聲音放緩:“嗯,可以了。” 他忍痛擡手,準備披上中衣,李楹又道:“我來。” 崔珣默然,他放下手,李楹將匕首放到一旁,去幫崔珣披上衣衫,卻不經意看到他赤/裸腰腹之上,道道駭人舊傷,李楹手頓在半空,她想到阿史那迦在梅林中的話,想到沈闕說他在大理寺呆了一年,愣是不鬆口,想到天下人對他的罵名,想到崔頌清的那句“你爲什麼不死在突厥”,一股鋪天蓋地的委屈從她心中涌了出來,她淚水又忍不住奪眶而出,晶瑩淚珠一顆一顆,如斷了線的珍珠般,啪嗒啪嗒掉在地上,她去抹淚,但眼淚卻越流越多,良久,她才咬着脣,抽抽噎噎說了句:“崔珣,你,疼不疼啊?” 第039章 39 崔珣還未回答, 李楹卻又抹着眼淚說道:“你肯定跟我說,不疼,但是, 你也是人,怎麼可能不疼呢?” 崔珣背後傷口鮮血已經染紅中衣,瀲灩如霞的面容因爲失血略多顯得格外蒼白, 眉宇也因爲疼痛略顯緊繃, 他盡力忍住疼痛,胸膛微微起伏, 但冷若霜雪的雙眸,卻忍不住有一絲動容。 這六年,他自屍山血海中爬出,行修羅道,做惡鬼事, 算計別人, 也算計自己, 身上舊傷又添新傷,數也數不清,但從未有人問他一句,他疼不疼。 他也從未問過他自己,疼不疼。 因爲修羅道的惡鬼,是不會疼的。 可當抽抽噎噎的秀麗少女問他,疼不疼的時候, 他才恍惚發覺,原來, 他是個人,他不是鬼。 他怔怔看着李楹, 臥房門窗緊閉,光線昏暗,未燃盡的燭火照映在李楹噙淚的臉龐上,將她的輪廓打上一層柔和光暈,崔珣不由自主,想到了昨夜,那灑在青石磚上,如琉璃般晶瑩透徹的月光。 夜闌風靜,欲歸時,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他喉嚨晦澀動了動,有三個字,幾乎要脫口而出: 明,月,珠。 但那三個字,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忽長長嘆了一口氣,然後繫好中衣,李楹已經哭到一抽一抽了,崔珣從紫檀案几上拿了一塊帕子,遞給她。 她卻一把推開他的手,崔珣低低道:“生氣了?” 李楹點點頭,她抽噎着說:“我氣你,氣我,我什麼都氣。” 她哭到眼眶泛紅,崔珣看着她,卻微微笑了笑,他慢聲說道:“從丹鳳門出來,回宣陽坊時,會經過一家名爲福滿堂的點心鋪。” 李楹不知他爲何會提起點心鋪,她抽泣着疑惑擡頭,肩膀還止不住一抽一抽的,挺翹鼻尖掛着一顆晶瑩淚珠,崔珣繼續說道:“福滿堂的糖霜,是長安城最有名的。” “糖霜……”李楹喃喃道。 崔珣手掌撐地,直起身子,他披上襴衫:“回來的時候,買給你喫。” 李楹愣了一下,她呆呆看着崔珣背影,直到他走出臥房,關上直櫺木門,身影消失在她視線中,她才忽想起什麼似的,從自己腰帶上掛着的牡丹五色錦荷囊中翻尋,最後翻出一塊,琥珀色的糖霜。 - 蓬萊殿中,鳳鳥首博山爐中,本用於緩解頭疾的薰香已經沒有再點,而是換上了安神靜心的白檀香,珠簾之後,太后的氣色,比之前好上不少,她漠然看着匍匐跪於烏木地板上的崔珣,目光掃過他被血浸透的後背襴衫,半炷香後,她纔開口:“起來吧。” 崔珣額上已經沁出細密冷汗,他忍痛道:“謝太后。” 他起身之後,膝蓋刺痛不已,就像有萬隻細針在扎一般,他雙腿踉蹌了下,身軀微微晃了晃,才勉強站穩。 太后眼神仍舊十分漠然,她淡淡開口:“笞傷還沒好,就去鬼市查貓鬼一案,崔珣,吾是不是該誇你一句,忠心可嘉?” 崔珣臉色如紙般慘白,後背和膝蓋痛不可忍,冷汗涔涔而下,瀲灩眉眼在疼痛折磨下也憔悴不堪,他垂首道:“臣的性命是太后所救,自當對太后忠心不二。” “哦?”太后嗤笑一聲:“這吾可真未看出來。” 崔珣聞言,抿了抿脣,然後又重新匍匐跪下,頭垂的很低:“擅自調查太后身邊之人,是臣的過錯,臣無言可辯,聽憑太后處置。” “吾已處置過你了。”太后看着那跪於珠簾外血沁衣衫的身影:“吾今日只想聽聽,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崔珣咬牙垂首,支撐身體的手臂開始微微顫抖,片刻後,他道:“六年前,天威軍於落雁嶺全軍覆滅,郭帥爲全名節,自刎而死,天威軍其餘將士,也全都力戰身亡。” 他說到後來,聲音也帶着微微顫抖,太后沉默不語,崔珣叩首:“臣視郭帥爲父,視天威軍衆將爲兄,臣,想還他們一個清白!” 他眼眶微熱,喉嚨哽咽了下,再未說下去,只是重重叩了一首,太后仍然沉默不語,半晌,才道:“崔珣,吾在大理寺獄中救出你時,就告訴過你,天威軍一案,鐵證如山,更何況關內道六州,仍在突厥鐵蹄之下,奇恥大辱,引來民憤滔天,百姓需要一個宣泄,誰若想爲天威軍翻案,就會被羣起攻之。所以這案,翻不了。你又何必,如此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