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39節 作者:未知 崔珣聞言,心中莫名鬆了口氣,他說道:“是的,她不值得。” 李楹口中糖霜已盡,她又從油紙中拿出一塊,含在口中,清甜滋味再一次融化在口腔之中,她說道:“不過,有一件事,我很高興。” “何事?” “你說阿孃,親口承認不是殺我的兇手,我真的很開心。”李楹眉宇間露出鬆快神色:“雖然我一直說,我不相信是阿孃殺了我,但其實,我心中很是害怕,我害怕我錯了,我害怕阿孃真的因爲權力棄我於不顧,但還好,我沒有錯。” 崔珣輕輕頷首:“太后說,她就算舍了性命,也絕不會害公主分毫,她一直很掛念公主。” 李楹微微笑了笑:“所以,這次還是我賭贏了。” 崔珣也微微笑了笑,他笑起來時,眼中那欺霜賽雪般的冰寒似乎都融化成了一彎春水,容顏璨璨如朝霞,將這滿院的海棠花都比了下去,李楹看着落在他手背上的那朵海棠花,他手指修長,手背蒼白如冷玉,配上灼灼紅色海棠花瓣,顯得紅的愈發濃郁似火,白的愈發孤清如雪,李楹忽說道:“崔珣,你不喜歡花,也不喜歡喫糖霜吧?” 崔珣一怔,然後點了點頭,李楹拿出一塊糖霜,遞給他:“其實糖霜很好喫的,你可以試一試。” 崔珣看着那塊琥珀色的糖霜,並沒有接過,李楹說道:“我小時候,心裏難過的時候,阿孃就會給我喫一塊糖霜,她說吃了,心裏就不會那麼難過了,我試了試,果然是這樣,後來,我就喜歡上了喫糖霜。” 她想了想,斟酌着言辭,說道:“崔珣,你心裏,裝了太多事情了,應該,很是辛苦吧,你試試喫一塊糖霜吧,吃了,就沒那麼苦了。” 崔珣還是沒有接,他確實不喜歡喫糖霜,他三歲喪母,父親不慈,繼母不愛,兄弟不睦,從來沒有人告訴他心裏苦的時候,可以喫一塊糖霜,後來他大了,更加不喜這些哄騙孩童的玩意,但李楹卻鍥而不捨的伸着手,瑩潤手掌上靜靜放着那塊琥珀色的糖霜,大有一副他不拿她就不放手的架勢,崔珣頓了頓,還是從她手掌拿起那塊糖霜,含在口中。 糖霜一入口,絲絲甜意瞬間在口中瀰漫開來,帶着桃花清香的甘甜順着味蕾,一路沁到心中,宛如春風般,將心中霧霾漸漸驅散,李楹看着他,問道:“好喫麼?” 崔珣含着糖霜,含糊點了點頭,李楹莞爾笑了笑:“那以後,你心裏覺得苦的時候,就不要自己熬着,喫一塊糖霜,好不好?” 崔珣沒有看她,只是看着隨風飄落的海棠花瓣,花瓣落在地上,鋪了一層薄薄的素潔花毯,伴隨海棠花的淡淡香氣,讓人心中不由變的寧靜平和,他口中含着甘甜糖霜,再次,含糊點了點頭。 第057章 57 沈闕認罪後, 貓鬼一案也算是正式了結,只是裴觀嶽指使手下道士截殺蔣良,顯然他對此也是知情的, 崔珣本想追查那個道士下落,但裴觀嶽十分狡猾,提前遣散了所有道士, 讓崔珣想查也無從查起, 只能作罷。 沈闕被太后下令流放到嶺南,除了兩個幼子, 其餘妻妾均要隨行,他妻妾都是名門貴女,吃不了這苦頭,加上沈闕雖長得俊美,但向來薄情, 和他同牀共枕這些年, 從沒得到過他半點真心, 於是好幾個都選擇和他和離,崔珣也找太后求了個恩典,放阿蠻與沈闕和離,讓她不需要隨沈闕去嶺南流放。 但讓崔珣意外的是,阿蠻卻不願留在長安,反而願意陪沈闕去嶺南,崔珣驚愕不已, 尋到阿蠻詢問因由,阿蠻只道:“留在長安被其他人欺侮, 和去嶺南被沈闕欺侮,有什麼區別麼?況且沈闕如今意氣消沉, 也沒那個心力折辱我了,我到了嶺南,也許還能有另一片天地,留長安,只能重複以前的日子罷了。” 崔珣道:“你留在長安,我不會讓其他人欺侮你。” 阿蠻看着他,忽嗤笑一聲:“我知道只要你崔珣願意,無人敢欺侮我,但是你願意,我不願意,你背叛了天威軍,背叛了阿兄,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更不會受你的恩惠。” 崔珣咬牙:“你何必爲了和我鬥氣,拿自己生死開玩笑。” “鬥氣?”阿蠻眉眼都是不屑:“崔珣,我不是和你鬥氣,我是瞧不起你,你的錢我都嫌髒,你的恩惠我更嫌髒。” 崔珣薄脣緊抿,雙眸中劃過一絲微不可見的痛楚,他說道:“你嫌我髒可以,但是你不可以跟沈闕去嶺南。” “憑什麼?” “就憑他是殺你阿兄的兇手!”崔珣道:“你之前在你阿兄墳前問我,問你阿兄是不是死於山匪劫殺,我如今告訴你,他不是死於山匪劫殺,而是死於沈闕之手!所以,你不可以跟他去嶺南!” 阿蠻雙目圓睜,秀麗臉上都是震驚神色,手緊緊握成拳頭,她死死瞪着崔珣,胸膛起伏:“你不要爲了讓我留在長安,就胡言亂語。” 崔珣道:“我胡言亂語?六年前,天威軍被困落雁嶺,你阿兄受郭帥之命前來長安求援,途經長樂驛時,被沈闕設計誘殺,屍首埋於通化門外,六年後屍骨才得以重現天日。盛阿蠻,你怎麼恨我都沒有關係,但是你莫讓你阿兄死不瞑目。” 阿蠻身體開始顫抖,她臉色蒼白:“你說沈闕殺了我阿兄,好,我問你,他爲什麼要殺我阿兄?” “他不想讓你阿兄進通化門。” “他爲什麼不想讓我阿兄進通化門?” 崔珣咬着牙,他有千言萬語要說,但他知道他不能說,此事背後牽扯千條萬縷,並非阿蠻一個孤女能夠承受的,況且阿蠻又性烈如火,說了,反而會害其性命。 他閉口不說,阿蠻反而諷刺的笑了:“你說不出來了嗎?那行,證據呢?你把證據拿出來。” 崔珣心中無力感更甚,他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此事已過六年,沒有證據。” 阿蠻呵笑了聲:“沒有證據……所以,你是想憑你的幾句話,就讓我相信你?崔珣,一個投降突厥的你,一個背叛天威軍的你,如何能讓我相信?是,沈闕不是什麼好人,你又是什麼好東西?” 阿蠻聲聲質問,崔珣卻一句都無法反駁,他張了張口,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阿蠻鄙夷道:“崔珣,我不想再見到你,你也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今後我盛阿蠻是生是死,都與你無關。” - 阿蠻深惡崔珣,崔珣根本無法說服她,只能眼睜睜看着她隨着沈闕一起踏上流放之路,是日碧空如洗,崔珣站在山坡上,看着官道上戴着鐐銬的沈闕被押送而行,沈闕諸妾俱已散去,只留下其妻和阿蠻願意陪他前去嶺南,沈闕之妻身體羸弱,沒走幾步就氣喘吁吁,阿蠻朝押送的解差說了什麼,幾人停下休息,不一會兒解差就趕了輛簡陋的馬車過來,阿蠻扶沈闕和沈妻上了馬車,自己則從荷囊中掏出幾塊碎銀,遞給解差:“幾位郎君,此次路途遙遠,還勞煩幾位照顧了。” 她將一切打點的妥妥貼貼,那幾個解差接過碎銀,嬉皮笑臉道:“聽說沈闕污了小娘子的身子,這纔將小娘子從崔珣的手中搶了過來,如今沈闕落了難,小娘子怎麼不跟了崔珣,反而要跟沈闕去嶺南受苦?” 阿蠻木然道:“我一條賤命,去哪裏不是一樣,何況我夫君只是一時落難,但他到底還是聖人的表兄,太后的外甥,想必在嶺南也呆不了多久,我又何必擔一個見風使舵的罵名。” 幾個解差互相看了一眼,阿蠻這話倒提醒了他們,沈闕再怎麼落難,那也是聖人的表兄,得罪不起,於是衆人恭恭敬敬道:“小娘子說的對,這一路上,小娘子也無需擔心。” 阿蠻點了點頭,她轉身鑽進馬車,將剛裝滿水的革囊遞給沈闕和沈妻,沈妻說道:“辛苦妹妹了。” 沈闕則眼神複雜,一言不發,片刻後,才說了句:“爲何?” 阿蠻垂首,只說道:“我認命了。” 只是說這四個字的時候,她腦海中,卻迴響起那日沈闕被判流放,他自宮中歸來,喝的酩酊大醉,嘴裏喃喃說着很多她聽不懂的話,什麼阿姊,什麼阿孃,還說什麼他恨了二十九年,發現是一場笑話,最後他口中居然囫圇說着“天威軍”、“盛雲廷”幾個字。 天威軍?盛雲廷?賞春宴時她就奇怪,阿兄只是一個小小虞侯,沈闕四品中郎將,到底爲何對他那般仇恨?如今他口中又說出“盛雲廷”三字,她更是奇怪。 她要隨沈闕去嶺南,她要弄清楚,但現在,不用她弄清楚了,一切已經有了答案。 阿蠻低眉,藏起眉眼間的那一抹憤恨,她撇過頭,掀起馬車帷幔,望向山坡,隱隱約約,看到了那個暗緋身影,她面上沒什麼神情,只是放下帷幔,垂下頭去。 此去嶺南,生死難料,她雖只是一介弱女子,但也有一身錚錚鐵骨,兄仇不報,她盛阿蠻,誓不爲人。 - 馬車悠悠駛離官道,直到完全消失在視線中,崔珣才抿了抿脣,回過頭。 他意外的,看到了李楹。 他愣了一愣,問道:“你怎麼來了?” 李楹微微笑了笑:“知道今日阿蠻要走,你定然心裏難過,所以來陪你。” 崔珣也笑了笑,只是笑容之中有些許黯然,他慢慢說道:“我已去信給桂州都督,讓他多照顧照顧阿蠻,其餘的,只能靠她自己了。” 李楹大概知曉桂州都督張弘毅,此人乃是朝中清流,因爲不結黨不營私,又喜歡直言進諫,不太得人喜歡,所以被外放到桂州做都督,既是清流,想來定然是看不上崔珣的,崔珣此次給他寫信,一定是極盡低聲下氣,他回信之時,對崔珣又定是百般羞辱,而崔珣向來自尊心極強,這般求一個看不上自己的人,他心裏肯定不是很好受。 李楹抿了抿脣,忽說道:“剛纔上山的時候,看到薔薇花開了一路,特別好看,你陪我去看看,好麼?” 崔珣點了點頭,他和李楹一起,沿着山下小路走去,果然看到了一片薔薇花海。 薔薇花花瓣層層疊疊,紅的燦爛奔放,如耀眼雲霞般豔麗奪目,李楹與崔珣朝花海走去,她忽問:“崔珣,你是十四歲的時候,去天威軍的嗎?” 崔珣怔了下,然後點頭,李楹又道:“你在天威軍,呆了三年?” 崔珣又點了點頭,後面李楹就沒說了,因爲三年後,就是落雁嶺一戰,天威軍全軍覆沒,崔珣也被突厥俘虜,人人都說他投降了突厥,但李楹卻覺得,他沒有。 可這段經歷崔珣不願講,李楹也不再問,她只是道:“天威軍的主帥,叫郭勤威麼?他是什麼樣的人啊?” 崔珣不知道她爲何突然問起郭帥,但他仍回憶了下,說道:“他是個很好的人,平易近人,關愛下屬,和士兵同吃同住,自己的賞賜和俸祿全部分給部下,大家都很喜歡他。” “你也很喜歡他麼?” 崔珣頷首,少女語氣輕柔,讓他鬱卒的心情慢慢變的平和,他喉嚨動了動,說道:“我……視他如父。” 李楹輕輕點頭:“那天威軍其他人,也應該是很好的人吧?” 崔珣眼前,出現了一張張年輕熱情的臉龐,他頓了頓,道:“他們出身寒族,大多家徒四壁,也沒念過什麼書,但在郭帥的教導下,都學會了赤忱待人,我,視他們如兄。” 李楹默然,如父……如兄……所以短短三年的相處,能讓他如今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驕傲,去一次次彎下他如修竹般的脊背,世人都說此人無情無義,無君無父,乃卑劣之徒,但誰又能知道,這卑劣之徒,心中的情義,比誰都要多。 李楹再沒說話,兩人走到薔薇花海前,李楹聞着薔薇花的馥郁芬芳,她忽說道:“崔珣,今日,我還是很高興的。” “嗯?” “你能跟我說郭帥的事情,說天威軍的事情,我很高興。” 崔珣怔了怔,還沒來得及思考她話中含義,李楹就又道:“我房中的花,是你吩咐啞僕,每天放一束的吧?” 崔珣不知她是如何知曉的,他不由有些緊張的側頭看她,李楹手指輕輕觸了觸薔薇花瓣,她沒說自己是怎麼知曉的,只是說道:“你這人吧,心裏事不說,做了好事,也不說。” 崔珣呢喃:“這也不算什麼好事。” “怎麼不算好事呢?我喜歡花,看到花,我的心情就會愉悅,能讓人心情愉悅的事,怎麼不算好事?”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是認真,好像她就是這麼想的,沒有一分一毫作假,崔珣心中涌現一股暖意,他嘴角揚起,折下一朵火紅薔薇,送給她:“那今日的好事,便提前做了。” 第058章 58 在薔薇花海的時候, 崔珣還和李楹說了一些話。 他說,太后雖不是殺她的兇手,但太后定然知曉些什麼。 李楹蹙眉:“你意思是, 阿孃知道誰是殺我的兇手?” 崔珣頷了頷首:“否則,她不會阻止我查下去。” “但是,阿孃爲什麼這麼做呢?” “或許, 太后有難言之隱。” 李楹眼眸之中滿是迷茫, 究竟是什麼難言之隱,纔會讓阿孃阻止將兇手公之於衆呢? 她心裏的確掠過一絲不解, 還有一絲對阿孃的失望,但片刻後,她又抿了抿脣,道:“阿孃這樣做,想必是有她的因由, 她那般愛護我, 我不應該懷疑她。” 她相信一個人的時候, 就願意毫無保留的相信,她說道:“阿孃不願說,我就自己查,我相信,總有一日,我能找到真相,投……” 她忽沒說下去了, 其實她本想說,總有一日, 她能找到真相,投胎轉世, 但說到最後這四個字的時候,她莫名猶豫了。 投胎轉世,本是她這三十年來最大的夢想,她是那般怕寂寞的一個人,在荷花池的時候,那無盡的黑暗和死寂幾乎要將她逼瘋,在那裏,她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她能看到來荷花池玩耍的宮女內侍,但無人能看到她的存在,她只能一人獨自面對那永無止境的孤單和無助。 她不想再做孤魂野鬼了,她想早日投胎,早日再世爲人,可是…… 她心亂如麻,於是快步走了幾步,離開那片花海,但她腳步終究還是頓住,她回頭看向崔珣,陽春三月,他裹着一身雪白狐裘,站在灼灼薔薇花海之中,花海如烈焰般赤紅絢爛,更襯得他如病鶴般蒼白清瘦,一陣風起,薔薇花枝彎折,花瓣隨風狂舞,赤紅花海瞬間翻涌如潮,猶如燃起地獄紅蓮業火般,將崔珣整個人吞沒。 李楹呆呆望着他如同佇立在熊熊業火中的嶙峋身影,她張了張口,那四個字,卻怎麼都說不出口了。 - 風止。 李楹手中握着崔珣折給她的那朵薔薇,她望着崔珣,腳步沒有動,一雙眼眸似有千言萬語,彷彿想讓崔珣走過來,崔珣抿了抿脣,緩步向前,步步走離了那片紅蓮業火。 他終於走到她的身邊,李楹忽覺得眼眶有些莫名的溼潤,她悄悄低下頭,雙手交疊,縮在綾羅衣袖中,那朵薔薇花,則如珍寶般,藏在掌心。 她低下頭時,露出的那一點後頸肌膚如白瓷般細膩柔潤,金色陽光灑在她的身上,讓她整個人似乎都散發着淡淡聖光,崔珣忽說道:“你方纔,話好像沒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