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84節 作者:未知 - 崔珣無可奈何將一碗湯藥都喝下, 只覺口中味道比黃連都要苦, 正想下榻找杯茶水時, 李楹瞥了他一眼,他又不敢動了,李楹背對着他收拾好青瓷藥碗,然後忽轉過身,展開手心:“喏。” 只見她瑩潤手心上,放着一顆琥珀色的糖霜。 崔珣眼睛一亮,他撿起糖霜, 塞入口中,清甜甘涼的味道瞬間將苦澀掩蓋, 他道:“這算是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麼?” “算啊。”李楹點點頭:“讓你記得,你可是有小娘子管的人了。” 這句話, 倒讓崔珣恍惚了下,他從來沒想過,他也能有朝一日,家中有小娘子管着他、盼着他,他望着李楹,聲音很輕,不太自信地問道:“那你能……一直管着我嗎?” 他聲音雖輕,李楹卻聽得清楚,她彎起嘴角,笑靨如花,毫不猶豫地點頭:“當然能啊。” 崔珣垂眸,淺淺笑了笑,他嘴中含着糖霜,臉頰有點鼓,他在外人面前形象一直是狠戾冷淡的,這副模樣倒難得一見,李楹瞧着有趣,戳了戳他的臉頰,崔珣怔了下,然後又是無奈又是寵溺道:“別鬧了。” 李楹嫣然笑着繼續戳他臉頰:“就要鬧。” 她笑起來的樣子,雙眸似盛滿萬千星辰般璀璨,嘴角微微上揚,如玉一般的面龐露出兩個淺淺梨渦,崔珣只覺整個世間都變的明亮起來,心中怦然一動,他愣愣看着她,拼命壓抑住親下去的衝動,轉而抓住她的瑩白皓腕:“別鬧……” 李楹看着他抓住自己腕間的手,笑道:“誒?今日用蘭芷淨手百遍了?” 崔珣呆住:“你怎麼……” “怎麼知道的?”李楹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 “我……” “別解釋。”李楹批判:“一天天的心思比誰都重,沒聽過一句話叫慧極必傷麼?” 崔珣被揭短的無話可說,他只能苦笑搖頭:“我總算明白,爲何世間兒郎都不願娶大周公主了。” 李楹道:“你確定?你真不願娶我?” 崔珣也不明白自己的這句泛指怎麼變成特指了,但他還是想也沒想就答道:“不,我願意。” 李楹笑了笑,不再鬧他,而是另一隻手握上他抓住自己手腕的手,讓他想鬆手都鬆不了,她很自然說道:“我也願意嫁你呀。” 她頓了頓,又加了句:“很喜歡你,很願意嫁給你。” 李楹在愛中長大,坦率純真,太后教會她與人爲善、蕙質蘭心,但也告訴她,和善不是懦弱,蘭心不是不爭,太后說,一個女子,不要不敢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想要權勢,可以去爭,想要地位,可以去爭,想要郎君,也可以去爭。 所以她從來不避諱對崔珣一遍一遍說出自己的喜愛,崔珣怔怔望她,心中更覺暖意融融,可他不是李楹,他不是在愛中長大,反而是在厭棄中長大,除了那短暫的三年時光,他一直是被惡意包圍的,這注定了他永遠無法像李楹這般直白表達自己,他目不轉睛的凝望着李楹,想說什麼,最終還是喉嚨滾動了下,沒有說,他輕咳了聲,轉換了個話題:“三天後,沈闕就要被行刑了。” “但他不是還不願供出長樂驛的主使麼?” “其實,他如今已經沒什麼顧忌了。”崔珣分析:“他一心求死,之所以不願供出主使,應該是不想讓我如意。” 李楹問:“他怎麼就那麼討厭你呀?” 這個問題的答案,兩人都心知肚明,無非是因爲阿蠻。 李楹從不跟崔珣討論阿蠻和阿史那迦對他的情意,對於她來說,這些女子喜歡崔珣,不是他的過錯,也不是這些女子的過錯,而她已經得到了崔珣全身心的愛,再跟崔珣說起阿史那迦她們對他的情意,是想從崔珣口中聽到什麼呢?憐憫?冷淡?抱歉?無論是哪種,都是對這些可憐女子的不尊重。 她以前見過出嫁的榮嘉姐姐帶駙馬回宮,在衆人面前談起一個爲他終身不嫁的癡情女子,榮嘉姐姐對駙馬嘆道:“她這又何必呢?獨自守着一段無望的癡戀,唉,希望她下輩子不要再這般執着了。” 榮嘉姐姐話說的沒有問題,也沒嘲諷那個癡情女子,所以文采風流的駙馬也爲那女子深深一嘆,在場的妃嬪公主,全都在爲那女子扼腕嘆息,只有她心裏挺不是滋味的,隱隱有些覺得,那女子的一廂癡情,不應該作爲大衆茶餘飯後的談資。 榮嘉姐姐的駙馬是當時著名的美男子,除了那癡情女子,仰慕者衆多,榮嘉姐姐後來回宮時,還提起幾個,都是當着駙馬的面提,有的她用拈酸喫醋的調侃語氣提,有的她用大度寬容的惋惜語氣提,有時候她還跟駙馬抱怨:“你說你,生得那麼好做什麼,怎麼那麼多女子喜歡你?” 駙馬就笑,然後順着和她討論幾句,後來榮嘉姐姐回宮,她便不想去了,她跟阿孃說:“不愛聽榮嘉姐姐說那些。” 阿孃問她爲什麼,她想了下,道:“可能榮嘉姐姐沒那個意思,但我總覺得,榮嘉姐姐有點想告訴我們,看,我的駙馬那麼英俊,那麼優秀,這麼多女子愛他愛得死去活來,可他偏偏喜歡我。” 她說道:“阿孃,那些女子年少時的愛慕,是世間最純粹可貴的東西,是應該被小心珍藏的,不應該被榮嘉姐姐拿來炫耀,更不應該成爲她和駙馬打情罵俏中的一環。” 阿孃點頭,莞爾道:“明月珠,你以後,若得到了一個男人的心,不要用其他女子來證明你自己的本事,一個女人征服一個男人,不算什麼,你自己是否耀眼奪目,不是靠在爭搶男人時,打敗其他女人來映襯的。” 阿孃的話,她記在心裏,所以她從不和崔珣提及阿史那迦和阿蠻對他的感情,她覺得不管她提及什麼,都是對她們純潔感情的褻瀆,她尊重她們的爲人,也尊重她們的愛情。 她沒提過,崔珣更沒提過,事實上,李楹知曉,喜歡他的女子,不可能只有阿史那迦這些,他皮囊生得太好,蓮花郎,美如蓮花,在天威軍那三年,定然也有其他小娘子愛慕着他,但是崔珣半個都沒說過,這除了他生性冷淡外,還有他跟榮嘉公主駙馬不一樣,他不會藉着其他小娘子的情意來跟自己心上人顯擺,世人總罵他卑鄙無恥,是斗筲小人,但哪個卑鄙無恥的斗筲小人,能對無論貴賤、無論美醜的真摯情意,做到即使不接受,也能尊重? - 李楹和崔珣於是都很默契地跳過爲何沈闕會那般痛恨崔珣的話題,李楹道:“沈闕這麼討厭你,我看就算你用刑,他也不會招供的。” 崔珣也是這般想的:“沈闕和金禰不一樣,金禰怕死,沈闕不怕死,什麼刑罰他都不會招的,而且,大理寺和御史臺共同看守,也不會允許我動用私刑。” “那難道你費了這麼大功夫,將他從嶺南押回來,就只能任憑他三日後被滅口麼?” “倒也不會。”崔珣斟酌了下,將隆興帝所說的話轉換了下言辭:“他們總拿百姓說事,說不趕快殺沈闕,百姓會覺得聖人徇私,好像百姓真的那般愚蠢一樣,其實,假如百姓知曉當日殺害雲廷,還有裴觀嶽之妻的參與,又或者,他們知曉雲廷是爲了天威軍被困來長安求援,沈闕又那般剛好埋伏在長安城外,他們難道不會懷疑麼?” 李楹道:“你將楊衡他們的證詞散佈到了整個長安城?” 崔珣點頭,李楹想了下,道:“這樣,匆忙殺沈闕,百姓反而會覺得是在掩蓋真相。” 她道:“估計塵封六年的天威軍舊案,此刻已經在長安城重起風波了,只要質疑聲再大些,沈闕三日後,不一定殺的成。” 假如沈闕殺不成,那定然還是能找到讓他招供的法子的。 就算做最壞的打算,沈闕死了,但厚冰已經化了一角,若能借悠悠衆口,將裴觀嶽下獄,未必不能得到真相。 李楹思及此,心中也鬆快了些,她便尋思着,該如何讓沈闕開口。 不過翌日,刑傷未愈的阿蠻就遣人來尋崔珣。 她說,她想見沈闕。 第123章 123 崔珣拒絕了。 阿蠻不解, 她落了胎,又被笞了八十杖,身體虛弱至極, 還是行刑官員憐憫她,讓她好轉之後,再去獄中行兩年徒刑, 她如今只能躺在破敗的家中, 由昔日教坊的姐妹照料,但她還是強撐起身子, 道:“爲何不讓我去見沈闕。” “沈闕恨你。”崔珣道:“你何必去自尋麻煩?” “我知道他恨我,可是,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搞清楚,當時在長樂驛殺我阿兄的,是不是還有裴觀嶽的妻子王娘子?還有, 他到底爲什麼要殺我阿兄?我不相信僅僅是因爲看我阿兄不順眼, 照這樣說, 他更看不順眼郭帥,那郭帥回長安述職的時候,他怎麼不殺了他?” 阿蠻連番發問,她並非粗笨之人,早在盛雲廷屍骨被埋在通化門外,官府查探說是山匪劫殺,她就不相信, 她當時說,什麼人敢殺天威軍的虞侯, 又是什麼山匪敢將人埋在通化門外?而事實如她所料,殺盛雲廷, 根本不是山匪,而是有權有勢的沈國公沈闕。 崔珣避而不答,他只道:“你如今,應好好休養,否則,熬不過兩年的徒刑。” “那是我的阿兄!”阿蠻道:“我幼年就失去父母,是阿兄撫養我長大!就算你是阿兄的朋友,你也沒資格阻止我查明真相!” 崔珣道:“三司會查明真相,無需你拖着病體去求沈闕。” 阿蠻咬牙瞪着他,他卻無鬆動神色,阿蠻扶着簡陋的桌子,步步挪到他身邊,她臉色慘白,雙眸紅腫:“你到底爲何要阻止我?這裏面,到底是有什麼我不該知道的?還是說,你覺得我一個平民百姓,沒那個本事承受真相?” 崔珣默然,片刻後,他才道:“你阿兄昔日照拂我良多,他只有你一個妹妹,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阿蠻只是笑,她搖頭道:“好好活着,這是你的願望,關我何事?你有問過我?既然沒有,你又憑什麼替我決定?” 崔珣微微愣住,阿蠻背上刑傷劇痛入骨,但神情卻十分平靜:“人都會死的,就算活到一百歲,也會死,與其稀裏糊塗的活着,我寧願弄清真相馬上去死。” 崔珣不語,他還是有些猶豫,他在擔心阿蠻的安全,他道:“弄清真相,有其他法子的。 “或許你有其他法子,但是最快的法子,絕對是我。”阿蠻一字一句說道:“崔珣,我阿兄已經含冤六年了,你若真感激我阿兄對你的照拂之情,你怎麼忍心讓他繼續含冤下去?” 崔珣漆黑雙眸,終於露出動容神色,但還是未說出答應的話,阿蠻咬着脣,她忽撲通一聲跪下,背後傷口又有些裂開,她忍着疼痛,含淚央求:“以前,一直是我阿兄護着我,如今,我想護他一次,求你,成全我。” 崔珣沉默半晌,終於說了句:“起來。” 阿蠻驚喜交加:“你答應我了?” 崔珣道:“你先起來。” 阿蠻遲疑着,撐着月牙凳徐徐站起,崔珣靜靜看着她清瘦,但倔犟的臉龐,忽說了句:“你阿兄以前在軍中,經常提起你。” “他提起我什麼?” “他說,你脾氣不太好。” 阿蠻怔住,崔珣微微一笑,也沒再說什麼,而是道:“你先好好養傷,我會安排你見沈闕的。” 阿蠻大喜過望,她看着她這六年來視同仇寇的男人,遲疑了下,口中不自然的說了兩個字:“多謝。” 崔珣頷首:“我先走了。” 他轉身走出破陋的房屋,阿蠻教坊的姐妹等在外面,見到他時,不由嚇到垂首,身子也有點瑟瑟發抖,崔珣瞥了她們一眼,說道:“好好照顧她。” 教坊樂姬忙不迭點頭,等他走後,才飛也似的進了屋內,將阿蠻扶到榻上。 阿蠻背上傷口已經又滲出血跡,幾個樂姬責備道:“你也太不小心,傷口又裂開了。” 幾人打水的打水,擰帕子的擰帕子,塗藥的塗藥,阿蠻只是安安靜靜伏在榻上,一聲疼也不喊,她忽看着拿着白玉藥瓶的樂姬,說道:“這藥,挺貴的吧。” 樂姬愣住,阿蠻道:“你們哪裏買得起?” 幾人面面相覷,塗藥的樂姬小心翼翼道:“阿蠻,這藥對你恢復有好處的……” 阿蠻臉色疼得慘白,她說道:“你們怕我逼你們扔了?” 幾人都不敢接話,阿蠻頭枕在手臂上,有些疲倦的閉上眼睛,說道:“不會了……” 她喃喃道:“不會再扔了……” - 崔珣依約,便安排次日,讓阿蠻去見沈闕。 阿蠻在幾個樂姬的攙扶下進了御史臺獄,沈闕由察事廳、御史臺、大理寺共同看管,爲的就是互相監察,以免一方誘供,所以阿蠻去見沈闕,理應三司一起陪同,但是御史臺主審韓文墨極爲怕事,他不想聽到不該聽到的內容,於是藉口公務在身先行離去,崔珣瞥了眼還杵在那的盧淮,說道:“盧少卿也還是先行離去的好。” 盧淮奇道:“我有什麼好離去的,沈闕敢說,我就敢聽。” 他可不是怕死的韓文墨。 況且,他早就覺得盛雲廷一案疑點重重,只是礙於隆興帝,不想影響大局,所以才同意儘快處死沈闕,如今有機會得知真相,他纔不願錯過。 於是他就和崔珣一起端坐於鄰近沈闕囚室的隔間,靜靜聽着沈闕和阿蠻的對話。 - 昏暗的囚室內,沈闕一身重鐐,憔悴不堪,此時的他,半點都沒有當初賞春宴上囂張狂妄的跋扈風采,只剩下一心求死的暮氣沉沉。 當他見到烏髮素衣的阿蠻出現在囚室外時,他瞪大眼睛,喉嚨滾動了下,下一刻,他就撲上前去,手腕伸出鐵製柵欄,幾乎想將阿蠻掐死。 阿蠻後退一步,她輕笑道:“怎麼?想殺了我?” “你這個賤人!”沈闕目眥欲裂:“我對你那麼好!你居然背叛我!” 阿蠻彷彿聽到世間最可笑的話一般,她咯咯笑了起來,笑了一陣後,她看着沈闕,看着他頹廢,卻依然俊美的臉,她說道:“沈闕,你是不是覺得,你年輕英俊,又是世襲國公,所以,就算你強/暴了一個女人,還殺了她的兄長,但只要你真心悔過,她就會忘了以前的一切,原諒你、愛上你呀?” 沈闕愣住,阿蠻道:“或許世間有些女人會如此,即使被侮辱被折磨,只要男人流幾滴淚,認一下錯,承諾以後會對她好,她就心軟了,如果那個男人是一個薄情的男人,那就更妙了,薄情郎,從未對其他女人付出真心,卻只將一顆心掏給她看,這是多麼難得的愛情啊,什麼殺父殺兄的大仇啊,在愛情面前,都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