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82節 作者:未知 從桂州驛到桂江時,已是皓月高懸,崔珣索性僱了一隻烏篷船,他沒有要船伕打擾,而是與李楹兩人一起,夜遊桂江。 桂江之水,碧綠如洗,清澈見底,李楹從來沒見過這般綠、這般清的水,她和崔珣坐在船頭,觀賞着桂江山水,只覺目不暇接,如臨仙境。 月光如練,銀輝灑落,江面波光粼粼,如夢似幻,江畔則是羣山峭拔,層巒疊嶂,一隻烏篷船悠悠飄蕩在青山碧水之中,恰似一幅水墨畫卷,烏篷船頭,秀美的小娘子斜倚在裹着雪白狐裘的病弱郎君懷中,人在畫中,畫在人中。 水聲潺潺,遠處山巒於夜色中若隱若現,微風拂過,李楹從崔珣懷中起身,爲他又攏緊了狐裘:“冷不冷?” 崔珣搖了搖頭,李楹擔心的看了看月色:“好像要下雨了,我們先回去吧。” 崔珣卻不想回去,他道:“明月珠,我想和你多呆一會。” “回驛館,也可以和我呆一起。” “不一樣。”崔珣道。 李楹不解:“爲什麼不一樣?” 崔珣剛開始並沒有回答,他盤腿坐於這一葉扁舟之中,仰望着浩瀚羣山,半晌,才喃喃道:“很累。” 這還是他第一次和李楹說這兩個字,許是這壯闊景色,讓他鬱結六年的心境紓解了一點,讓他終於願意在摯愛的少女面前顯露些許脆弱,李楹聽後,只是溫溫柔柔一笑,道:“以後覺得累了,覺得疼了,都告訴我吧,不要自己撐着。” 崔珣默默頷首,幾絲細雨飄到臉上,他看了看天空:“下雨了,我們到船艙裏面去吧。” - 烏篷船外,江霧繚繞,烏篷船內,聽細雨聲聲,李楹望着雨滴落在江面,激起一圈圈細小漣漪,她托腮道:“雨中游桂江,倒別有一番意趣。” 崔珣莞爾:“有雨,有霧,有風,還應有樂聲。” 李楹眼眸一亮:“夜船吹笛雨蕭蕭,此時若有竹笛,那便好了。” 崔珣一聲不吭,便從懷中取出竹笛,李楹先是雀躍:“你有竹笛?” 然後她便是疑惑:“你什麼時候拿的?” “從桂州驛出發的時候,拿的。”崔珣道:“有美景,怎麼可以沒有雅樂呢?” 李楹笑着拿過竹笛:“這是你給我的小小驚喜麼?” 崔珣點頭:“是。” 這一聲“是”,讓李楹只覺如含糖霜,絲絲沁甜,此時的她,就如同世間任何一個普通的小娘子一般,因爲情郎的體貼滿心歡喜,其實,她和崔珣出身相似,志趣相投,若崔珣早生三十年,或她晚生三十年,又或許,她遇到的崔珣,是六年前的崔珣,兩人倒真可以做一對不羨鴛鴦不羨仙的愛侶,不必揹負沉重的過去,閒時撫琴對弈,品茗蒔花,什麼都不去想,什麼都不去管,只有他們彼此兩人就好。 但可惜,這並不可能。 不過,雖然今生無法做到撥棄萬物,那亦可做到珍惜彼此片刻的歡愉。 李楹將竹笛拋給崔珣,笑吟吟道:“崔少卿,會吹笛子吧?” 崔珣頷首,李楹道:“《水調曲》,會麼?” 崔珣莞爾一笑,他拿起竹笛,置於脣邊,悠揚笛聲隨之響起,他雖然重病纏身,身體虛軟無力,手指也不如往常靈活,但居然一個音律都沒有錯,李楹聽的聚精會神,笛聲如清泉般汨汨流淌,雨聲叮咚落入烏篷船頂,彷彿在爲笛聲伴奏,兩個聲音交織在一起,分外和諧動聽,李楹託着腮聽着,船艙外,則是江畔漁火,羣峯倒影,此時此刻,李楹只覺所有的煩惱似乎都被洗滌乾淨,心中只有這一幕夜船吹笛雨蕭蕭。 一曲《水調曲》吹罷,李楹也有些技癢,她拿過竹笛,笑道:“我雖會吹笛,但還是比較擅長瑤琴,等回了長安,再與你琴笛合鳴一曲。” 崔珣淺淺一笑,正想說什麼,忽然夜空一道驚雷響過,李楹嚇得手中竹笛都掉到了地上,崔珣怔了一怔,他微微攥緊手指,似乎是下了很大決心般,纔將李楹擁入懷中,雙手捂住她的耳朵,喃喃道:“明月珠,不要害怕。” 他知道她害怕雷聲,在他幫李楹徹夜查看宮中出入錄那次,也是打了很大的驚雷,李楹雖然嘴上沒說害怕,但明顯臉色都嚇白了,身體也一直在發抖,他因爲對李楹有愧,所以沒有去朝會,而是留下來陪她,並遞上玉瑱讓她塞入耳中,這才讓她安然度過了那一晚。 如今這裏沒有玉瑱,而他即使仍舊自我厭棄到不敢褻瀆李楹,但也不願見她害怕,他主動擁着她,緊緊懷抱住她顫抖的身軀,略微冰涼的掌心捂住李楹的耳朵,將轟隆雷聲隔絕在外。 李楹頭埋在他胸膛處,他久病之下,胸膛並不像那些英武男子般寬厚,但卻格外可靠,心臟處滾燙,就如他寫的那一句“碧血丹心照汗青”一般,他總覺得只有他的五萬同僚配稱作碧血丹心,但他自己,何嘗又不是一腔碧血,一顆丹心? 李楹靜靜靠在他懷中,她只覺雷聲似乎越來越小,反而他心臟跳動的聲音格外清晰。 她身體也停止顫抖,耳邊他跟她一遍遍說着“我在這裏”,試圖掩蓋住那一聲聲驚雷,在他的一遍遍複述中,她心中最後一絲對雷聲的驚懼也終於蕩然無存,她伸出手,環住他的腰,低低說了句:“我知道,你在這裏。” 我也在這裏。 - 雷聲,沒響一會,也停了。 隨着雷聲的停止,崔珣也放開了李楹,此時此刻,他又回覆到了那個不敢主動擁抱她的狀態,李楹不以爲意,她爲他攏了攏雪白狐裘,望着他的漆黑雙眸,笑道:“總有一日,你會有勇氣擁抱我,親吻我的。” 倒是又給郎君弄了個大紅臉。 而片刻歡愉,總是格外短暫,桂江的山水再美,也不是崔珣的歸宿,他終究還是要回到驛館,奔赴長安,繼續走他那段滿是荊棘的道路。 翌日一早,張弘毅就點齊了五百精兵,將沈闕從獄中押出,塞入囚車,送到桂州驛外。 崔珣扯下遮蓋囚車的黑布,正對上沈闕充滿恨意的眼神,時隔數月不見,當初那個長安城飛揚跋扈的俊美中郎將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鐐銬、形容消瘦的階下囚。 沈闕一見到崔珣,就撲到囚車邊,雙手握緊木製囚欄,喉嚨中發出怨毒聲音:“崔珣!你這個下賤的東西!我早該殺了你!” 崔珣身邊士兵面色一變,擔心這個傳說中同樣飛揚跋扈的察事廳少卿,會勃然大怒,和犯人起衝突,但美如蓮花的青年只是看着沈闕,微微一笑:“可惜,將死的不是我。” “我知道你爲什麼來桂州。”沈闕冷笑:“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一個字都不會告訴你!就算你用遍察事廳八十一道酷刑,我沈闕也不會說一個字!” 崔珣譏嘲道:“哦?楊衡已經被抓,血劍與血衣都被挖出,由得你不說麼?” 沈闕愕然,下一刻,他幾乎要將囚欄捏碎:“崔珣!一定是你,是你派阿蠻蟄伏在我身邊的,你這下賤的玩意!你只會利用女人麼!” 他提及阿蠻,崔珣眉間神色漸漸冷了下來:“阿蠻是如何蟄伏在你身邊的,你比誰都清楚,你沈闕就是個豬狗不如的雜碎,你居然還有臉提?” “她睡在我這,她想的是誰?”沈闕雙眼噴火,牙齒都咬的咯吱作響,那是全身心信任後被背叛的恥辱和憤怒,是被心愛女人背叛的恥辱和憤怒,他不忿到嫉恨交加:“崔珣!我告訴你,就算我死,你也休想從我這裏得到半句證詞!” 第120章 120 從嶺南押送沈闕回長安的途中, 崔珣刻意避開官道,專選小路前行,只是儘管如此, 還是遇到兩次明襲,三次暗殺,最危險的一次當屬還沒和察事廳大隊會合時, 路過西京古道, 在一處密林於夜間路遇數百黑衣殺手,只不過, 這些殺手衝出之時,崔珣就似乎早有準備一般,沉着命令士兵列陣防禦,殺手幾次衝陣未果,正欲再次衝陣, 居然發現身後涌來烏壓壓士兵, 包圍變成被包圍, 伏擊變成被伏擊,他們直接成了甕中之鱉。 原來崔珣自長安出發時,一路上就注意觀察四周地勢,他記性向來不錯,到桂州驛後,便將桂州到長安的整個地形圖繪製出來,提前預判了每一個可能性, 他早就料到會在密林遇襲,所以刻意分出一半士兵延緩行軍, 待殺手現身後,再甕中捉鱉。 他指揮若定, 頗有些運籌帷幄的架勢,李楹也從此,隱隱窺見他六年前的風采,若無六年前的事,他如今應該也是意氣風發的年輕將帥,而不是長安城裏陷於詭譎權術的察事廳少卿。 殺手被包圍之下,自知難逃,全部咬碎齒中毒藥身亡,一個活口都沒留下,這般不留後手,顯然是訓練有素。 崔珣對此並不意外,他只是於滿地的屍首中,撩開囚車上罩着的黑布,平靜對沈闕道:“你的同夥不擇手段要殺你,你確定你還要爲他們保守祕密?” 沈闕看都懶得看地上的屍首,他只是冷笑:“他們固然不是個東西,但相比起來,我還是更討厭你崔珣,能讓你崔珣痛快的事情,我不會做,可讓你不痛快的事情,我一定會做。” 沈闕話裏行間的怨毒,都快溢出來了,如果說他在長安,僅僅是因爲天威軍一案痛恨崔珣,那如今,已經摻雜了更加複雜的情緒,他呵呵道:“你要想讓我開口,也可以,你讓盛阿蠻來求我啊!” 他斜瞥着崔珣,奚落道:“反正你崔珣,向來就是個不擇手段的小人,犧牲一個女人,有什麼大不了?” 沈闕出言不遜,崔珣卻不怒反笑,他似乎發現了什麼,嘴角彎起譏嘲弧度:“原來沈國公,真的喜歡上了阿蠻。” 沈闕臉色一僵,看來崔珣說中了他的心事,崔珣越想越覺得好笑,他搖頭道:“你殺了阿蠻的兄長,還玷污了她,如今倒裝作被她辜負的模樣,不覺得荒謬麼?” 沈闕被一語道破,他完全愣住,半晌,才咬牙道:“盛阿蠻,和證詞,你選一個。” 崔珣聞言,只是輕笑一聲:“你有什麼資格讓我選?沈闕,縱然你表現的再怎麼情深,阿蠻也不會原諒你的,你死之後,她更不會爲你守節,你放心,她會過的很好。” 沈闕雙眼已經赤紅,崔珣也不欲理睬他,而是放下黑布,耳邊傳來沈闕搖晃木製囚欄的瘋狂怒罵:“你胡說!她還懷着我的孩子!她怎麼可能對我絕情?崔珣!你胡說!胡說!” - 但崔珣已經登上馬車,車轅轟隆聲和馬蹄噠噠聲將沈闕的怒罵隔絕於外,他閉上雙眸,只覺甚爲疲累,連李楹握住他的手,他都沒有感覺。 李楹輕握着他的手指,輕聲問道:“沈闕到了長安,也會這樣不願招供嗎?” 崔珣緩緩睜開雙眸,連日來防範追殺的殫精竭慮,還有今夜的這場惡戰,讓他身體愈發羸弱,一上馬車便似全身脫了力,他頷首:“沈闕生性偏執,他恨太后,就一恨二十九年,處心積慮謀害太后性命,他喜歡阿蠻,就把我當作敵人,寧死不願原諒阿蠻的背叛,所以就算是酷刑,也很難讓他開口。” 李楹仔細端詳着崔珣的手,只覺他掌心溫度又變涼了些,手背上的青色血管更加清晰,李楹幽幽嘆了聲:“你不顧身體,來嶺南押送沈闕,若沈闕堅持不招供,那該如何是好?” 其實方纔沈闕的話,她也聽到了,沈闕讓崔珣在阿蠻和證詞之間二選一,意思就是隻要阿蠻去求他,他就招供,但這個方法,別說崔珣根本不可能用,就連她,也不會對崔珣提半個字。 阿蠻此生所受的苦已經夠多了,如果取得證詞的代價是犧牲阿蠻,那這份證詞,字裏行間都會透着“恥辱”二字,就算是枉死城盼望翻案的五萬將士,也斷不會願意承受這份恥辱。 崔珣一時之間,也沒有想到如何讓沈闕招供的法子,他抿了抿薄脣,道:“等到了長安,再做打算吧。” - 離開西京古道數日後,察事廳大隊也趕來和崔珣會合了,加上從桂州借的五百精兵,接下來的路途可以說是安全無虞,饒是如此,崔珣仍然格外小心,爲防有人下毒,沈闕的喫食他都會讓兔子先試,雖然沈闕口口聲聲不願招供,但這已經是崔珣六年來,最接近翻案的一次,他斷然不會放棄。 舟車勞頓了十幾日,押送沈闕的囚車終於到了長安,百姓在朱雀大街翹首等待,都想看看這位曾經囂張跋扈的皇親國戚如今狼狽的模樣,但讓他們失望的是,囚車蓋着黑布,他們根本看不到分毫。 囚車前方,是一輛華貴的駟馬馬車,何十三等少年擠在人羣中,指指點點: “囚車裏關着的就是害了盛阿兄的沈闕嗎?” “好像是。” “怎麼是那個叛國賊去嶺南押的他?” “誰知道呢?聽說他們倆關係不好。” “那叛國賊討這個差事,就是去報私仇的吧。” “肯定呀。” 少年們正說的暢快,忽然頭被摺扇重重敲了下,何十三捂着腦袋回頭怒視,在看到來人時卻換了臉色,他笑道:“魚阿兄,怎麼是你啊?” 自從上次魚扶危爲何十三送藥後,何十三也不想欠他人情,動不動就去他府邸送自己捕的魚或是野味,一來二去便熟稔了,何十三對他的稱呼也變成了“魚阿兄”,這代表他將魚扶危視作兄長一般尊重了,魚扶危道:“你們方纔在說誰報私仇呢?” “那個叛國賊呀。”何十三嬉笑道:“怪不得他跑到嶺南去了呢,原來他跟沈闕關係不好,他去報私仇了。” 魚扶危正色道:“你們這就錯了,若他真的爲報私仇去嶺南,那爲何囚車上遮着黑布?他不是應該將黑布取掉,在百姓面前好好羞辱羞辱沈闕麼?” 何十三愣住:“這……說不定是太后和聖人讓他那麼做的。” 魚扶危道:“太后和聖人都讓沈闕呆囚車裏了,還會管一塊黑布嗎?” 何十三也不解了:“那他遮黑布做什麼?” 魚扶危道:“因爲他要審盛雲廷的案子,所以不想在這種無謂的小事上面節外生枝,只能說,與他要辦的公事相比,他個人的仇怨,他是從來沒考慮過的。“ 何十三似懂非懂,但他還是道:“好吧,魚阿兄,那我們這次,就當錯怪他了。” 魚扶危點了點頭,讓何十三等人繼續看熱鬧,自己則拐到一個僻靜處,李楹已經在那裏等着他了,魚扶危嘆氣:“我一個商人,不去做買賣,跑這來爲崔珣辯駁,傳出去真是笑掉大牙。” 李楹莞爾:“多謝魚先生。” 她沒有跟崔珣進長安城,而是自己先進了城,好一段時日沒見,魚扶危早已迫不及待就在城門等着她,兩人閒聊時,一起看着囚車入了城,期間李楹聽到何十三等人對崔珣的奚落,心中頗不是滋味,於是拜託魚扶危幫崔珣澄清一二,方纔魚扶危說的最後一段話,便是她特地讓魚扶危轉述的。 魚扶危道:“這天下誤解他的人多了去了,你能說服幾個人?” “說服一個,是一個。”李楹道。 魚扶危聽到這句話,不由擡眸望着李楹,這次嶺南之行,她和崔珣想必又發生一些難以忘懷的事情,才讓她連何十三他們的妄語都聽不得了,魚扶危心中苦笑,他移過視線,轉而望着朱雀大街上緩緩駛離的駟馬馬車,良久,才長長嘆了一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