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69節

作者:未知
崔珣沉吟,因此事涉及李楹最親近的兩個人,所以他小心斟酌了下言辭,儘量用最緩和的語言說道:“聖人因爲天威軍一案得以歸政,他定然不想重審,而太后,她因爲天威軍一案被迫隱居蓬萊殿,如果她提出重審,百姓一定會認爲她是想舊事重提,奪聖人的權,所以她不會主動要求。” 李楹聽罷,有些悵然,說到底,就是爲了權力二字,到底權力有什麼魔力,能讓母子猜忌至此? 她想起之前崔珣說阿弟“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想必他對阿弟已有不滿之意,但,阿弟是皇帝,兩人關係鬧太僵的話,倒黴的一定是崔珣,她很想緩和一下他們關係,於是道:“阿弟因爲天威軍一案得以歸政,那你說,案情真相,他知不知情呢?” 崔珣微微擰眉,他沒有回答,反而問她:“你覺得呢?” 李楹等的就是他這句話,她立刻道:“我覺得阿弟不知情。” 她解釋着:“天威軍是大周最精銳的軍隊,關內道六州是大周的領土,六州百姓是阿弟的子民,他如果知情的話,怎麼會願意葬送最精銳的軍隊呢?又怎麼會願意將領土和子民送給突厥踐踏呢?而且,在地府的時候,郭帥也說,那張逼他出兵的敕令,是假的。盧裕民是阿弟的老師,阿弟最是信任他,一定是他僞造了敕令。” 崔珣聽罷,不置可否,但迎上李楹期盼雙眸,他還是垂眸道:“嗯,你說的對,聖人應是不知情的。” 李楹心中鬆了一口氣,她又想到什麼,忽說道:“那你明知道阿孃和阿弟都不想重查天威軍一案,你還堅持這麼多年?” 崔珣已經研好了墨,石渠硯中墨汁濃淡相宜,淡淡墨香瀰漫於整個書房,他執起雀頭筆,手腕傷痕深可見骨,他於白麻紙上一筆一劃寫下關於沈闕一案的奏疏:“總要有人堅持的。” 李楹長如蝶翼的睫毛微不可見顫動了下,她盯着他手腕的傷痕,心中涌現一陣酸楚,她說道:“你以前,都是一個人堅持,現在,有我幫你。” 崔珣停下筆,他轉頭看向李楹,微微一笑:“好。” - 一篇千字的奏疏,在添過兩次燈油後,終於寫完了。 李楹捧着墨跡未乾的白麻紙:“你想親自去押送沈闕?” 崔珣點頭:“沈闕知道太多,如果有人半道截殺他,那所有的一切,都會功虧一簣。” 李楹想了想:“也對。” 她問:“你想什麼時候走?” “越快越好。” 李楹有些難過:“這樣啊……” 那樣,他們要將近二十日不見了。 崔珣也看出她的難過,他抿了抿脣,還是道:“我會和察事廳武侯一起去,你還是留在長安吧。” 他也沒有跟李楹解釋爲何不能帶她去嶺南,或許,因爲此行太過重要,他踽踽獨行六年,落得一身傷痕,半生罵名,如今終於得見一絲曙光,他不想有任何差池。 李楹雖然理解,但心中還是止不住不捨,崔珣見她悶悶不樂,於是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小的圓形白玉罐:“我有東西要送給你。” 李楹不由好奇接過,白玉罐還沒打開就散發檀香香味,李楹道:“這個式樣,還有香氣,應該是口脂吧。” 崔珣頷首:“下朝的時候,給你買的。” 李楹還沒用過三十年後的口脂,也不知道這口脂和三十年前有什麼區別,她滿懷欣喜的打開,然後頓時瞪大眼睛:“這什麼顏色?” 白玉罐中的口脂,居然是紫色的…… 崔珣道:“賣給我的胡商說,這是時下最流行的顏色。” 李楹頓覺無語:“怕是賣不掉的顏色吧……” “是麼?” “誰會塗這個顏色的口脂?”李楹頭都開始疼起來了:“哪個胡商,敢騙你這活閻王?” 崔珣吶吶,這才意識到自己真的被騙:“那胡商應該是剛到長安城,並不認識我……” “你是不是傻……你但凡多看幾眼街上的小娘子,可有見到塗紫色口脂的……” 崔珣更是窘迫,偏偏李楹看他窘迫模樣,又起了逗弄心思,外人面前狠戾無情的察事廳少卿,偏偏只會在她面前紅了耳根,她取笑道:“崔少卿,崔郎君,你這麼好騙,這次去嶺南,可不要被其他小娘子拐走。” 她取笑的崔珣雙頰愈加緋紅,如落日餘暉時,天際染上的一抹絢麗雲霞,他低下頭,小聲說道:“不會被其他小娘子拐走的。” 李楹沒有聽清:“嗯?” 崔珣搖了搖頭,卻沒有再說了。 此生陷落修羅道,滿身污穢,於無盡黑暗沉淪之時,幸得明月清暉,蒙清暉不棄,度他殘生,縱世間再多溫香暖玉,傾國之姿,於他心中,也比不上明月分毫。 他永生永世,再不會對第二個人心動。 第102章 102 翌日, 李楹於花楠矮榻上醒來,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然後披上衣服, 起身開門,只見屋外已是碧空如洗,風和日麗。 這個日光, 至少, 是巳時了。 她隱約記得,昨晚分離在即, 她捨不得離開崔珣,於是她就拿了崔珣寫的奏疏,沒話找話:“你字這般好看,是師承何人?” 崔珣說了個名字,李楹道:“三十年前, 他還沒那麼出名呢, 沒想到三十年後, 已經可以給博陵崔氏的公子當老師了,不過,我記得他擅長的是行草?” 而崔珣奏疏上寫的都是小楷。 小楷風格端正規矩,行草風格則灑脫狂妄,崔珣似乎不是很想回答這個問題,但李楹捧着奏疏,眼巴巴的看着他, 他還是道:“老師的確更擅長行草,我學的也是, 但我行草以前寫得比較好,現在沒那個心境, 寫不出了。” 李楹“哦”了聲,她馬上道:“你小楷也寫得好。” 先帝一手飛白體,不輸大家,而李楹擅長模仿先帝的飛白體,因此對書法也略知一二,她手中捧着奏疏,和他交流着心得,她又惦記着讓崔珣早點休息,於是準備說兩句就不說了,可說着說着,她全然忘記時辰,到最後,反而是她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大概是崔珣將她抱到了花楠矮榻上,她這才一覺睡到了巳時。 李楹懊惱的敲了下腦袋,雖說離別難捨,但崔珣身體本就不好,她也不能忘了時辰呀。 她懊惱時,忽然感覺耳中有什麼東西,於是取下,卻原來,是兩個小巧玉瑱。 這玉瑱,是當初她打雷害怕時,崔珣讓她塞入耳中的,李楹恍然大悟,她就說承天門每日五更時分響起三千下報曉鼓,她今日怎麼沒聽到了,原來是這兩個玉瑱的功勞。 這玉瑱,想必是崔珣爲防報曉鼓擾她美夢,塞入她耳中的,李楹心中頓時一陣暖意襲來,她第一反應就是興沖沖出門接崔珣下朝,但雙腳走到硃紅木門時,忽又鬼使神差停住了腳步,她想了想,還是又折返書房,爲崔珣準備安神香,此去嶺南,路途遙遠,車馬勞頓,還是多備一些爲好。 - 李楹爲崔珣準備安神香的時候,崔珣也將奏疏呈給太后,他言辭懇切,希望能親自押送沈闕來長安,更是立下軍令狀,若沈闕在途中有一絲損傷,他便拿命來抵,太后久久未語,半晌才意味深長說了句:“望舒,你這般關心此案,到底是爲了盛雲廷,抑或是,其他?” 崔珣叩首道:“太后過往對臣的教誨,臣都銘記於心,然盛阿蠻以性命相搏,換來暗夜曙光,臣實在無法置之不顧。有些事,太后不便出面,但臣可以,若大事不成,臣甘願一死,絕不會累及太后聲名。” 他說的決絕,太后也聽明白了,她長長嘆了一口氣,還是爲了那件事。 她希望百姓能忘記那件事,但他要偏偏執拗的要所有人都不要忘記那件事,和她的心願南轅北轍。 這三年,她因爲他的執拗,勸過他,罰過他,曉之以理過,也撻責加身過,但始終無法改變他的心意,前路太過艱難,她並不覺得他能成功,這次也不例外。 她本欲拒絕,但忽聞到奏疏上的清雅香氣,香味很淡,若有若無,縈繞鼻尖,她恍惚間,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小女兒: 明月珠…… 作爲一個公主,明月珠要學習琴棋書畫,詩詞雅韻,但明月珠最擅長的,其實是調香,只因她素有頭疾,明月珠爲了緩解她的頭疾,於是將大部分精力都撲在調香上面,明月珠不喜歡太過濃烈的香味,所以她調製的香,大部分淡香嫋嫋,就如淙淙清泉般,使人心曠神怡。 這奏疏上的香氣,和明月珠以前調的香氣,倒有幾分相像。 太后不由看向珠簾之外,匍匐跪着的崔珣,她似乎想到什麼,那句拒絕的話再沒有說出口,半晌,太后終於嘆道:“罷了,你就去嶺南吧。” - 太后應承之後,崔珣終於鬆了一口氣,他謝恩出了蓬萊殿,等候在殿外的武侯迎上,崔珣道:“準備準備,今日就去嶺南。” 武侯說了聲“諾”,但猶豫了一下,又道:“少卿,劉九方纔來報,說發現有細作在少卿府外監視。” 崔珣並未在意,自他任察事廳少卿以來,得罪的人遍佈整個長安城,尤其是裴觀嶽,早和他不死不休,裴觀嶽一直派細作盯着他府邸動靜,他抓到一批,便殺一批,然後裴觀嶽就會消停一陣子,過段時間,再捲土重來,這個他早已習慣。 所以崔珣只是“嗯”了聲,就繼續快步走着,他如今滿腦子都是押送沈闕之事。 抓捕沈闕的敕令會先到桂州,桂州都督張弘毅是個鐵面無私的人,在桂州的地盤,應該不用擔心沈闕被人劫殺,但出了桂州,就不好說了。 爲今之計,只能再修書給張弘毅,懇請他讓囚車在桂州拖延一段時間,等他趕去,再出桂州。 崔珣擰眉思索之時,身後跟着的武侯期期艾艾,想開口,又不敢開口,到出大明宮時,終於說道:“少卿,關於細作一事……” 崔珣不耐:“你方纔不是說過了?” “此次不同。”武侯急忙道:“此次細作,是幾個道士。” - 崔府,李楹正在將桂枝、艾葉、川芎等藥材搗成細末時,忽然聽到雕花木門被敲了兩聲,她面上一喜,歡歡喜喜的去開了門,果然是一身緋紅官袍的崔珣。 崔珣來的很急,連官帽都沒摘,額上更滿布細密汗珠,李楹一怔:“怎麼了?” 崔珣抿了抿脣,沒有說話,他進了書房,然後將門窗緊閉,他上下打量了下李楹,見她安然無恙,才似是鬆了口氣。 李楹更是奇怪:“到底怎麼了?” 崔珣這才道:“沒事……” 他頓了頓,說:“你收拾一下行囊,今日隨我去嶺南吧。” 李楹一怔:“你不是說讓我留在長安嗎?” “改變主意了。”” 李楹問:“爲何突然改變主意?” 崔珣並未回答,只是走到紫檀案几前,端坐之後,便抓了把青銅臼中尚未搗碎的桂枝,低頭聞了聞,然後擡眸,看向他身旁疑惑不解的李楹,他輕聲說了句:“明月珠。” “嗯?” “陪在我身邊吧。” 李楹完全愣住,片刻後,她才羞紅了臉,低頭呢喃道:“你讓我去嶺南,不會就是想我陪在你身邊吧?” 崔珣卻真的點了點頭。 李楹臉頰泛紅,如朝霞朵朵,她小聲說道:“其實,我也很希望陪在你身邊的。” 她說罷,便幽幽嘆了口氣:“我一想到要和你分離二十日,我就連做安神香都做不好了,方纔連桂枝的克數都稱錯了。” 她說這話時,蹙着眉頭,一副很苦惱的樣子,崔珣不由嘴角揚起,笑了笑,見他笑她,李楹又惱了,她問:“你是不是又要說,我就那麼喜歡你麼?” 崔珣倒沒想說這句話,還沒等他回答,李楹就怏怏拿起白玉杵,悶悶搗着青銅臼中尚未搗碎的桂枝,說道:“對,就是那麼喜歡你。” 她其實並不期待崔珣對她的這句話有所迴應,自從梅林那次擁抱,他看起來是迴應了她心意,他們像普通愛侶一樣互相愛慕,他喚她“明月珠”,她喚他“十七郎”,實際他連握她的手都要下很大決心,更別提如普通愛侶那般親暱了,她知道,他還是在自我厭棄,他在嫌棄自己骯髒,覺得自己配不上她,這一切,她雖看在眼中,卻不知如何改變。 或許,只有等時間慢慢流逝,讓她再靠近一些,他纔會漸漸淡忘過往,那時候,他纔會有勇氣愛她吧。 這個過程,也許是一年,也許是十年,但沒關係,她可以等。 李楹正低頭搗着碎桂枝時,崔珣卻定定看着她,她垂着首,從鬢髮中露出的一點耳垂小巧如玉,崔珣思及方纔得知消息的驚駭,那股餘悸至今難平,如果失去了她……他不敢想,他只知道,他一定會重新變爲修羅道的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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