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86節 作者:未知 大事落定,明日長安城內定然是軒然大波,若換做常人,必會緊張到無法入睡,但是平日睡眠極差的崔珣,卻飲了藥後,沉沉睡去。 李楹伏在他榻邊,她伸出手,輕輕撫摸着他垂着的翦翦鴉睫,睫毛在指尖留下輕柔觸感,她知道,他太累了。 這一日,他等了足足六年,六年裏,他揹負着刻骨仇恨,以及滿身罵名,無一日得以安眠,如今乍見曙光,他終於能卸下包袱,好好睡上一覺了。 她手指又握住他略顯冰涼的手掌,手指交錯,如同荷花池時初見那般,又比那時多了些許旖旎,李楹望着他熟睡的面容,喃喃道:“我真希望,阿弟沒有牽扯其中。” 那是她的阿弟,是她在世上除了太后以外,最親的親人了,她雖然說,如果他真的參與了這件事,她是不會再認他了,可是,她還是不太願意相信,她不願相信自己唯一的弟弟,居然會將萬千子民送給異族踐踏。 她望着沉睡中的崔珣,心中是又愧又憐,她輕輕握緊了他的手,他與阿弟同是二十三的年紀,六年前,兩人同是十七歲,正是少年最意氣風發的時候,但之後,一個過得是人的日子,一個過得是鬼的日子,一個逐漸攬權,成爲百姓口中聖明賢德的帝王,一個陷於大漠,聲名盡毀,於無盡屈辱中苦苦煎熬,回想崔珣十七歲之後的時光,十七到二十歲,是在牢獄酷刑中度過的,二十到二十三歲,則是在口誅筆伐中度過的,每一日,都可以堪稱一場噩夢,而他整整六年的噩夢,極有可能,是她的弟弟帶給他的。 她趴在他榻邊,眼神有點茫然,良久,她才抿了抿脣,輕聲道:“十七郎,真相未明之前,我想再相信一下阿弟,可以嗎?” 崔珣睡的太沉,自然不會回答,李楹淺淺笑了笑:“你不回答,我就當你答應了。” 她掌心貼着他的掌心,喃喃道:“但願,不是他。” - 翌日,長安城,滿城風雨。 金吾衛傾巢出動,將貼在要道上的所有證詞都全數撕毀,但是消息早就不脛而走,傳遍了所有大街小巷,再怎麼堵也無法堵得住。 隆興帝是暴跳如雷,令人火速去查,看看到底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長安城傳謠,左右金吾衛得令正欲下去,隆興帝忽想到什麼,喝道:“崔珣呢?今日朝會怎麼沒見他?” “崔少卿告病了。” “告病?”隆興帝冷笑:“只怕是不敢來吧。” 他厲聲道:“去,叫他過來,病死了也要給朕拖過來!” 左右金吾衛面面相覷,但仍然道:“諾。” 隆興帝暴怒之時,阿史那兀朵正在神龍殿外,她聽了一會,然後轉過身,道:“走吧。” 宮婢不解道:“惠妃不去面見聖人麼?” 阿史那兀朵搖了搖頭,她望了望陰雲密佈的天空,用不標準的大周官話說了句:“要下雨了。” 她道:“回宮吧。” 說罷,她便坐上步輦,往自己寢宮方向而去,只是經過一個魚池的時候,她又讓步輦停下,下來觀賞池中金魚。 只是她說是賞魚,眼睛卻一直定定看着池中央的一株蓮花,紛繁細雨落了下來,宮婢撐起油傘,爲阿史那兀朵擋住雨點,雨點越來越大,蓮花於風雨中不斷飄揚,但花瓣也同時被雨水洗刷的格外乾淨,阿史那兀朵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忽問宮婢道:“你說這一場雨下來,這蓮花是會更漂亮,還是會死掉?” 宮婢又不會未卜先知,哪裏能知道這株清弱蓮花是被風雨摧殘掉,還是會在雨後重獲新生,她只能道:“婢子不知。” 阿史那兀朵也沒追問,她只是看着被雨點打到折腰的蓮花,說了句:“這蓮花真漂亮,在它死之前,我想將它摘下來。” 宮婢馬上道:“婢子雨停之後便去摘。” 但阿史那兀朵只是搖頭拒絕:“不,我自己摘。” - 大明宮的帝王極盡憤怒之時,阿蠻的住處,也迎來了一羣人。 那是天威軍在長安的家眷。 這些家眷,有老有小,有婦有孺,但歷經六年風雨,家眷所剩之人已經不多了,阿蠻在教坊姐妹的攙扶下來到屋外,何十三首先從人羣中走出,他拿着一張偷偷撕下的供詞,問阿蠻:“盛阿姊,我們知道你是沈闕的妾室,我們想問你,這上面寫的,是真的麼?” 阿蠻環顧着他們一張張比實際年齡更顯蒼老的面龐,這六年,他們揹着敗軍家眷的惡名,受盡嘲笑和鄙夷,如曹五郎的母親,就是因爲無法忍受屈辱而上吊自盡,餘下的這些人,一個個只能麻木悲哀地活着,但今日他們忽然知曉,原來他們的兒子、他們的兄弟、她們的丈夫,並不是敗軍之將,而是被人陷害,才異常慘烈地全軍覆沒,這讓他們怎能不恨? 阿蠻鼻子一酸,道:“這上面的每一個字,都是沈闕在我面前親口所言,是千真萬確的。” 人羣平靜了下,然後忽然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哭聲,他們在哭他們的骨肉,哭他們的兄長,哭她們的丈夫,以及,哭他們自己。 何十三忍了淚,他問阿蠻:“所以我阿兄他們,不是因爲輕敵敗的,而是被人害到全軍覆沒,他們不是敗軍,他們是英雄,對嗎?” 阿蠻咬着脣,點頭:“他們每一個人都是英雄。” 何十三笑了,他昂首挺胸:“好!我何十三,是英雄的家眷!” 他道:“盛阿姊,我們要一起去告狀了,你去嗎?” 阿蠻刑傷未愈,教坊姐妹擔心道:“阿蠻……” 阿蠻卻搶先道:“我去。” 她一字一句道:“我也是英雄的家眷,我一定會去!” - 在去縣衙的路上,阿蠻也告訴何十三,他阿兄何九,是去豐州求援被殺,可憐何九沒死在突厥人手上,反而是在豐州城門,被自己人射了一百零八箭,活生生射成一個刺蝟,倒在了他畢生守護的大周國土。 阿蠻還對何十三道:“此去縣衙,生死難料,你不滿十四歲,人生纔剛剛開始,你可以不去縣衙,你阿兄他們的冤情,就交給我們吧。” 何十三擦乾慟哭的眼淚,他說道:“盛阿姊,我阿兄中了一百零八箭,都沒後退一步,我也不會退的。” 他神情無比堅定,阿蠻心中感慨萬千,她道:“你跟你阿兄一樣,都是好漢。” 何十三扶着她,徐徐前行,他忽想到什麼,問道:“對了,盛阿姊,你知道貼證詞的人是誰嗎?” 阿蠻道:“我不知道,但我能猜到。” “是誰?” “是……崔珣。” 第126章 126 長安縣衙外面, 已經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百姓,但是縣衙平日大開、可供百姓進入旁聽審案的烏漆儀門,此刻卻大門緊閉, 讓人根本聽不到正堂動靜。 衆人翹首以盼,未幾,儀門忽然開了, 阿蠻等人皆被亂棍打出, 何十三因爲護着阿蠻,身上捱了不少刑棍, 火辣辣的疼,他被幾個衙差架着扔出儀門,撲通一聲伏倒在地,何十三不顧疼痛爬了起來,大聲道:“爲什麼不接我們的訴狀, 你們在怕什麼?” 衙差喝道:“閉嘴!若非明府見你們老的老小的小, 早將你們捆起來, 一人打一百杖了!” 圍觀的人羣中有通曉律法的士子,聞言不由道:“一百杖那是打誣告者的,你們都沒查,怎麼知曉是誣告呢?” 衙差愣了愣,然後惱羞成怒指着那士子罵道:“別以爲讀過幾本律例就了不起,憑什麼我們縣衙要因爲幾張雕印供狀就去查朝中官員?照這樣下去,誰要害哪位相公, 就印幾個供狀,往長安城一貼, 我們長安縣衙就要去查,那我們還有日子過嗎?這長安縣令還有人敢當嗎?讓你來當可好?” 士子被罵的瑟縮, 躲在人羣中也不敢發言了,阿蠻憤然,也不顧自己腿腳方纔被亂棍掃到,她一瘸一拐,走到衙差面前,怒道:“我們要害他們?好,那你解釋一下,爲何沈闕能知曉我阿兄回長安求援,他是個協掌長安門禁的中郎將,如果不是事先謀劃的話,他怎麼能未卜先知,提前知曉幾千裏外的戰況?這事明明疑點重重,你們卻審都不審,就說我們是誣告,你們的良心呢?都去哪裏了?” 她說到最後,已經是聲淚俱下:“你們就是這樣對待守護你們安寧的邊關將士嗎?” 阿蠻痛哭流涕,天威軍家眷物傷其類,也都哭成一片,他們哭的悽慘,圍觀百姓看的唏噓,是啊,姑且不說雕印供狀是真是假,就說阿蠻提出的疑點,他們也覺得很是值得懷疑,這些擅於斷案的官差,難道一個都沒有看出來嗎? 衙差回答不了阿蠻的話,他氣得將阿蠻推了個踉蹌:“你這個告自己丈夫的賤婦,再多嘴,我們給你剝了褲子打!” 何十三及時扶住阿蠻,少年人熱血上頭,全然不顧後果,他對衙差高聲吼道:“你們憑什麼欺負人?我阿兄在邊關拼了命守護大周,難道就是爲了讓你們欺負我們的嗎?” 他此話一出,其餘少年也跟着激動起來,衝上前與衙差推搡起來,幾個衙差大怒,抄着刑棍就往他們身上招呼,有少年頭被打破,鮮血直流,圍觀的百姓有的看不下去了:“不要打人!” “他們就是十二三歲的總角孩童,你們不能下這麼重的手!” “別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還有義憤的百姓一擁而上,扯住那些衙差,不讓他們再動手,幾個衙差見羣情激憤,這才作罷,他們朝阿蠻等人啐了一口:“再敢來縣衙誣告,就不止是一頓亂棍了!” 烏漆儀門又啪的關上,徒留下形容狼狽一身傷痕的天威軍一衆家眷。 百姓嘆息了陣,開始徐徐散去,也有佩服阿蠻他們的,遲遲不願離去,方纔爲衆人說話的白衣士子對阿蠻道:“盛娘子,胳膊拗不過大腿,你們要告的,是當朝宰輔,是聖人老師,你們告不贏的,還是莫要告了,免得賠了性命。” 阿蠻沒有回答,只是討了個絹布帕子,爲方纔被打至頭破血流的少年包紮住傷口,她平靜問家眷衆人:“前路艱難,大家還告嗎?” 何十三首先道:“告!” 衆人接着此起彼伏答着:“告!” “就算賠了性命,也要告!” 阿蠻點了點頭,她繼而對白衣士子道:“這位郎君,多謝你爲我們着想,可是我們的親人,不是死在突厥人的刀劍之下,他們是死在大周人的陰謀算計之下的,他們一個個還那麼年輕,他們不該死,如果連我們都不爲他們討公道,誰還會爲他們討公道呢?” 她頓了頓,又道:“我們作爲他們的家眷,過了六年過街老鼠般的生活,可我們再痛,至少我們還活着,他們卻死了,而且他們不但死了,還要揹負着兵敗丟地的罵名,但是,丟失關內道六州,真的是他們的責任嗎?放棄六州百姓的,從來不是他們。我們這些人今日舍了性命,也要爲他們向全天下正名,他們不是沒用的敗軍,他們是大周的英雄!” 白衣士子被她的話說得心神激盪,他忍淚頷首道:“盛娘子,不如,你們去京兆尹府吧。” “京兆尹府?” “新任京兆尹薛萬轍,以前一直任揚州刺史,他在揚州的時候,百姓都喚他薛青天,他是個難得的直臣,或許,他會接下你們的案子。” - 得白衣士子指點,天威軍衆家眷,互相攙扶,一步一步,往京兆尹府行去。 一路上,他們被衆人圍觀,觀者如堵,有冷嘲熱諷的,說他們僅憑着一張真假難辨的供狀就去告朝中大員,簡直是失心瘋了,有破口大罵的,說他們是爲了撇清敗軍家眷的恥辱,這才炮製出供狀之事的,何十三年輕氣盛,他想一個個反駁,卻被阿蠻制止住,如今他們不應該浪費時間在口舌之爭上,他們要盡力說服薛兆尹,接下他們的案子。 他們進了京兆尹府,硃紅儀門又徐徐關閉,他們心中不由忐忑,也不知道這次等待他們的,會不會又是一頓亂棍。 正堂之上,京兆尹薛萬轍端坐在主位,他約莫五十來歲,長相威嚴,何十三撲通跪下,手捧沈闕供狀,大聲喊冤:“薛兆尹,我阿兄死的冤枉,天威軍其他阿兄也死的冤枉,求薛兆尹爲他們做主!” 隨着他撲通跪下,其餘天威軍家眷也都跪倒在地,人人皆悲泣不已,叩首請求薛萬轍爲他們主持公道。 薛萬轍掃了眼堂下衆人,有年長的老者,有年輕的婦人,也有十幾歲的少年,只是他們一個個都鼻青臉腫,更有甚者頭破血流,顯然是經歷了一場暴行,而這暴行的施暴者,不論是誰,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怕惹禍上身。 但薛萬轍不怕,否則,依他的才幹,若非閒事管多了,就不會宦海沉浮多年,還只是一個四品京兆尹,連六部尚書都沒做到,更別提宰輔了,他示意差役拿過何十三手中供狀,一目十行的看了起來。 金吾衛早將所有雕印供狀都撕毀了,故而薛萬轍也是第一次看到沈闕供狀內容,越看,他越心驚,心想怪不得沒人願意接這個案子,姑且不說這個案子涉及的人來頭太大,就說若真能翻案,那對已蓋棺定論的天威軍一案就是顛覆性的影響,衆所周知,聖人就是因爲天威軍一案才能和太后分庭抗禮的,若真翻了案,那不是在說聖人六年前的處理,大錯特錯了麼? 況且,太后已經年邁,而聖人才二十三歲,這大周的權力,少不得將來會被聖人一人獨攬,得罪了聖人,就代表以後會戰戰兢兢芒刺在背,這纔是長安縣令不敢接下此案的原因。 茲事體大,薛萬轍沉吟不語,何十三見他看着供狀,什麼話也不說,心中大急,叩首道:“薛兆尹,我知道我要告的人來頭太大,可是我阿兄身中一百零八箭而亡,他是個鐵骨錚錚的好漢,他不應該含冤受屈六年,求薛兆尹爲我們做主,爲天威軍翻案!” 薛萬轍並沒有搭腔,只是手指點了下案几上的沈闕供狀,擡首問他:“你知道金吾衛一早就將長安城所有雕印供狀銷燬了麼?” 何十三點頭道:“知道。” “知道你還敢私留?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何十三愣了愣,然後昂首道:“殺頭就殺頭,如果我阿兄冤情難申,那我便對這世道不會再抱半點希望了,與其如此,倒不如被殺頭,十八年後我何十三又是一條好漢!” 其餘少年也紛紛附和:“不還個公道的話,還不如被殺頭呢!” 一時之間,堂上一片喧囂,薛萬轍喝道:“肅靜!” 衆少年終於安靜了下來,薛萬轍又問何十三道:“你還不滿十四歲,就敢做這種殺頭的事,你父母呢?他們是怎麼管束你的?” 何十三眼睛紅了下,喃喃道:“死了。” 薛萬轍怔了怔,何十三又道:“自從落雁嶺一戰後,他們就時常被人指指點點,加上阿兄死了,他們受不了這打擊,所以相繼去世了,我如今沒有阿耶,沒有阿孃,也沒有阿兄,就我一個人。” 薛萬轍憐憫道:“那你更應該珍惜生命,也免得你父兄在九泉之下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