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64節 作者:未知 一張白麻紙又寫完了,崔珣手指探入袖中,撫摸着五色錦荷囊,他道:“金禰,最後一件事,永安公主,是怎麼死的?” 金禰愕然,崔珣道:“三十年前,你是百騎司都尉,一切髒事都經了你手,你不要告訴我,你不知曉?” “我……”金禰猶豫了,他的確知曉,但是他根本不敢說,他怕說了,他會比現在下場更悽慘。 崔珣悠悠道:“你找上我伯父,他則給了你一張過所保命,他向來剛直不阿,爲何會幫你這個叛國之徒?唯一的解釋就是,你手握他的把柄,但到底是何把柄,能讓他背棄原則,選擇幫你?” 他頓了頓,又道:“除非那把柄,是他所需維護之人的把柄,他此生,最敬佩、最忠心的人,不用我說,你也知道。” 金禰張了張口,他沒敢說出來,但是那兩個字,崔珣和他都心知肚明。 金禰終於喘着氣,道:“崔少卿,你要爲天威軍翻案也就罷了,你還要查永安公主的案子?恕我直言,你縱然有九條命,也不夠死的。” 崔珣輕笑一聲:“那又怎樣?” 金禰喃喃道:“你真是瘋了。” 崔珣攥着袖中荷囊,他淡淡道:“所以你招是不招?” “我就算招了,你又能如何?莫非你想用此事去要挾太后,要挾崔頌清?”想到太后的狠辣,金禰忽奇異笑了:“若你這般做了,我看崔少卿的結局,會比我還慘不忍睹。” 崔珣只道:“若你再不招,我讓你現在就慘不忍睹。” 金禰打了個寒顫,他不甘道:“既然崔少卿已經猜出來了,何必還要我招呢?” 崔珣擡眸,涼涼看了他一眼,金禰頓時寒毛都豎起來了,他不敢再多言,只能道:“一切如同崔少卿猜的那樣。” 他從牙縫擠出三個字:“是……先帝。” - 三十年前,金禰還是大周百騎司都尉,這是太昌帝設立的專門監視百官的官衙,金禰當時不過二十餘歲,他出身低微,得到太昌帝如此重用,自然恨不得馬上做出一番成績出來,不負太昌帝所託。 他手下暗探晝夜監聽百官,一份份諜報遞到太昌帝案頭,他從這些諜報中,也知曉太昌帝一意孤行,推行新政,而百官大多出身世家,對太昌帝極爲不滿,更有甚者,還連絡諸王,預謀將太昌帝趕下帝位。 但還好,尚書右僕射崔頌清,雖出身博陵崔氏,卻一直堅定支持太昌帝與新政,崔頌清曾說:“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不是世家之天下,如今門閥掌權,固步自封,又有突厥虎視眈眈,若堅持士庶之分,遲早再次上演五胡亂華的慘劇,到時,我等漢人,便爲豬羊,悔之晚矣。” 可崔頌清的大聲疾呼,只得到百官的漠然視之,新政步履維艱,金禰見狀,於是建議太昌帝道:“聖人,如今十六衛都忠於聖人,兵權在手,誰不聽話,殺了便是,何苦跟這些不識好歹之人苦苦糾纏?” 崔頌清白了他一眼,崔頌清彼時也不過二十餘歲,正是年輕氣盛的年紀,他向來看不起金禰,於是諷刺道:“殺一個人好辦,殺十個人也好辦,但能將這天下的官員都殺了嗎?而且,殺他們,用什麼藉口?說他們反對新政嗎?新政成敗,尚未可知,擅殺諫臣,只會讓聖人落下個暴虐無道的惡名,世家要除,但不能以這種方式除。” 崔頌清看不上金禰,金禰也看不上他,在他看來,崔頌清就是酸腐儒臣,思慮太多,金禰哼道:“婦人之仁。” 崔頌清不耐道:“金都尉,你有沒有想過,殺人固然是最容易的法子,可殺之後呢?若世家以此爲藉口,聯合諸王謀反,你覺得,百姓會支持誰呢?他們是會支持虛無縹緲的新政,還是會支持擅殺諫臣的皇帝?都不會。這世上,得人心者,方能得天下,而不是一味靠殺戮解決問題。” 金禰想反駁,但是太昌帝卻制止了他們的衝突,太昌帝顯然是支持崔頌清的,他喝令金禰退下,金禰悻悻離開時,聽到崔頌清和太昌帝說:“需要一個契機。” - 而這個契機,很快就來了。 金禰的百騎司,探聽到了駙馬鄭筠酒醉時,提及永安公主,面有鬱郁神色,言談間,似想對公主不利。 當金禰將此事密報給太昌帝,太昌帝勃然大怒,金禰從未見過太昌帝生過這麼大的氣,他召來崔頌清,商榷對鄭筠的處置,當日太昌帝額上青筋直冒,手握帝王劍,咬牙切齒:“鄭筠!豎子!朕要殺了他!” 誰都知道,永安公主李楹,仙姿玉質,光彩動天下,乃帝之愛女,帝子女衆多,但尤鍾愛永安公主,金禰藉機道:“聖人,依臣看,鄭筠應是嫌棄公主母族出身,覺得配不上他這個滎陽鄭氏,所以纔想對公主不利。” 太昌帝從牙縫擠出幾個字:“朕是天子!公主,是天子女,他是不想活了!” “自從修《宗族志》,禮部將博陵崔氏排在李姓皇族之前……”金禰瞥了眼臉色鐵青的崔頌清,這時候他還不忘挑撥離間,金禰道:“聖人就能夠知道,這些世家猖狂太久了,不殺不足以滅其威風,現在連一個鄭筠都敢把膽子動到永安公主頭上了,臣懇請聖人,讓臣將鄭筠抓到百騎司,嚴加審問,以儆效尤。” 金禰話音剛落,崔頌清就道:“聖人,鄭筠,是鄭皇后的侄子。” 暴怒的太昌帝已然失去理智,他斥道:“皇后的侄子又如何,金禰,皇后的兄弟,你也照抓不誤!” 金禰一喜,剛想應旨,崔頌清又阻止:“聖人,臣以爲,此時不應該抓鄭筠。” 太昌帝怒道:“崔頌清,你要包庇他?” 天子之怒,浮屍百萬,流血千里,但崔頌清絲毫不懼,他搖頭:“臣不敢包庇鄭筠,鄭筠應該死,但,他可以死的更有價值一點。” 他話說的含糊,金禰沒聽懂,但太昌帝聽懂了,他攥着帝王劍的手指漸漸鬆開,崔頌清又拱手平靜道:“聖人,契機來了。” 第095章 95 囚室內, 崔珣聽着金禰的招供,袖中握着的荷囊似乎都冰冷起來,徹骨的寒意往心頭涌去, 他攥緊荷囊,漠然道:“所以,我伯父準備怎麼做?” 金禰道:“崔相公說,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既然鄭筠要對永安公主下手,那就不要阻止他, 只要他真的殺了永安公主,那先帝便可以名正言順對世家動手,百姓不會理解皇帝爲一個虛無縹緲的新政殺人,但一定能理解皇帝爲自己慘死的愛女殺人,因爲試問, 誰沒有自己的兒女呢?誰的兒女被殺, 他會不想報仇呢?” 金禰想到那日崔頌清以最平靜的語氣說出最殘忍的話, 他仍有些不寒而慄,他自認爲自己這個暗探頭子夠沒人性了,沒想到崔頌清這個頂級世家培養出的嫡出公子,居然更沒人性。 崔珣冷聲道:“先帝同意了?” 金禰搖頭:“非但沒有同意,還勃然大怒,將崔相公趕了出去,先帝還說, 若他再胡言亂語,就剮了他。” “之後呢?” “之後?崔相公不怕死, 他每日都求見先帝,一連勸了先帝七日, 第七日,他說:‘聖人是天下人之父,還是公主一人之父?’” 崔珣擰眉。 金禰道:“聖人聽到此言後,沉默良久,崔相公又趁熱打鐵說道:‘日前聖人令各州府開辦書院,寒門子弟亦可入學,但臣得知,入院的,無一人是寒門子,這已經是新政中最溫和的一條了,尚且不能令出長安,更別談改革軍制、開辦科舉這種傷筋動骨的條款了,如今突厥兵強馬壯,可汗之子尼都、蘇泰更是野心勃勃,若他們之中任何一人即位,邊疆都會再起戰火,到那時,天下將生靈塗炭。’” 金禰清楚記得,當時太昌帝的神情極爲痛苦,崔頌清還說:“聖人疼惜自己的女兒,可百姓也疼惜自己的女兒,聖人作爲君父,就忍心讓百姓的女兒挨窮受凍,將來在胡人胯/下爲奴爲婢嗎?” 崔頌清最後跪下叩首道:“突厥可汗老邁,新政推行刻不容緩,再不會有比這更好的契機了。百姓都視聖人爲父,望聖人,舍一個骨肉,救千千萬個骨肉。” 太昌帝閉目,兩行清淚滑落,良久,他才緩緩睜開眼睛,艱難說道:“朕……是君父,亦是天下萬萬人之父。” 一句話,便是默認了崔頌清的提議。 - 金禰說完之後,崔珣指節已攥到發白,他咬牙問道:“所以,先帝默許後,你與我伯父就合謀,殺了永安公主?” “先帝當日答應後,便心力交瘁病倒了,他將此事交由崔相公全權處理,並讓我聽從崔相公命令行事,我雖不忿,但先帝敕令,我不敢違背。之後,百騎司就刺探到鄭筠全盤計劃,原來他與表妹王燃犀私定了終身,還買通一個名叫王團兒的宮婢,準備在十月初六晚上,由鄭筠將永安公主約往宮中荷花池,再由王團兒將公主推入池中溺斃,我將此事告知崔相公,崔相公說,先帝如今五內俱焚,並不想謀劃怎麼殺害女兒,所以,不用將鄭筠的計劃稟報給先帝,由我們倆處理便可。” “那你們是如何處理的?” “崔相公令我,袖手旁觀,靜待王團兒殺害公主便是,不過,鄭筠這個計劃,處處是紕漏,而且王團兒一個十幾歲的宮婢,有沒有膽子殺人還未知,說不定到時候就臨陣脫逃了,所以崔相公說,我們必要之時,可以幫王團兒一把。” “你指的幫,莫非是你親自動手,殺了公主?” “當然沒有。”金禰道:“我又不蠢,我若親自動手殺了公主,先帝必定恨我,我焉有命哉?我找了一個心腹,讓他十月初六晚上盯着公主,等公主到了荷花池,若王團兒沒動手,就讓他動手殺了公主。” 崔珣譏嘲:“你對你這個心腹,倒是挺好的。” 金禰連一點羞慚神色都沒有:“雖然已經牽扯進來了,但還是想把自己擇乾淨一點。” 崔珣已經知曉王團兒的確臨陣脫逃了,他問:“你那心腹,殺了永安公主?” 金禰點頭:“王團兒不敢動手,所以我這心腹就代替她,將永安公主推入水中了,事成之後,我殺了他,當是爲公主報仇了。” 崔珣厭惡的看着金禰:“他充其量就是個工具,論罪的話,還輪不到他。” 金禰嗬嗬笑了聲:“是,論罪的話,輪不到他,但論罪,誰排第一,崔少卿,你敢說嗎?” 崔珣牙關漸漸咬緊,金禰又道:“你不敢說,因爲沒有那個人的允許,我和崔頌清縱有十萬個膽子,我們也不敢擅自動手!” 他看着崔珣不語模樣,更覺快意,連帶着身上猙獰傷口也不覺得痛了,他笑道:“崔少卿,你現在是不是很後悔?其實,你就算知道是先帝主使又能怎樣呢?太后是先帝的妻子,聖人是先帝的兒子,妻子會揭發丈夫嗎?兒子會揭發父親嗎?更何況,永安公主的死,對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先帝順利推行了新政,太后順利成了皇后,聖人則成了帝后嫡子,毫無異議的繼承了皇位,而大周也煥然一新,寒門有了出人頭地的機會,你看,死了永安公主一個人,造福了千千萬個人,你這時候翻出永安公主的案子,說父不該殺女,你又能威脅到誰呢?呵,你誰也威脅不到。而且你信不信,就算你將此事公佈於衆,也得不到什麼好處,這事若放在太后身上,天下人還會罵太后一句毒婦,但放先帝身上,天下人會說先帝爲了大義揮淚殺女,不愧爲天下人的君父!” 崔珣忽喝道:“你住口!” 他顯少這般動怒,面上已怒到浮現薄薄緋色,金禰一愣,他這纔想起自己生死都捏在崔珣手中,於是膽怯噤聲,崔珣怒到胸膛起伏片刻,他才咬牙問道:“你們害死公主後,便將此事全部推給鄭筠?” 金禰聲音已然沒剛纔的亢奮了,他垂頭耷腦道:“是,鄭筠也是個軟弱無能之輩,被抓進大理寺後,就一口承認了,先帝明明知道他並非兇手,但還是藉此誅滅了鄭家,並廢了鄭皇后,掀起太昌血案,將反對他的世家整治的半死不活,百姓大多同情先帝,認爲一個父親爲了愛女喪失理智是可以理解的,至於跟鄭筠合謀的王團兒和王燃犀,王團兒不知所蹤了,王燃犀是太原王氏女,而太原王氏是爲數不多保持中立的世家,崔相公和她父親密談,告訴了他王燃犀密謀殺害公主的事情,她父親嚇到腿都軟了,非常快就表明支持先帝,於是太原王氏成爲第一個支持新政的門閥,作爲交換,崔相公答應保住王燃犀和太原王氏,崔相公於是做主,將王燃犀參與之事瞞過先帝,以免太原王氏反戈,王燃犀就這般逃脫了三十年。” 其實,就算沒有瞞過先帝,先帝是會選擇誅滅太原王氏泄憤,還是選擇一個支持自己的世家門閥,金禰覺得,答案不言而喻。 崔珣緩緩閉上眼,他想起李楹曾經跟他說過的話。 她說:“阿耶是一個很好的父親。” 她還說:“我平生所願,只是希望阿耶阿孃能伴我長久,我們一家人能順遂平安罷了。” 但她口中很好的父親,卻爲了天下,殺了她,她希望能伴父親長久,父親卻親手將她推入深淵。 崔珣只覺緊咬的牙關已有血腥氣傳來,他睜開眼,還抱有最後一絲期望,問道:“你叛逃去突厥,是不是因爲先帝因爲公主之死遷怒你,你纔不得不逃離?” 金禰卻道:“不是。” 他道:“百騎司,就是先帝養的一條惡犬,正如察事廳,是太后養的一條惡犬一般,主人要惡犬咬誰,惡犬就會去咬誰,但惡犬咬多了人,引起了衆怒,主人便會將惡犬抽筋扒皮,以顯示自己的英明,我不甘心被抽筋扒皮,我也不想再當惡犬,但是,先帝早就防着我,我沒成功,所以不得不逃去突厥,這和永安公主並無干係。” 金禰說罷,忽笑了笑:“若真有干係,崔頌清怎麼還活得好好的?” 崔珣最後一絲期望也徹底破滅,他咬牙不語,只是將一張白麻紙扔到金禰面前:“寫!” 金禰愣住:“崔少卿,你還要我寫出來?你是真不怕死嗎?” 崔珣只是冷冷道:“你寫是不寫?” 金禰愣了半晌,忽哈哈道:“寫!自然寫!” 他唰唰將自己的供述寫了出來,然後放下筆,蓬頭垢面,撐着滿身傷口,望着穿着緋色官袍,顏色灼灼的崔珣,他笑道:“我金禰,當初任百騎司都尉,監控百官,人人畏懼,何等風光,卻沒成想,風光背後,早就註定了兔死狗烹的結局,無論如何掙扎,都改變不了,崔少卿,你任察事廳少卿,手中髒事做的不比我少,我勸你,及時行樂,免得有朝一日後悔莫及,這就當我這個前任百騎司都尉,對你這個現任察事廳少卿,最後一個忠告吧!” - 金禰大笑寫下供狀後,就忽然跟想通了一般,他本來極爲怕死,因爲他做了太多惡事,他怕死後下地獄,但在崔珣手中,就跟在地獄沒啥兩樣,倒不如及早死了,也好過活受罪,至於那份供狀,他寫的極爲詳細,猶如一道催命符一般,滿懷惡意的遞給了崔珣。 崔珣卻沒有將這份供狀帶入宮中,他只帶了涉及裴觀嶽的部分,加上仵作林三、飛雲驛驛丞歐陽彥等人的供狀,一起呈給了太后,太后看後,說道:“人證物證俱在,這回裴觀嶽抵賴不了。” 她又問崔珣:“望舒,你欲如何?” 崔珣道:“大周律令,誣告反坐,裴觀嶽以死罪誣臣,自然也應以死罪論處。” 太后頷首:“吾會和聖人以及羣臣商榷,你先下去吧。” 崔珣叩首後,便離了蓬萊殿,太后望着他清瘦背影,神情複雜。 平心而論,她對他不好,察事廳少卿,掌刑獄,監百官,什麼髒活累活都幹,歷朝歷代,在這個位置的,就沒一個有好下場,他想必也心知肚明,可縱然如此,他還是成了她手中最利最快的刀。 倘若,他不是崔頌清的侄兒,不是博陵崔氏最出色的子弟…… 想起此,她不由攥緊手中鏤空金香囊,心中一陣恨意涌了上來。 恍惚間,她似乎回到了太昌三十年,太昌帝駕崩那一日。 那一日,她抱着菩薩保,坐在太昌帝病榻前,聽着太昌帝召見一批一批又一批的大臣,留下臨終遺言,直到所有重臣都見完太昌帝后,她才讓乳母將菩薩保抱下去,自己則陪伴太昌帝走完生命最後一刻。 太昌帝已經當着所有重臣的面,留下敕旨,讓菩薩保繼位,她垂簾聽政,等於將家國大事都託付給了她,一切安排妥當後,彌留的太昌帝靜靜看着她,說道:“皇后,你恨我。”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不喚她靈曄,她也不喚他三郎,而是用皇后和聖人彼此稱呼,她壓抑心中怨恨,木然道:“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