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52節 作者:未知 羣賢坊的奢靡大宅中,魚扶危匆匆趕到牡丹園,李楹正託着腮,坐在綠茵上,看着西域樂師彈着豎頭箜篌,箜篌聲清亮悠揚,魚扶危看到李楹時,嘴角不由揚起一絲暖和笑意,他按捺住自己喜悅,先讓西域樂師暫退,自己則信步走到李楹面前,笑道:“幾日前崔珣府邸被圍,某正擔心公主呢,還好公主沒事。” 李楹莞爾:“他們又看不到我,我能有什麼事?” “話雖如此,還是擔心。”魚扶危道。 李楹起身,她明顯有話要說,但話到嘴邊,卻欲言又止,魚扶危已經看出,他假裝並未看見,而是與李楹走入牡丹花叢中,魚府的牡丹園栽了數百枝牡丹,色澤豔麗,富麗堂皇,其中明顯有十幾株是新栽的,這十幾株花色雪白,潔瑩如玉,李楹不由道:“月宮花?” 魚扶危點頭:“正是月宮花。” 月宮花,又叫夜光白牡丹,是牡丹中的精品,月宮花玲瓏剔透,香氣清雅,只是花雖美,李楹卻顯然有些心不在焉,魚扶危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心中默默嘆了口氣,他先開口道:“公主,此次崔珣,在劫難逃,你還是莫要被他連累了。” 李楹將視線從月宮花移開,她看向魚扶危:“魚先生,我今日來找你,就是爲了這件事……” 她話還沒說完,魚扶危就搶先道:“公主,請先聽某一言。” 李楹略略一怔,魚扶危又道:“崔珣以前,投降突厥,大興酷獄,已經是作惡多端了,但是誰能知道,他居然還能做出弒殺故帥這種事呢?這簡直是人神共憤,天理難容了,這種敗類,某不恥之,請公主不要再爲他說話了。” 李楹辯道:“魚先生,這不是真的。” “這不是真的,那什麼是真的?”魚扶危只覺李楹是被色迷了心竅,他搖頭道:“崔珣無非就是長得好點罷了,公主你莫要被他一副皮囊迷惑住了。” 李楹愣住:“不是這樣的……” 魚扶危見她仍在爲崔珣辯解,有些寒心,他失望道:“如果公主今日,是爲崔珣而來,那還是請回吧。” 李楹被他一頓數落,頓覺有些難堪,但她又想,魚扶危數落她幾句,她心中就這樣不好受,那崔珣這些年經歷的數落,那是數也數不清,他心裏該有多難受。 她深吸一口氣,他一人於罵名滾滾中,踽踽獨行六年了,這一次,她一定要酣暢淋漓,爲他辯上一場。 李楹向前一步,直視着魚扶危,坦然道:“魚先生,你說我被崔珣一副好皮囊迷惑,是,我承認,我是喜歡他的皮囊,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雖爲女子,也有欣賞美麗皮囊的權利,可你要說,我爲崔珣辯駁,全然是因爲他的皮囊,那你就錯了。” 往事一幕幕從她眼前掠過:“假如,你像我一樣,看到一個貪生怕死的降將,身上卻是遍佈的累累刑傷,被所謂和他情濃的突厥公主像畜牲一樣折磨羞辱,你也會對他的投降與否產生疑惑;又假如,你像我一樣,看到一個心狠手辣的酷吏,聽到故友冤情時,居然痛極嘔血,爲了尋得故友屍骸,更是不惜低下頭顱,對人下跪,你也會對他的心狠手辣產生疑惑;至於以色事人的佞幸,如果一個丈夫死去多年的女人,重用一個長得漂亮的年輕男人,引起流言蜚語,這就是以色事人的話,那我也無甚可說。” 魚扶危因她這一番話張口結舌,李楹又緩緩道:“你們罵他心胸狹窄,睚眥必報,我卻看到他從未報復辱他的官民樂姬;你們罵他刻薄寡恩,陰騭桀逆,我卻看到他將自己三年來的所有俸祿賞賜,都送給戰死同袍的家眷,自己則簡單度日;你們罵他弒殺故帥,人神共憤,我卻看到他視故帥爲父,因故帥屍首被辱,堂堂男子,幾近哽咽。” 李楹頓了頓,最後一字一句道:“魚先生,我不是被崔珣皮囊迷惑,我是被他皮囊背後的,情與義,血與淚,迷惑。” 魚扶危徹底愣住,半晌,他才訝異道:“這些話,某從未聽過。” “因爲從來無人爲他辯過。”李楹道:“他不喜歡辯解,但我不一樣,我看到的越多,就越想爲他辯上一辯。” 魚扶危未再作聲,只是面上仍有訝異神色,李楹道:“魚先生,若你仍覺得,我今日不該來這,那我現在就走。” 她在等待魚扶危回答,魚扶危抿着脣,終開口道:“公主需要某做什麼?” 他此話一出,李楹總算鬆了一口氣,她道:“魚先生,多謝你相信崔珣。” 魚扶危卻搖了搖頭:“某不是相信崔珣,某是相信公主。” 李楹微怔,魚扶危又道:“公主看到的事,定然是真的,所以,或許,崔珣並不是某認爲的那種人,某願意爲了公主,摒棄成見,再去認識認識這位察事廳少卿。” 李楹不由莞爾一笑:“不管魚先生是相信崔珣,還是相信我,我都要謝謝魚先生。” 她心中大石落下,這一笑,將滿園的國色牡丹都比了下去,魚扶危略微失神,他不由避開李楹目光,轉過頭,看向那潔白若雪的月宮花:“某要怎麼幫崔珣?” 李楹道:“崔珣被大理寺囚於府中,只能由我傳遞消息,但我是鬼魂之身,旁人無法看到,終究不太方便,可否請魚先生助我?” 魚扶危點頭:“自然可以。” 見他答應,李楹卻又有些愧疚,她道:“此事有些危險,魚先生要多少酬勞,儘管開口。” 魚扶危聞言,卻笑了笑:“某要的酬勞,那可是稀世珍寶,萬金不換。” 李楹尋思,就算再怎麼珍貴,她應也能出的起,她於是道:“魚先生儘管說。” 魚扶危沒答,只是看了看被西域樂師留下的豎頭箜篌,他道:“酬勞之後再提。方纔樂師一曲箜篌尚未彈完,半首殘音,總讓人覺得意猶未盡,公主可會彈奏箜篌?” 魚扶危幫了李楹這麼大一個忙,李楹也對他十分感激,她道:“的確會彈。” 她本就師從名門,琴棋書畫,樣樣都學過,這豎頭箜篌自然也不在話下,她走到箜篌前,正坐於席,纖白手指,撥向二十三絃,一陣清音自她指尖流淌而出,如嫋嫋仙樂,又如淙淙清泉,魚扶危甚至能看到倒映在清泉之中的,那皎皎明月。 她身側就是盛開搖曳的月宮花,花隨風動,月隨波動,魚扶危慢慢閉上眼睛,全身心的沉浸在這一首箜篌曲之中。 鼻尖是縈繞的月宮花清幽香氣,此時此刻,他忘了一切,他忘了自己的商賈身份,忘了自己有志難酬的痛苦心緒,忘了這二十餘年的不甘和憤懣,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寧靜與平和。 一曲作罷,魚扶危緩緩睜開眼睛,:“多謝公主,接下來,需要某怎麼做,但說無妨。” 李楹不由道:“可我的酬勞,還沒給魚先生呢。” 魚扶危笑了笑:“公主已經給過了。” 李楹怔了怔,魚扶危道:“一首箜篌曲,這,便是某要的酬勞。” 第078章 78 李楹要魚扶危做的事, 便是找到察事廳武侯劉九,讓他遍遣暗探,去盯梢護送郭勤威頭顱的車隊。 魚扶危本來以爲崔珣如今大難臨頭, 察事廳武侯不會奉命行事,但沒想到他取出崔珣手信時,劉九就恭恭敬敬接過:“煩請郎君回稟少卿, 某一定不辱使命。” 魚扶危呆了一下, 想起李楹昨夜的話,最終還是忍不住問:“崔少卿平日, 是不是待你們很好?” 劉九明顯愣了愣,魚扶危從算袋中掏出一塊碎銀,遞到劉九手中:“這是某想知道的事,與崔少卿無關,某也保證, 不會將你的話告知崔珣, 否則, 某死無葬身之地。” 魚扶危發出如此毒誓,劉九終於願意開口,他想了想平日崔珣的冷淡疏離,說道:“也沒有很好。” 反正不會像有些官員對下屬噓寒問暖,關懷備至。 魚扶危更加不解了:“既然沒有很好,那他如今形如囚犯,你們還願意爲他做事?” 劉九思索了下, 道:“少卿對我們,是說不上很好, 但是,也沒有很差, 至少用心做事的人,能得到實在的獎賞,跟着他這三年,我們這些人的生活,都優渥了不少,在大理寺面前,腰桿子都挺直了,若換了一個少卿,只怕還沒他好呢。” “但他的名聲……” 劉九笑了聲:“魚郎君,這些年,咱們察事廳,是幹了不少昧良心的事,但你敢說,朝廷那些二三品大官,就沒幹過昧良心的事?到他們那位置,誰是一身清白的啊?不都是爲了那一點權力,爭來鬥去的?太后那邊的人爭失敗了,就到大理寺那邊走一遭,聖人那邊的人爭失敗了,就來咱察事廳走一遭,不就是這回事嗎?某在察事廳呆了十年,早就看透了,少卿的名聲再不好,但他能讓某衣食無憂,還不把某當奴僕一樣呼來喝去、隨意鞭笞,某就願意跟着他。” 魚扶危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回答,劉九沒讀過什麼書,在他眼裏,崔珣能讓他喫飽穿暖,能把他當個人看,能給他做事的相應獎賞,這些就足以讓他認爲崔珣是個好上司了,其他武侯,想必也是這般想的。 魚扶危不由困惑了,在他的以往認知裏,崔珣卑劣無恥,殘忍無情,劉九這些人,也是迫於他的氣焰纔會忍氣吞聲跟着他的,但他今日才知道,這些武侯,居然是真心實意願跟着崔珣做事的,難道,崔珣真的不是他認知中的那種人? 魚扶危忽想起李楹那句:“我看到的越多,就越想爲他辯上一辯。” 他垂眸,或許,他是應該,再去重新認識一下崔珣了。 - 察事廳暗探十二個時辰不歇,晝夜盯着護送郭勤威的車隊,倒真讓他們聽到一些有用信息,暗探聽到一個小吏抱怨說:“突厥人隨便拿了個骨頭給我們,就說是郭勤威的頭骨,我們這樣小心翼翼護送,怎麼知道不是一個假頭骨呢?” 另一個小吏說道:“我看九成是假的,我以前也算見過郭勤威,郭勤威身高八尺,威風凜凜,這頭骨像一個身高六尺的人,跟郭勤威哪有半分相似?” “若這般說,那真是個假頭骨?” “唉,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我們護送到了就行了。” 暗探留了心,夜間趁守衛睡着的時候,偷偷打開木箱看了看,果如那個小吏所說,頭骨的尺寸,過於小了。 所以,這應不是郭勤威的頭顱。 - 當李楹將暗探的稟報復述給崔珣,並且遞給他一張暗探畫出來的尺寸後,崔珣一眼就看出,這肯定不是故帥頭顱。 李楹道:“我猜是裴觀嶽和蘇泰可汗達成了某種協議,所以蘇泰可汗隨意給了個假頭骨,反正裴觀嶽到時候會用鐵胎弓割斷的頭顱偷天換日,這頭骨如果是真的,反而麻煩。” 崔珣頷首,裴觀嶽固然可以偷天換日,他也可以藉着裴觀嶽的偷天換日,給他致命一擊,只是,這致命一擊裏面,若能尋得郭帥的真頭骨,那勝算更大。 李楹不由問道:“崔珣,你說郭帥的頭骨,到底在哪呢?” 崔珣搖頭,眸中是一片黯然:“我不知道。” 若能知道,他定然不會放任故帥屍骸流落異鄉。 李楹也看出了他的黯然,她安慰道:“沒關係的,只要我們能拿到裴觀嶽偷天換日的證據,我們也能贏的。” 崔珣輕輕“嗯”了聲,李楹見他仍有鬱郁神色,於是道:“崔珣,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崔珣終於擡眸:“是什麼?” 李楹拿出一個方形漆盒,她打開,只見裏面放了一碟色澤潔白的糕點:“那日沒喫到福滿堂的蜜餞糕,總覺得不太甘心,所以便給了魚扶危銀錢,讓他幫忙買回來了。” 她將那碟蜜餞糕從漆盒裏取出,推到崔珣面前:“你嚐嚐?” 崔珣不由拿起一塊,帶的手中鐐銬發出叮噹響聲,他斂眸道:“這蜜餞糕,本應我給你買的。” “那不是事出突然麼?”李楹笑道:“你本就準備和我一起品嚐,那是我買的,還是你買的,有何區別?重要的,是一起品嚐的人未變。” 崔珣未答,只是默默咬了一口蜜餞糕,雖然入口甘甜,果香四溢,但他心中卻涌現絲絲愧疚,她爲他做的實在太多,而他,連爲她買一盒蜜餞糕,都做不到。 他只覺味同嚼蠟,李楹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她道:“崔珣,你是不是覺得很內疚?” 崔珣愣了一愣,片刻後,他垂頭道:“我只是覺得,你爲我說服魚扶危,盡力救我出去,我卻連一盒蜜餞糕都不能買給你,我實在,有些對不住你。” 他說話時,垂着首,鴉睫遮住眼瞼,刻意藏起自己眸中的一絲懊惱,李楹盯着他的翦翦鴉睫,她心中嘆了一口氣,這個人,爲什麼總是喜歡把不是自己的過錯攬在自己身上,上次沈闕毀了阿蠻清白,他覺得是他的錯,痛苦到酩酊大醉,這次買不成蜜餞糕,他又覺得是他的錯,連一口糕點都咽不下去,他看似無情,但對待自己在意的人,反而情義太多了,這樣,對他不好。 李楹目光,移向墊在漆盒底部的棕櫚葉,她道:“崔珣,你是不是覺得對不住我?” 崔珣微微點了點頭,李楹道:“好吧,那既然我替你買了蜜餞糕,你也替我做件事,補償我吧。” 崔珣不由擡首:“何事?” 李楹取出漆盒中的棕櫚葉:“你替我,編一隻草螞蚱吧?” 崔珣看着她瑩潤手心攤着的草葉,怔了下:“我……不會編草螞蚱。” 他出身世家,他的手,寫過字,撫過琴,也拿過刀,搭過弓,但從未編過草螞蚱。 李楹似發現一件很新奇的事一般,忽噗嗤一笑:“原來你不會編草螞蚱。” 崔珣蒼白臉頰微微飛起紅暈:“公主會編?” 李楹點頭:“阿孃教過我。” 太后出身市井,自然會編這些玩意,李楹幼時,她時常編草螞蚱與李楹玩耍,久而久之,李楹也會編了,李楹對崔珣道:“那我教你?” - 李楹坐在崔珣身側,她將棕櫚葉對摺,手指靈巧的在葉間翻飛,螞蚱的身子、觸角很快就編完了,不多時,一隻栩栩如生的碧綠螞蚱就出現在二人面前,李楹將草螞蚱遞給崔珣,問道:“會了嗎?” 崔珣接了過來,仔細端詳,他記性向來不錯,李楹方纔的步驟已一步步閃現在他腦海中,他頷首道:“應是會了。” 只是雖然會了,但他到底是初次編,速度比李楹慢上不少,李楹十分耐心的看着他用左邊葉片繞過葉梗,形成半結,編制螞蚱身體,繞第二個半結,他有些出錯,應是先在葉梗右邊打上半結,而不是左邊,李楹不由伸手去觸着葉梗:“不是左邊,是右邊。” 她伸手去觸葉梗的時候,崔珣正準備將左邊葉片繞過葉梗,兩人指尖不由碰到,李楹的體溫較常人要低上不少,但相較於崔珣,可以用溫熱來形容了,崔珣只覺指尖傳來一陣柔軟溫暖的觸感,李楹卻覺指尖傳來一陣冰冰涼涼的觸感,兩人都是一愣,然後擡首,互相於對方的雙眸中看到自己倒映的身影,眼神交匯間,這溫暖和冰涼的觸感,又變成一種很微小的酥麻感,心中也有了一絲十分隱晦的悸動,還是崔珣先回過神來,他抽出搭在葉梗上的手指,垂首道:“是編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