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78節 作者:未知 崔珣聞言,真的慢慢閉上眼睛,不再說了,李楹也沒再說話,而是不斷用帕子擦拭着他額頭滲出的細密汗珠,反覆幾次後,她又探了探他額上溫度,發現高熱有些退了下來,她這才略微安了安心,崔珣閉着眼睛,似乎沉沉睡了過去,李楹將白色狐裘蓋於他的身上,然後也躺了下來,側着身子,呆呆看着他。 她恍惚間,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模樣,那是在宮中廢棄的荷花池,她在池底,他在池上。 她其實到現在也沒明白,他明明那般討厭蓮花,爲什麼會願意到這荷花池畔獨自飲酒?或許,是因爲荷花池已經廢棄,裏面蓮花全數枯萎,一株都不剩,那腐敗枯杆和灼灼蓮花也沒什麼關係了,又或許,是除夕那晚,宮中四處喧囂,只有這荷花池勉強算是清淨,再或許,是他在自我厭棄,他不願看到盛開的蓮花,倒願意看到枯萎的蓮花,種種因由,李楹並不知曉,只能猜測。 但無論是何因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遇到了他。 她還清晰的記得,看到他第一眼的模樣,眉眼豔極,將滿天的絢爛赤霞都比了下去,望之使人驚歎,但這般豔極的眉眼,卻有着極爲蒼白的面色,還有極爲冷淡的神情,他裹着白色狐裘,坐於池邊飲酒時,整個人不真實極了,彷佛稍一觸碰,他就會消失不見。 李楹手指,慢慢撫上崔珣面龐,虎狼之藥停用,他面色又變得蒼白起來,她好像又有了荷花池那日的感覺,完全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就會消失不見。 她怔怔的,手指撫向他脖頸傷口,傷口有些深,如果靈虛山人再割深一寸,他就會真的消失不見了。 一陣後怕從她心中涌來,後怕之後,便是愧疚、不安交織的情緒,李楹看着崔珣,毫無睡意,崔珣閉着眼睛,忽然開口喃喃道:“明月珠……” 李楹垂眸,道:“不要說話。” 她撫着他脖頸傷口,莫名又有些氣惱:“你不疼嗎?” 崔珣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他只是啞着聲音道:“明月珠,你知道,我撐不到嶺南的。” 李楹咬着脣,她問:“去嶺南,對你就這麼重要嗎?” 崔珣安靜片刻,說道:“嗯,很重要。” “你爲什麼不能讓別人去?朝中那麼多官員,你手下那麼多暗探,爲何偏偏要你拖着病體去?” “我信不過別人的。”崔珣每說一個字,都會牽動脖頸傷口,他疼痛蹙眉,但仍然認真和李楹解釋,聲音嘶啞之下,愈發顯得艱澀:“除了我,還有誰在乎他們五萬人的冤屈?” 李楹沉默了,是的,除了他,誰在乎? 所有人都在向前看,只有他執着於過去。 他外表看起來瀲灩綺麗,勾人魂魄,實際上,就是一個執於一念,困於一念,不合時宜的,癡人。 崔珣又道:“明月珠,你我心中,都有着比情愛更重要的事情。” 李楹手掌搭在他心口,他病體殘軀,心跳不如常人有力,但也一下一下,從未放棄,李楹悶悶道:“爲什麼,一定要這樣?” 未等崔珣回答,她就忽自嘲道:“不過,我也沒有資格說你。” 她昨夜,也沒選擇情愛。 “明月珠。”崔珣輕聲道:“你在百姓和我之間,選擇了百姓,你其實,不需要對我感覺內疚,因爲我一絲一毫,都沒有怪你。” 李楹愣住,正想問他,是真的不怪她,還是隻是爲了安慰她這般說的? 這世上任誰被放棄,心中都不會好受的。 就如她被阿耶放棄一樣。 崔珣剛想開口說什麼,胸腔忽涌現一股刺痛,那是被借魂燈所傷的傷處,就算靈虛山人死了,這傷一時半會也好不了,他劇烈咳嗽起來,李楹唬了一跳,忙撫上他胸口順氣:“昨夜你在雲澤壇,到底發生了什麼?爲什麼我和靈虛山人趕到的時候,你就好像已經受了傷,是紫雲觀的道士傷了你嗎?” 崔珣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搖頭:“不是。” “那是誰傷了你?” “借魂燈。” “借魂燈?” “靈虛山人在借魂燈上設下三障,災障魔障業障,只有闖過三障,才能拔掉燈芯,但我沒能闖過去。” “三障?”李楹疑惑:“那爲什麼我沒有遇到?” 崔珣微微笑了笑:“因爲你是一個擁有琉璃心的人,琉璃心,內外明澈,淨無瑕穢,所以三障,對你根本就沒有用。” 李楹喃喃:“是這樣嗎?” 崔珣點頭:“是這樣。” 他頓了頓,又說道:“明月珠,我並不是因爲安慰你,才說不怪你放棄我,我此生能夠得到琉璃心的眷顧,就已是莫大的幸運了,我又怎麼會怪你呢?無論你做什麼選擇,我都不會怪你的。” 李楹眼眶微紅:“可是,我卻怪你。” 她背過身去:“怪你不跟我商量,就胡亂吃藥,那藥固然可以讓你一時之間身體好轉,但長此以往,會傷了根本,到時候就會像靈虛山人所說,十載變成五載。” 崔珣沉默片刻,他道:“我從嶺南迴長安後,就不吃了。” “你還要喫?”李楹不由坐了起來,她又氣又急:“你是真不想活了?” 崔珣捂着咽喉,也艱難坐起,他靠在步輦柱上,這幾個動作,彷彿耗盡了他全身力氣,他微微喘息,苦笑:“你也看到了,我這樣子,根本去不了嶺南。” 他臉上面色,是如紙般慘白,連續幾日的舟車勞頓,他根本承受不了,他如今的身體,實在無法支撐一千七百里的長途跋涉,而就如他所說,他與她,都有着比情愛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李楹知曉她是無法阻止他的,她心中酸楚,咬牙不語,崔珣見她模樣,他搜腸刮肚,笨拙想着安慰她的話:“明月珠,回長安後,我會遍請名醫,調養身體的,就算只有五載,這個時間,也很長了,也許這五載,我會找到一個如同藥神孫思邈這樣的名醫,會治好我的病……明月珠,我會和你長長久久的。” 李楹垂首,久久都沒有說話,正當崔珣以爲她還是沒有原諒他時,她卻忽然輕聲說了句:“不要長長久久。” 崔珣愕然。 她是不願再和他一起了麼? 他果然傷了她的心。 他黯然神傷,李楹卻仰頭,看向他,目光溫柔:“十七郎,我改變主意了,和長長久久相比,我更想珍惜當下,不管你是還能活十年,還是能活五年,我都會珍惜接下來的時日,我會幫你翻案,我會陪你治病,接下來的每一日,我都會和你在一起。” 她頓了頓,又道:“十七郎,你說,你得到琉璃心的眷顧,是莫大的幸運,而我,能遇到一個世間最爲堅韌之人,看着他於漆黑長夜,累累傷痕,蹣跚前行,這也是我莫大的幸運。” 她慢慢靠到他懷中:“我真希望上天能夠垂憐我們,讓我們在一起的時日,能夠多一些。” 紗帛步輦內,燃着的香炭炭火微明,幽香嫋嫋,李楹字字真摯,崔珣心中只覺如暖流道道淌過,他想伸出手,去擁抱李楹,但腦海中,卻一直不停回想起業障畫面,他心中天人交戰,許是風寒湯藥的作用,讓他腦海漸漸昏沉,最終還是情感戰勝了理智,他渴慕的伸出手,圈住李楹的身子,將她珍珍視視的摟入懷中。 第114章 114 虎狼之藥, 崔珣又開始吃了。 只不過這次不同的是,沒有瞞着李楹。 但他每次喫的時候,還是會避開李楹, 不會當着她的面服下,可就是因爲這樣,李楹反而更加難過, 她看着崔珣稍顯好轉的面色, 移開視線,盯着地上的碧綠青草, 故作輕鬆的緩頰道:“出長安的那一日,你跟我說,如果惹我生氣了,就折一千隻草螞蚱,讓我原諒你, 可如今, 你一隻都沒折, 我就原諒你了,這樣想來,倒覺得讓你佔了好大便宜。” 崔珣聞言,垂下雙眸,拔了地上的野草,摺好一隻栩栩如生的草螞蚱,遞給李楹, 李楹搖了搖頭:“不要。” 她頓了頓:“說了原諒你了,就不要你折了。” 崔珣掌心握緊草螞蚱, 他垂首,一句話在心中縈繞多時, 終於還是喃喃說了出來:“明月珠,我總覺得,上天還是垂憐我的。” “嗯?” “因爲它讓我遇到了你。”崔珣低低道:“這世上,沒有比你對我更好的人了。” 世間諸人,有人對他是痛恨,有人對他是厭棄,有人對他是慾望,有人想殺了他,有人想利用他,有人想得到他,唯獨只有她,會鼓起勇氣去探究他、靠近他,拯救他,她對他的好,是沒有一絲私慾和佔有的,她的愛,是最純粹和最乾淨的。 他何其有幸,能遇到她? 他垂首道:“但是你越好,我越覺得自己不配,我還欺瞞你,讓你傷心……” 李楹聞言,只是淺淺一笑,她掰開他的掌心,拿出那隻草螞蚱,然後揪着草螞蚱的翅膀晃着,眼角眉梢盡是十六歲少女的活潑無邪,她看着搖晃的草螞蚱,忽說道:“十七郎,出長安前,我本想跟你說,你如果這次,給天威軍昭雪了,你能不能辭掉察事廳少卿的官職,和我一起踏遍大周山河?但是,我現在一想,覺得自己不應該這麼說,你辭不辭官,應該由你自己決定,你是獨立的個人,我不能因爲你喜歡我,就用你的這份喜歡來要挾你。” 她頓了頓,又微微嘆了一口氣:“十七郎,你和我,都是第一次喜歡人,我們在相處過程中,難免會做錯事,可,光陰如此寶貴,又何必浪費時光,放在計較對錯上面呢?” 崔珣聞言,慢慢擡起頭,怔怔看她,李楹莞爾道:“我是沒心力計較的,你確定你還要計較麼?我勸你一句,多思傷神。” 崔珣漆黑眼眸之中,終於泛起點點溫柔漣漪,他輕輕頷了頷首,但目光,卻愣愣看向李楹烏髮上插着的金鑲寶鳳釵釵首,釵首做工華貴,中間鑲嵌了一顆明珠,崔珣望着那顆明珠,有些出神,李楹不由順着他的目光伸手去摸:“你看這釵首做什麼?” 崔珣搖了搖頭:“沒看釵首。” “那在看什麼?” “看……明珠。”崔珣頓了頓,道:“方纔,想起了《搜神記》裏,描述明珠的一段話。” 那段話寫道,明月珠,珠盈徑寸,純白,而夜有光,明如月之照,乃世之至寶。 每個字,都十分貼切她。 而他,居然能擁有這顆至寶,這讓他如何不誠惶誠恐,三生有幸? 李楹也是讀過《搜神記》的,她懵懂反應過來,然後便有些羞赧,她沒覺得自己有這麼好,她對崔珣說的每句話,只是,字字句句,由心出發罷了。 她耳根有些發紅,爲了緩解這種羞赧,她轉而說道:“對了,在雲澤壇那一日,我分明看見你身上掉下來我的荷囊,你不是說荷囊丟了麼?” 崔珣雖然早想到她會質問,但當她真的質問時,還是不由訥訥,李楹恍然大悟:“莫非你是不想還我荷囊,才說丟了?” 崔珣低頭沒說話,顯然就是默認了,李楹扶額:“你這人……真是……” 若想要荷囊,跟她說便是,怕是不好意思說,又想要,就說丟了。 彆彆扭扭成這個樣子…… 也不知道他在天威軍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彆扭…… 崔珣顯然有些緊張,他訥訥問道:“這個……算是欺瞞麼?” 他生怕李楹把這件事,看的和他欺瞞她吞下虎狼之藥一樣嚴重,李楹見他惴惴模樣,倒是噗嗤一聲笑了:“我把這個,不看成欺瞞。” 崔珣趕忙擡頭,李楹笑盈盈道:“就當成,是你崔少卿,在情愛中,一點小小的機心吧。” 崔珣臉頰有些微燙,但同時,又有些鬆了口氣,李楹捉弄的伸出手,跟他討要那個荷囊:“不過,你還是要還我。” 崔珣愣了下,然後搖了搖頭,李楹道:“我當初借你,是給你過堂用的,如今你過堂都結束了,卻耍賴不還我,好生沒有道理。” 崔珣聽到“耍賴”二字,臉頰又是一陣微紅,他含糊道:“不想還給公主。” “你拿着又沒用。” “有用的。”崔珣忽糾正她:“公主說過,結髮代表公主,結髮在,就如同公主在。” 李楹笑盈盈問道:“所以呢?” 崔珣有些無措的低頭,掩蓋住臉上浮現的淡淡緋紅,他囫圇半天,最後還是小聲說道:“所以……想讓公主陪着我……” 這個答案,和李楹心中的一模一樣,但是她就是想從崔珣口中聽到,她眼角眉梢都帶着笑意,如同夏日羣花綻放,她清咳了聲,不再捉弄他,而是笑道:“好吧,那就給你了。” - 翻過萬壑山,到達鞏州城,之後,兩人一路上仍是快馬加鞭,往嶺南趕去。 到達衡州之時,離嶺南已經愈發近了,崔珣預估再過數日,兩人便能到達嶺南。 但越近嶺南,他心中那根弦就繃得越緊,到嶺南並不算挑戰,如何將沈闕安全押回長安,纔是挑戰。 他一直想着接下來安排,都有些出神,於溪邊取水時,革囊都差點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