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40節 作者:未知 李楹怔了怔,她鎮定了下心緒,擡頭,說道:“沒有,我說完了。” 崔珣也沒追問,他只道:“我會幫你的。” “幫我?” 崔珣點頭:“幫你,早日找到真相,投胎轉世。” 他把那四個字說出來了,李楹不知道他是無意說的,還是有意說的,她心中忽涌現一絲莫名的酸楚,她輕聲問道:“崔珣,你希望我投胎轉世嗎?” 崔珣看着她如琉璃般湛清的雙眸,他遲疑了下,但還是點頭道:“你不該留在這裏。” 李楹愣愣看着他,他眼神平靜,且堅定,她移開視線,帶着些許失望的說着:“知道了。” - 隆興二十年,春。 這一年的春季,風調雨順,白鷺翩飛,農人耕田,商人絡繹,百姓安居樂業,萬民富足安康,一副盛世太平、海晏河清的景象。 但或許只有紫宸殿的人知曉,朝中崔黨和盧黨的爭鬥已經到了白熱化的局面,崔黨推新政,盧黨廢新政,兩黨之間相互攻訐,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勢。 只是爭鬥至此,但兩黨魁首崔頌清和盧裕民仍然維持着表面的和平,兩人皆不愛財,不愛色,不爲名,不爲利,只爲着心中那一點夢想,若不是理念不同,倒是能成爲至交好友。 盧裕民曾與崔頌清在朝中辯論:“士有百行,以德爲先,這是五姓七望子弟入學教的第一句話,世家百年傳承,積澱深厚,子弟三歲讀經,五歲學史,文韜武略,更是不在話下,以世家爲重臣,方能承前啓後,繼往開來,於國於民皆有大益。” 崔頌清對此嗤之以鼻:“世家固可爲重臣,然大半世家,連稻和麥都分不清,又何談知曉民間疾苦?寒族雖出身微賤,也有志存高遠,矢志不渝之人,若宰相的兒子永遠是宰相,農人的兒子永遠是農人,天下就會變成一潭死水,五胡亂華之事,不久矣。” 五胡亂華,就是在盧裕民推崇的魏晉風骨時期發生的,崔頌清這是故意拿此嘲諷盧裕民,盧裕民氣的目瞪口呆,正欲再辯之時,忽傳來急報,道突厥內亂,突厥左賢王金禰外逃,如今已逃竄入了大周境內。 衆人驚愕不已,崔頌清和盧裕民都變了臉色,但朝中其他人,視線卻一致投向了手持象牙笏板,安靜立於一側的崔珣身上。 大理寺少卿盧淮首先嗤笑了聲:“金禰此人,曾任大周百騎司都尉,先帝待他不薄,他卻意圖謀反,事敗之後逃往突厥,不但當了突厥的左賢王,而且還屢次獻計,帶領突厥進犯邊境,這種首尾兩端的叛賊,居然還敢逃入大周?臣奏請聖人,即刻將其緝拿,凌遲處死,以泄大周臣民之恨。” 盧淮雖然在罵金禰,但卻悠悠看向崔珣,顯然意有所指,他是盧裕民內侄,無所顧忌 ,但是其他人卻低着頭,不敢附和,崔珣則是眼神始終靜海無波,彷彿聽不出盧淮在指桑罵槐一樣。 龍椅上的聖人點頭道:“盧卿所言甚是,立着各州縣緝拿金禰,務必要將其殺一儆百!” 聖人發話,羣臣自然齊聲稱是,盧淮還補了句:“稟聖人,臣以爲應將金禰生擒活捉,押送至大理寺拷打,說不定,還能牽出幾個叛國之徒呢。” 盧淮這話,更是意有所指,誰不知道崔珣當初投降突厥,只是因爲沒有人證物證,而且他又抵死不認,這纔沒讓他被以叛國罪處置,如今金禰送上門來,盧淮更是誓要趁此機會,將崔珣一併處置。 只是他話音剛落,處於漩渦中心的崔珣神色未變,倒是兩黨魁首崔頌清和盧裕民,臉色都白了一白。 - 李楹自從那日崔珣說她不該留在這裏後,她就莫名十分氣餒,人也怏怏的沒什麼精神,既然崔珣希望她早日投胎,那她也想早日查明真相,魂歸地府。 不過阿孃嚴令崔珣不許再查,李楹也不想再牽連了他,於是便想着自己去查案,但她畢竟不是崔珣這般的刑吏之人,根本不知從何查起,她想到城中酒肆人多口雜,經常有說書人借古諷今,或許能聽到一些消息。 李楹於是就前往長安城最熱鬧的酒肆,在路上的時候,看到人羣熙熙攘攘往一個地方去,她也好奇過去,卻原來是官差在張貼懸賞畫像。 畫像上是一個約莫六旬左右、面容陰沉的男子,李楹讀着名字:“金禰?” 這個人,好像是阿耶的百騎司都尉,百騎司是察事廳的前身,專門負責探聽百官動向,百騎司都尉,和崔珣的察事廳少卿是一個性質,都是皇家的暗探頭子,這個金禰經常進宮面見阿耶,算是阿耶依仗的一個大臣,她也見過此人幾次,他雖然表現的恭恭敬敬,但她總覺得這人眼睛之中權欲太重,心術不正,所以不是很喜歡他。 李楹正想着往事之時,她並沒有發現自己適才和一個穿着黑色斗篷之人擦肩而過,那人腰上掛着一把金鞘彎刀,和她相遇之時,那柄金鞘彎刀,突然閃現出熒熒綠光。 第059章 59 懸賞畫像的前面, 百姓在互相談論着: “這個金禰,懸賞一千金啊,嚯, 可真值錢!” “他可是突厥的左賢王,當然值錢。” “以前他不是周人嗎?投降了突厥不說,還帶突厥兵打我們, 這種叛國賊, 就應該凌遲個三天三夜!” “除了這個叛國賊,咱們大周, 可還有一個叛國賊!” “噓!你不要命了?” 衆人噤了聲,李楹心裏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她知道他們在罵崔珣,但她一個孤魂,連現出形體都做不到, 更別提爲崔珣辯駁了, 她只能默默走開, 走到一個小巷時,忽然看到魚扶危懷抱着一個黑漆嵌螺鈿長方攢盒,笑容瀟灑不羈,朝她揮着手。 - 魚扶危帶李楹來了附近一間茶肆,這茶肆乃是魚扶危所開,內設雅室,雅室之內和田玉三足香爐中燃着檀香木, 暗香氤氳,軒窗外則是小橋流水, 青山翠竹,李楹道:“這真是個好地方。” 魚扶危笑道:“士人品茗, 品的不止是茗,還品景、品情、品境,若不弄的風雅些,哪有客人上門。” 李楹托腮瞧着軒窗外,日照青山,風搖翠竹,光景雅緻,美不勝收,她移回目光,對魚扶危笑道:“魚先生鬼的生意做的精明,人的生意也做的精明。” 她這一笑,豔殺春日百花,魚扶危心中不由怦然一動,他不自覺咳了兩聲,掩飾住心底的緊張,還好李楹並沒有看出來,魚扶危於是拿起案几上的蔓草紋長柄銀匙,給李楹舀了杯紫筍茶湯,紫筍茶茶芽細嫩,其形如筍,色澤帶紫,故名紫筍,魚扶危道:“這紫筍茶雖不是貢茶,但也不比宮中的差,公主嚐嚐?” 李楹端起碧色琉璃茶盞,輕輕抿了一口,果然入口甘甜生津,回味之後,還有淡淡竹香,李楹說道:“好茶,的確不比宮中的差。” 魚扶危很是高興:“公主喜歡就好。” 李楹將琉璃茶盞放在案几上,她說道:“今日真是湊巧,能遇到魚先生。” “不是湊巧。”魚扶危道:“某每日都會去崔府徘徊,終於在今日見到公主出府,於是某便跟着公主,一路到此。” 李楹愣了愣:“魚先生爲何要去崔府徘徊?” “因爲某想見公主。”魚扶危坦然道。 李楹又是一愣,魚扶危眼神之中,滿是炙熱神色,他直勾勾的看着李楹,李楹沒來由的有點慌亂,她垂下頭,抓起案几上的碧色琉璃茶盞,抿了口茶,眼睛都不敢看魚扶危,而是閃躲着他的熾烈眼神,這斷然不是一個女子面對心儀情郎告白時應有的反應,而是一個女子面對不心儀男子告白時應有的反應。 魚扶危一眼就看出來了,他心中不由涌現淡淡苦澀,他勉強笑道:“自從上次盛阿蠻的事情之後,某就沒見過公主了,崔珣不許某進崔府,連院牆都讓啞僕盯緊了,但公主於某,是十分看重的朋友,某甚是擔心公主,故而纔會去崔府徘徊,並無其他意思。” 十分看重的朋友……李楹心中疑慮漸去,魚扶危出身市井,向來狂放不羈,又喜歡說些戲謔之言,不是她以前接觸過的那種正經士人,看來方纔那眼神,果然是她想多了。 她終於鬆了口氣,於是擡頭道:“多謝魚先生關心,我一切都好。” 魚扶危頷首,他又問道:“對了,那公主今日爲何出府呢?” “我本來是想出來打聽點消息。”李楹道:“但現在,應是不用了。” “爲何?” “因爲我見到了一個人的懸賞佈告。” “金禰?” 李楹點了點頭:“我想打聽一些三十年前的事情,金禰在三十年前是百騎司都尉,宮闈祕事,還有百官動向,沒有比他更清楚的了,找到他,也許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但是這個人,全大周都在找他,並不是很好找。” “不好找,我也要找。”李楹說道。 魚扶危笑了笑:“那某幫公主一起找。” 李楹莞爾道:“如此,就多謝魚先生了。” - 雅室之內,檀香木即將燃盡,空氣中滿是檀香芬芳濃郁氣味,除了檀香之外,似乎還有淡淡花香。 魚扶危忽道:“公主身上,有薔薇花麼?” “薔薇?” “某好像聞到了薔薇花香。” 李楹忽想起什麼,她大大方方從牡丹五色錦荷囊取出一朵紅色薔薇乾花:“魚先生的鼻子真是靈敏,我身上的確有薔薇花。” 薔薇乾花色澤依舊明豔如火,花瓣雖然失去水分,卻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形態和紋理,魚扶危很是喜歡,他拿起薔薇乾花仔細端詳,心中卻多一絲浪漫念頭:“這朵薔薇花,公主可以送給某麼?” 李楹怔了一怔,她尷尬笑了笑,然後搖頭:“恐怕不行。” 魚扶危不太甘心的問:“爲何?” 李楹也不知道是該說還是不該說,她吞吞吐吐道:“這是旁人送給我的,我不好再送給先生。” “旁人?”魚扶危一猜便中:“哪有什麼旁人,是崔珣吧。” 李楹想起那日崔珣送自己薔薇花的模樣,她不由垂首,輕輕點了點頭,魚扶危苦笑:“這朵花,恐怕崔珣只是隨手一送,結果公主就細心保管,甚至捨不得它凋謝,將其製成乾花,收在自己荷囊之中。” 魚扶危說的話,雖然是李楹自己做的事,但李楹聽起來,總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尤其是想起崔珣剛說的那句“你不該留在這裏”,就更覺得不太對勁,她含糊辯解道:“我也沒有那麼重視這朵花,只是見它好看,所以才製成了乾花。” 魚扶危聞言,沒說話,只是繼續苦笑了聲,李楹莫名有些心虛,於是端起琉璃茶盞,抿了口,魚扶危喃喃道:“看來陷進去的,不僅是我一個人。” 他聲音說的很小,李楹沒有聽清,她問:“魚先生,你剛剛在說什麼?” 魚扶危搖了搖頭,酸澀道:“沒說什麼。” 他轉而取出放在一旁的黑漆嵌螺鈿長方攢盒,他打開攢盒,攢盒內置鏨花銀小方盤十二盞,每一盞裏面都放着一個花朵形狀的茶菓子,茶菓子用吳興米和白馬豆製成,手工雕琢成各種花形,不僅花形花貌形如真花,就連花蕊都栩栩如生,李楹不由道:“這茶菓子做的真是好看。” 魚扶危道:“這茶菓子名叫十二花月令,裏面有梅、杏、桃、牡丹、榴、蓮,玉簪、桂、菊、芙蓉、山茶、水仙十二種花,分別對應十二月份,因爲形狀精美,味道清甜不膩,在長安城很是流行,方纔公主看金禰的告示時,某去買了一盒,送給公主品鑑。” 李楹瞧着有趣,她說道:“這價值不菲吧。” 魚扶危道:“還好,公主若是喜歡,就帶回崔府吧。” 他想了想,雖然不甘心,但不願一直像這般徘徊數日才能見李楹一面,於是悻悻道:“也就當送給崔少卿,作爲上次撕他符咒的賠罪了。” 說罷,他就準備蓋上攢盒盒蓋,李楹忽道:“欸?等一下。” 魚扶危疑惑道:“怎麼了?” 李楹從攢盒中拿起一塊蓮花狀的茶菓子:“這個,不要了。” “爲何?” 李楹說道:“崔珣不喜歡蓮花,這個送他,不好。” 魚扶危怔了一怔:“他不喜歡蓮花?” 李楹點了點頭,時人愛蓮,酒器、茶具等盛行用蓮花紋,但崔珣府中,一個帶蓮花紋的物事都沒有,所以她覺得,崔珣應是不喜蓮花的。 魚扶危不太理解:“他雅號蓮花郎,他還不喜歡蓮花?” 李楹想起上次崔頌清說崔珣二弟給崔珣起了“蓮花郎”的雅號,崔珣將其打至頭破血流,她說道:“這個雅號,他也是不喜歡的。” 魚扶危更是困惑不解:“蓮花郎,美如蓮花,這名頭傳的突厥都知道,他還不喜歡。” 李楹也沒分辯什麼,事實上,崔珣什麼事都藏在心裏,什麼都不願和旁人說,她也不知如何分辯,她默了默,忽問道:“魚先生,爲什麼你們都說崔珣投降了突厥,有什麼真憑實據嗎?” 李楹不許魚扶危在她面前說崔珣壞話,魚扶危就真的再沒說過,他雖忍的辛苦,但不想李楹不高興,所以真的閉口不談,不過今日李楹問起,那就不算他主動說了:“是被突厥抓去的百姓說的,那些百姓逃回大周后,說崔珣被俘虜後,因爲害怕被殺,便投降了突厥,而且因爲他容貌長得好,被突厥公主看上,過的很是富貴,除了討好突厥公主外,他還幫助突厥練兵,突厥王封他做了右賢王,風頭都蓋過了左賢王金禰。” 李楹想起崔珣的那一身累累傷痕,她苦笑:“我看他不像右賢王的待遇。” “一個逃回來的百姓這樣說也就罷了,好幾個素不相識的百姓都這樣說,那就值得懷疑了。”魚扶危頓了頓,又道:“他不承認也沒關係,等抓到金禰後,一審便知,若爲真,我看他這回也躲不過和金禰一起,被剮個三天三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