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77節 作者:未知 崔珣已然支撐不住,他捂住咽喉,單膝跪下,李楹飛奔過來,她看都沒看地上摔得七零八落的白骨,而是幾近踉蹌,俯身扶住崔珣,白玉一般的臉上淚痕點點,她顫聲道:“十七郎,你沒事吧?” 鮮血從崔珣的指縫不斷溢出,他搖了搖頭,示意她沒事。 一個仍在迸發瑩光的五色錦荷囊從崔珣胸口掉落,露出結成紅繩的兩縷頭髮。 李楹愣愣看着那個荷囊,原來,剛剛是她的頭髮,爲崔珣擋住了致命一擊。 可是,這個結髮,崔珣不是說丟了嗎? 崔珣垂眸,用另一隻未染鮮血的手,在自己衣襬擦了擦,他撿起荷囊,也沒說什麼,而是塞入懷中,然後對李楹張了張口,無聲說了三個字:“牛家村。” 李楹會意,靈虛山人已死,他布在牛家村的借魂陣已除,牛家村二百二十個被困的魂魄馬上會直面自己死亡的現實,如若他們不接受,怨氣一起,恐成厲鬼,她必須趕往牛家村,阻止他們成爲充滿怨念的厲鬼。 李楹咬了咬牙,她看了看崔珣後方橫七豎八的屍體,說道:“十七郎,我不能照顧你了,我要去牛家村,這裏你善後,我在牛家村等你。” 崔珣忍着咽喉疼痛,點了點頭,李楹起身,飛快往雲澤壇外而去,但走了幾步,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看崔珣,她方纔爲了百姓性命,放棄了他,他會不會怪她? 她心中萬般滋味,難以言說,有內疚,有忐忑,但最後她還是狠心扭過頭,牛家村的魂魄,還等着她去救,她不能再耽擱時間了,她抿了抿脣,不再看崔珣,而是快步往外走去。 第112章 112 夜, 伸手不見五指。 借魂燈滅,牛家村本來在勞作的村民直起腰來。 他們眼中的炎炎烈日,瞬間變成了曉風殘月, 碧空如洗成了長夜難明,連寧靜美麗的村落,也成了荒蕪枯敗的斷壁殘垣。 村民們茫然了, 他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成了鬼魂, 二百二十人驚詫莫名,直到來到村口墳冢, 看到寫着自己名字的墓碑時,才如夢初醒。 原來,他們已經死了。 可是他們,爲什麼會死? 衆人想到了靈虛山人給的那一碗聖水。 他們也漸漸想起了喝下聖水那晚的事。 他們死於太昌二十年三月十四,三月十四日晚, 他們集體心甘情願喝下了那碗聖水, 因爲靈虛山人說, 喝下了,他們就能去天宮。 他們的日子實在太苦了,再怎麼辛勞耕種,一年所得也不過百文錢,這百文,還要交田賦、戶賦、口賦,以及等等苛捐雜稅, 最後到自己手上的,連十文錢都沒有, 孩子沒有衣服穿,大人沒有食物喫, 活都活不下去,可他們又不敢造反,只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麻木忍受着。 更可怕的是,這種日子還沒有盡頭,他們捱餓受窮,他們的子孫也要捱餓受窮,因爲他們是農戶,農戶的子孫,只能做農戶,要怨的話,只能怨他們不會投胎,他們的子孫不會投胎,纔會一直過這種沒有希望的生活。 但有一天,靈虛山人來了,他帶給了他們對前路的憧憬和幻象,只要他們按照靈虛山人說的做,他們日子就會好轉,死後還能去天宮,有喫不完的胡餅,穿不完的衣服,住很大的房子,每個人都不會老,也不會死,過神仙一般的日子。 只是,他們什麼都聽從靈虛山人,他們做了很多好事,還用僅餘的錢改變房屋佈局,日子卻仍然沒有改善,還是那般窮苦,他們困惑了,這時,靈虛山人又來了,他告訴他們,他們福報夠了,天帝已經同意他們去天宮了,只要他們喝下聖水,他們就能去天宮享福。 他們每個人,包括孕婦、孩童,全都欣喜若狂、毫不猶豫地喝下聖水,但換來的,卻是腹痛如絞,七竅流血,暴斃而亡。 他們魂魄沒有去地府,反而被拘在這裏,以夜爲日、以日爲夜,用自己的壽數,爲靈虛山人續命。 一陣靜默後,哭喊聲、怒罵聲、埋怨聲此起彼伏,哭喊自己的厄運,怒罵靈虛山人的狠毒,埋怨丈夫妻子的輕信, 哭喊、怒罵、埋怨之後,憤怒的情緒在人羣中蔓延開來,他們恨,恨靈虛山人,恨草草結案的官吏,恨讓他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世道,恨所有人。 黑色怨氣迅速在空中縈繞,每一個人的臉,都猙獰可怖,衆人朝着牛家村外走去,他們不知道他們要去哪,他們只知道,他們要報復,報復這世上還活着的每一個人。 憑什麼他們還活着,他們卻死了? 眼瞅着二百二十個厲鬼就要直撲桃源鎮,忽然一匹紙馬載着一個碧衣少女飛馳而來,少女策馬揚鞭,馳騁如風,到村口時,她勒住繮繩,從紙紮的駿馬上跳了下來,攔在衆人面前。 鯉兒率先認出少女,他喊道:“阿姊,你怎麼在這裏?” 李楹看着滿是怨氣的二百二十個鬼魂,她倒吸一口氣,來的有些晚,但還好,沒有太晚。 她道:“我爲渡你們而來。” 一個村民嚷嚷着:“你是誰?你憑什麼說渡我們?” “我乃,大周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衆人面面相覷。 縱然他們身處這個最是貧瘠不過的村落,但也有聽聞永安公主的大名,永安公主,仙容玉貌,光彩動天下,她是聖人最寵愛的女兒,傳言她喫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就連洗面用的都是珍珠碾碎的粉末,沒有一個人不羨慕永安公主的好命,他們每次聽到永安公主的事情時,都會咂舌想着,這輩子是不可能了,如果下輩子,他們投胎也能投成和永安公主一樣,那就好了。 但是,這個聖人最寵愛的永安公主,如何會來到他們這個鬼村? 彷彿看出衆人眼中的疑惑,李楹道:“我來到這裏,是因爲,我和你們一樣,也是鬼魂之身。” 衆人一驚,相顧失色,永安公主,也會變成鬼魂嗎?她的駙馬不是世家大族嗎?她不是應該夫妻恩愛,兒女繞膝,在聖人和姜貴妃的庇佑下,圓圓滿滿過完一生嗎?怎麼會這般年紀輕輕,就死了? 李楹點頭道:“我死於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諸位死於太昌二十年三月十四,如今,已經過了三十年了。” “三十年?”衆人喃喃,整整三十年,他們魂魄都被困於這鬼村之中嗎? 衆人面露哀色,頭頂黑色怨氣愈發深重,李楹一驚,她不會遊說人,她不知道該怎麼消除他們的怨氣,她只能將自己心中最真摯的話語,全部說給他們聽,以此努力讓他們不要成爲厲鬼,她高聲喊道:“諸位,你們含冤而死,魂魄被困借魂陣三十年,這固然是靈虛山人的罪孽,但是,這也是大周對不起你們。” 她徐徐道:“你們一夕之間,暴斃身死,這種奇事,少尹、刺史、大理寺卿各級官吏皆都失察,沒能爲你們找到兇手,此一過,其二,靈虛山人這三十年來爲非作歹、裝神弄鬼,卻無一人將其揭穿,致使你們魂魄被困三十年不得脫,此二過,其三,你們之所以輕信靈虛山人,是因爲大周沒有給你們希望,你們辛苦勞作,卻仍然喫不飽穿不暖,遇到災荒,只能子爲奴女爲婢,世世代代都沒有半點盼頭,所以靈虛山人許諾你們一個美好的來生,你們就輕信了他,致使自己橫死,這是第三過,你們的死,是大周對不起你們,是我們李家對不起你們!” “我們得到了這天下,就要對這天下的子民負責任,可是我們沒有做好,讓你們懷抱着虛假的希望死去,我替李氏皇族,替大周,向你們賠罪!” 李楹兩手平放在一起,手指併攏,置於胸前,彎下腰肢,向這二百二十人鄭重行了拱手致歉禮,衆人皆是一呆,誰都沒有想到,大周最尊貴的永安公主,居然會向他們這些卑賤的農戶,賠罪? 但衆人呆滯後,還是有人啜泣不止,那是李楹之前遇到的生下鬼胎的孕婦,她終於發現自己懷中嬰兒是個鬼胎,駭極扔下時,鬼嬰桀桀一笑,化爲黑煙消失,孕婦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輕信,也害了自己腹中還未出生的孩子,痛極之下,她對李楹哭喊道:“你現在和我們賠罪有什麼用?我們都死了!我的孩子還沒出生,也死了!你的賠罪,能還我們這麼多條性命嗎?” 李楹面露悲憫之色,她搖頭:“我還不了。” 人羣一片譁然,李楹咬了咬脣,又道:“但是,我雖無法還上諸位的性命,卻仍想懇求諸位,不要被怨氣吞噬自身,去害了桃源鎮百姓,他們是無辜的。” 那孕婦哭道:“那我們,難道就不無辜嗎?我們就白死了嗎?” 被她的慟哭撼動,衆人紛紛嚷着:“對啊!難道我們就白死了嗎?” “我們做了那麼多好事,憑什麼就這樣死了?” “我們不甘心!” “爲什麼我們死了,他們還活着?要死大家一起死!” 大亂一觸即發,衆人已經義憤填膺,要涌向桃源鎮了,李楹大急,手中鬼火化爲綠色薄障,擋住衆人腳步,她高聲道:“你們聽我說!” 衆人被鬼火擋住,無法再向前一步,倒是安靜了下來,李楹說道:“你們若化爲厲鬼,去害了人,十殿閻王都不會放過你們的,到時候刑罰之下,必然魂飛魄散!你們倒不如散去怨氣,早日去地府投胎,這樣,還能再世爲人!” 有人喊道:“再世爲人?做什麼人?還做這窮的連飯都喫不飽的人嗎?生個兒子,生個孫子,還是連飯都喫不飽,那是去投胎做人,還是去受罪的?還不如做厲鬼,魂飛魄散就魄散,也好過窩窩囊囊的做人!” “不是這樣的。”李楹急道:“如果你們能再世做人的話,就會發現,如今的大周,已經和三十年前不一樣了,我阿耶推行新政……” 她說到這的時候,忽頓了頓,她咬着脣,心中涌現一陣酸楚,她阿耶要殺她,她本一輩子都不想原諒他,更不想提起他的名字,而新政,她是因其而死,更不想提起這兩個字,可是,如今不是糾結私怨的時候,她必須要說服這些人,讓他們願意去投胎。 她音量反而更大了些,如金石一般清脆的聲音迴盪在每個人耳中:“我阿耶推行新政,廢除了很多苛捐雜稅,他還開創科舉,只要考試得中,就算是農戶,也可以入朝爲官,還可以做到宰相高位,科舉除了明經、進士科,還有武舉、明算、明醫等等,學問不好,但武藝高強、算術出衆、醫術了得的人,也能找到自己的出路。我阿耶推行新政十年,選拔寒門人才無數,他駕崩後,我阿孃則在鞏固新政,新政施行三十載,大周朝堂,已大半都是寒門出身,而且他們中間的很多人,比你們出身還要窮苦,但他們通過自己的努力,照樣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所以,如果你們願意,你們也可以!” 衆人面面相覷,皆都震撼不已,他們辛勤勞作,再怎麼努力,還是貧困不堪,但今日有人告訴他們,像他們這樣的人,居然可以通過努力,改變命運?這讓他們如何不目瞪口呆,心神動搖? 李楹又道:“諸位,你們是因爲沒有希望才聽信了妖道之言,可是,現在不同了,你們就算再次投胎成農戶,也可以實現自己的願望,可以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再也不用子子孫孫,世世代代,過着沒有盼頭的日子了。諸位,只要你們願意散去怨氣,去地府轉世,你們的來生,就還有希望。” 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衆人喃喃念着,眼中慢慢燃起了希冀,怨氣也沒有方纔的深重了,李楹見狀,立刻說道:“如果你們當了厲鬼,害了人,就真的沒有半點希望了,但是你們若現在去地府,就還有改變命運的機會。” 衆人面上神色漸漸鬆動,李楹懇切說道:“今生,是大周對不起你們,來生,希望你們還願意做大周的子民,李楹,拜謝。” 說罷,她又雙手併攏,置於胸前,向衆人真真摯摯行了一禮,衆人緘默無言,他們死於無望,但現在卻告訴他們,一切都不一樣了,他們如果去投胎,就不會像此生這般無望,既然這樣,那爲何還要做鬼?爲何不去做人? 鯉兒扯了扯自己父母的衣襬:“阿孃,阿耶,我不想去殺人,我想去投胎,我想去考科舉,我想去過好日子。” 孩童稚言一出,願意去投胎的人也越來越多了,本來還在啜泣的孕婦也哭道:“我……我不想魂飛魄散,我也願意去投胎,來生,我要好好疼愛我的孩子。” “我……我也願意。” 人羣中,願意的聲音此起彼伏,黑色怨氣漸漸散去,終至完全消散不見,李楹見狀,內心終於鬆了一口氣,漆黑夜色之中,皓月當空,她面容也如月華般皎潔,眼眸如琉璃般澄澈明淨,一陣風起,將她碧色衣袂和白色披帛吹起,飄飄欲仙,鯉兒不由道:“阿姊,你是神女麼?” 李楹莞爾,她搖頭:“我不是。” 她頓了頓,道:“我是大周的永安公主。” 她環顧四周,皎潔月光灑落滿地,讓她渾身散發着如月般溫和而寧靜的淡淡光華,她說道:“大周的子民們,你們去投胎吧,望你們來生,皆如所願。” 衆人對視一眼,紛紛跪拜下來,他們虔誠叩首,對這個將他們從怨氣中解救出來的大周公主叩首,她讓他們不用變成厲鬼,不用魂飛魄散,在他們心目中,她就是如同神女一般的存在。 崔珣飛馬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他方纔弄醒那幾個暗探,讓他們排查紫雲觀是否還有餘孽,之後,他又飛快寫了一封奏疏,讓暗探呈與太后,奏疏之中,除了提議靈虛山人和紫雲觀道士應暴屍三日,以儆效尤外,還寫道當地縣尉負有失察之罪,應予革職查辦,以及寫了幾個教化百姓的計策,以防日後還有如同靈虛山人一般的妖道害人,諸事妥帖後,他才草草包紮了傷口,囑咐暗探對他在此間之事一字不提,然後才騎上康居馬,飛快趕到牛家村。 他到牛家村的時候,便看到李楹已經消除村民怨氣,村民跪下虔誠叩首,以表謝意,李楹被村民圍在中間,衣袂翩翩,宛如天宮神女般聖潔美麗。 他靜靜看着,漆黑雙眸,盡是點點溫柔。 她救了牛家村的村民,也救了他。 她是他們的神女,也是他的神女。 更是他此生,唯一的救贖。 第113章 113 牛家村的村民跪拜之後, 便化爲一道又一道的白光,白光純淨無瑕,不帶一絲怨氣, 如流星般縈繞於李楹的身旁,彷彿爲她披上一層聖潔輕紗,其中一道躍到李楹的掌心, 戀戀不捨的叩了下她的指尖, 李楹知道,這定然是鯉兒。 她說道:“鯉兒, 去投胎吧,來生,做個狀元郎。” 白光又叩了下她指尖,看起來如同頷首一般,然後便又躍到空中, 消失不見。 其餘白光也陸續消失, 夜幕漸漸恢復平靜, 李楹擡眸,望向面前靜靜佇立的崔珣。 崔珣頸側傷口已經敷了傷藥,鮮血已然止住,只是說話時還是有些疼痛,他牽着康居馬,啞聲道:“上馬嗎?” 李楹抿了抿脣,低下頭去:“我還是騎紙馬吧。” 兩人俱有心事, 俱不敢開口,只能各自騎着馬, 往牛家村裏沉默走去。 牛家村裏的濃霧已經完全消失了,通往萬壑山的小徑暢通無阻, 萬壑山陡不可言,唯有牛家村這段山路還能勉強前行,過了萬壑山,便來到了鞏州城。 到鞏州城山腳的時候,兩人已經爬了一天一夜,雖然有馬匹代步,但仍然疲憊不堪,崔珣寒症入骨,夜間涼風侵蝕之下,他只覺四肢百骸都陰冷疼痛,渾身更是半點氣力都無,連牽馬都牽的勉強了。 他摸向自己的袖中,那裏還收着一瓶紅色藥丸。 但他手指剛握緊玉白瓷瓶,李楹就看了過來,崔珣手指不由放開,李楹抿了抿脣,她沒說什麼,只道:“十七郎,我們休息一下吧。” - 荒林之中,一頂四周罩着厚重紗帛的步輦停放在枯葉之上,步輦裏面燃着鳳鳥紋香爐,爐中燃着香炭,暖融舒適,崔珣昏沉沉的躺着,李楹俯身,去探了探他額頭溫度,果然溫度滾燙,李楹蹙眉,煎了碗傷寒藥,一匙一匙喂他服下,崔珣無意識的配合着,一碗藥喝完,他還是有些神智昏亂,他想開口,卻牽動脖頸傷處,疼的微微蹙眉,李楹見狀,說道:“不要說話。” 她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不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