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83節 作者:未知 囚車一路駛到察事廳。 崔珣強撐着病體,直接入了宮,聖人召集羣臣商議沈闕一案,但無論是將此案交由察事廳,還是交給大理寺,對方都不會滿意,最後商榷之下,決定察事廳、大理寺、御史臺三司會審,而沈闕則被關押在御史臺獄,由察事廳和大理寺共同看管。 沈闕的案子,已經傳遍了長安每一個角落,可以說是萬衆矚目,百姓總愛看報仇雪恨的戲碼,一個俊美高貴的郎君殺了美貌小娘子的兄長,美貌小娘子委身於仇人,在他身邊蟄伏數月,終於取得證據,千里奔赴回長安,敲響登聞鼓向聖人告狀,這個故事,都不用添油加醋,就格外精彩了。 熱議越演越烈,三司也不敢怠慢,就定於兩日後提審沈闕。 - 兩日後,於御史臺,三司會審。 大堂之上,沈闕鐐銬已去,他昂然站立,腳旁邊跪着楊衡,案几上呈着他殺盛雲廷那晚的的長劍,以及他所穿的沾血的鎧甲。 楊衡已經招供,他承認六年前,沈闕帶着他們殺了盛雲廷,而且還讓自己將他的長劍以及鎧甲掩埋,如今人證物證俱在,由不得沈闕抵賴。 但沈闕只是一臉倨傲,說了三個字:“我不認!” 第121章 121 大理寺少卿盧淮已經不耐, 他向來厭惡沈闕這種紈絝,於是冷冷道:“你以爲你不認就沒法子了麼?大周律令規定,三人以上, 明證其事,始合定罪,你的案子, 除了楊衡之外, 還有當日參與謀害盛雲廷的趙六、陸翊等人,他們全部招供, 如今已超過三個證人,還有血衣等物證,就算沒有你的口供,三司也能將你定罪。” 沈闕只是冷笑:“任憑再多人證物證,我就是不認。” 言語間, 倒不像是爲了性命的垂死掙扎, 而更是一種破罐破摔的不忿感。 盧淮終於失去耐心:“上刑!” 御史臺主審韓文墨阻止道:“盧少卿, 沈闕到底是聖人表兄,還是給他留些顏面吧。” 盧淮道:“他殺人強/奸的時候,也沒想過給聖人留顏面。” 韓文墨噎住,沈闕卻絲毫不懼,反而望着盧淮大笑:“盧少卿,我沈闕的確不是個東西,但是你們這些正人君子的皮囊之下, 比我沈闕髒污的,可不少。” 他這般挑釁主審, 盧淮額頭簡直是暴怒到青筋直跳,他對堂下差吏喝道:“還愣着做什麼?上刑!” “且慢。” 出言的是崔珣, 他阻止道:“且慢動刑。” 盧淮轉頭看他,崔珣自去嶺南,就好像生了場大病,臉色如紙一般蒼白,給盧淮都嚇了一大跳,以前崔珣雖然也總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樣,但也沒有如今的形銷骨立,方纔他和韓文墨審案,崔珣一言不發,彷彿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盧淮都不禁懷疑,崔珣去嶺南前,知不知道自己身體撐不住?若知道,爲何還要去? 不過他和崔珣一向是死對頭,所以他將自己的疑惑盡數放在心裏,不願放下面子去問他,但此次,他卻脫口而出:“爲何不讓動刑?” 崔珣和沈闕不和,是人盡皆知,他爲何會阻止對沈闕動刑? 崔珣沒有回答,只是望着沈闕,淡淡道:“沈闕,你死到臨頭了,還要嘴硬麼?” 沈闕嗤笑:“怎麼?你也想誘我招供?憑你也配?” 他縱然一身囚衣,形容狼狽,但面上神情還是驕橫到了極點:“我是大周的世襲國公,你一個臠寵,也配審我?” 崔珣被這般辱罵,卻絲毫沒有動氣,只是蒼白如雪的面容浮現一絲譏嘲:“哦?那誰配審你?” 沈闕未答,只是環顧大堂四周:“今日過堂,原告呢?盛阿蠻呢?” “恐怕不太方便來。” 沈闕問:“爲何?” 崔珣壓抑住胸口涌現的咳意,他緩緩道:“盛阿蠻越級上訴,敲響登聞鼓,按律笞八十,只不過她之前有孕,聖人恩准,待她產子之後再行刑,可這個孩子,是你的骨肉,她和你仇深似海,不願受你的半點恩惠,所以她已經落了胎,被笞了八十刑杖,今日是過不了堂了。” 沈闕愕然,他瞪大眼睛:“你說什麼?” “我說,盛阿蠻已經一碗紅花,落了胎。” 大堂之上,頓時是死一樣的沉寂,接着,沈闕忽然暴怒起來,還是幾個差吏將他強押跪下,他纔沒衝到崔珣面前:“你胡說!” 崔珣輕哼了聲,他瞥了眼盧淮:“盧少卿,我是否胡說?” 盧淮一愣,沒想到崔珣居然會問他,他下意識就配合答道:“沒胡說。” 盧淮向來耿直,從不說誑語,這點沈闕也是知曉的,隨着盧淮確認,沈闕的心瞬間冰涼,彷彿人世間最後一絲意趣也沒有了,他活了二十九年,一直被困在生母和阿姊被殺的仇恨之中,因爲這個仇恨,他窮極一生,都在尋求如何殺了太后復仇,可貓鬼一案後,太后告訴他,他生母的死,是一個意外,阿姊的死,是罪有應得,他報錯了仇,恨錯了人,這讓他如何能夠接受?他好像失去了人生目標一般,一口氣全泄了,餘下的每一日都是行屍走肉。 直到被髮配到嶺南,在這種境地下,阿蠻還能對他極爲溫存,百般照顧,讓他死去的心漸漸活了起來,他曾經問阿蠻,不怪他污辱了她麼,阿蠻只是說,過去的事都過去了,她現在只想和他把日子過好,其他什麼都不想了。 他又是感動又是愧疚,髮妻故去,他便想着給阿蠻扶正,他雖然以前對不起她,但現在會給她正妻的地位,給她國公夫人的身份,他會洗心革面,對她好的,可誰知道,她的溫存是假的,她的不計較也是假的,她只是在騙他,等騙到了真相,她就化爲最鋒利的刀,朝他身上血淋淋的刺去。 如今,連腹中的胎兒,這唯一和他的羈絆,她都狠下心不願留了。 她是真恨他,是真想讓他死啊。 沈闕忽大笑了起來,他笑的淒涼,笑的落寞,御史韓文墨心驚膽戰,心想犯人莫不是瘋了,盧淮則是大惑不解,他不明白怎麼沈闕一聽到阿蠻落了胎就這種反應,侮辱阿蠻的是他,爲阿蠻落胎髮瘋的也是他,簡直莫名其妙。 只有崔珣明白一切因由,早在貓鬼案後沈闕就是個活死人了,是阿蠻將他救了回來,給了他生的希望,如今希望破滅,他怎麼能不發瘋? 恨的動力也沒了,愛的動力也沒了,他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趣? 沈闕停住笑容,擡眸,冷冷瞥向堂上審他的三司:“你們不就是想讓我招供嗎?沒錯,盛雲廷是我殺的!” 他突然痛快招供,盧淮和韓文墨都詫異了,崔珣倒是沒有詫異,不過方纔的問話讓他又有些體力難支,他捂住錦帕咳嗽了兩聲,然後瞥了眼盧淮,似乎意思是接下來交給他審。 盧淮心想,這人怎麼病成這鬼樣子?他沒氣力審,他有,盧淮胳膊搭在桌案上,身子向前傾去,咄咄逼人問着沈闕:“所以你承認了?” “是。” “你爲什麼要殺盛雲廷?” “看他討厭。” 盧淮又問:“你是中郎將,是國公,盛雲廷一個虞侯,他怎麼得罪你了?” “沒得罪,我就是討厭他們天威軍所有人。”沈闕道:“郭勤威一個寒門,敢看我不起,我討厭他,連帶着討厭天威軍所有人,不行麼?” 盧淮微微皺眉,沈闕的確一直和郭勤威不睦,起因是沈闕仗着是皇親國戚,爲人驕橫,而郭勤威不是一個喜歡溜鬚拍馬的人,回長安述職的時候,彼此相遇,難免會得罪沈闕,沈闕恨上郭勤威,連帶着恨上盛雲廷,倒也說得通。 只不過,此事還是有很多疑點,比如當日裴觀嶽之妻王氏爲何也參與殺害盛雲廷?比如沈闕是如何知曉盛雲廷會出現在長樂驛的?比如沈闕到底知不知曉盛雲廷是回長安求援的?種種樁樁,不是一個看盛雲廷不順眼就能解釋的。 盧淮於是就將自己疑問全數拋了出來,不過沈闕卻閉口不答了,他倦道:“我已經招認了,是我殺的盛雲廷,至於王燃犀,她爲何參與,你去地府問她啊!我怎麼會知道她爲何參與?” 盧淮大怒:“混賬!” 沈闕只道:“我要說的都說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說罷,他就再不願說一句話,一副但求速死的模樣。 盧淮本欲要動刑,又被崔珣制止,崔珣咳了兩聲,道:“反正犯人已經招認,我等就這般回稟聖人,待聖人定奪吧。” - 沈闕被押回御史臺獄,崔珣、盧淮、韓文墨三人要一起去大明宮覆命,離開御史臺的時候,崔珣病勢沉重,他又自尊心過於強烈,不喜歡旁人扶他,所以強撐着病體,行走的格外緩慢,韓文墨等不及,人影都沒了,盧淮卻特地等在御史臺外,他問崔珣:“你今日爲何一直阻止對沈闕動刑?你不是很討厭他嗎?” 審案既已結束,崔珣本懶得再理睬盧淮,但思及當日若非他在朝堂挺身而出,雲廷一案沒這麼順利被受理,算起來,盧淮也算是天威軍的恩人,所以他冷淡的眉眼舒展了些,語氣也沒那麼涼冰冰了,他說道:“沈闕這個人,不想招供的時候,你怎麼動刑都沒用,只有往他痛處戳,他反而會沒了希望,爽快招供。” 盧淮沉吟道:“所以你方纔故意跟他提及盛阿蠻落胎之事?你怎麼知道這是他的痛處?” 這個問題,就涉及沈國夫人之死的祕事,崔珣沒有打算回答,他不回答,盧淮也不以爲意,他端詳着崔珣蒼白麪容,這還是他第一次平心靜氣的和崔珣站在一起,和顏悅色的和他說話,盧淮說道:“你好像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崔珣沒有接話,而是劇烈咳嗽幾聲,皚雪一般的臉龐上浮現一抹病態潮紅,他說道:“盧淮,你當了五年國子監司業,政績斐然,天下學子都尊敬你,推崇你,但大理寺,不是國子監,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爲好。” 盧淮不服氣:“我爲什麼不可以知道?” 崔珣只是輕笑:“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你連指使何十三他們的幕後之人都不能處置,你還能處置誰?” 盧淮瞬間愣住。 崔珣也沒有理睬他,而是步履乏力的出了御史臺,上了駟馬馬車,往大明宮方向而去。 - 待盧淮終於調理好心情,也跟入大明宮後,三人將沈闕證詞呈給隆興帝后,隆興帝只是草草看了眼,就說道:“沈闕一案,在民間議論紛紛,百姓都期望朕做個大義滅親的明君,既然沈闕已經招供,又有人證物證,那就定於三日後,將沈闕斬首示衆,平息民憤吧。” 三日,這麼快?盧淮和韓文墨面面相覷,盧淮道:“聖人,但此案,還有一些疑點未明。” “等你查明疑點,還要多少時日?” 盧淮一怔,沈闕那樣子,不太好撬開嘴:“臣無法估計。” “多留他性命一日,百姓就會以爲朕徇私。”隆興帝搖頭:“殺了他,儘快。” 盧淮和韓文墨聽罷,也覺得有幾分道理,於是叩首領命,崔珣抿了抿脣,眸中神色如古井無波,他也跪下叩首道:“臣領命。” - 當李楹聽到消息後,她詫異不已:“三日後?” 崔珣頷首:“嗯,三日。” 李楹沉思片刻,但她注意力很快被熬好的湯藥吸引了,自從崔珣回長安後,她就立刻將他虎狼之藥全扔了,可崔珣這藥吃了月餘,早已對藥性有了依賴,驟然停喫,身體反而比沒喫前更加孱弱,臉色也愈發如紙一般蒼白,李楹恨不得將他一日十二個時辰都拘在病榻上休養,不過崔珣有太多事要忙,他還有沈闕的案子要審,不可能十二個時辰都呆在病榻上,李楹只能退而求其次,他回到府中的時候,就不許他下榻,連藥都要她餵給他喝。 她盛了一碗黑漆漆的湯藥,湯藥顏色一看就難以下嚥,李楹用白玉匙舀了勺,吹了吹餵給崔珣,崔珣垂眸飲下,頃刻,他就眉心蹙起,變了神色,他嘆了一口氣,苦笑:“明月珠,你惱我?” 李楹裝不懂:“嗯?” 崔珣無奈,他低低控訴:“你怎麼……連個糖霜都不給我加?” 第122章 122 李楹板着臉道:“沒有糖霜。” “昨日還給你買了……” “有麼?”李楹睜着眼睛說瞎話:“你不會說三更半夜你帶回的那包東西吧?我扔了。” 崔珣:“……” 李楹又舀了勺湯藥:“沒糖霜, 就是這麼苦,你喝不喝?” 崔珣哪裏敢不喝,只能硬着頭皮嚥下, 李楹瞥了眼他苦到微微蹙起的眉心,道:“死都不怕了,還怕苦麼?” 崔珣嘆道:“昨日要準備沈闕過堂, 所以纔在察事廳呆遲了, 等沈闕這事一了,我就告病不去察事廳了。” 李楹聽到他這句話, 臉上才略略露出些許笑意,她道:“這可是你說的。” 崔珣頷首道:“我說的。” 李楹笑盈盈的吹了吹手中那勺湯藥,遞到崔珣嘴邊:“爲防你忘記,今日你要喝的湯藥,都不加糖霜了。” 崔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