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87節

作者:未知
“珍惜生命?”何十三笑了一下,昂首道:“如果我就爲了珍惜生命,就不顧阿兄的冤屈,腆着臉面當個懦夫,那就算我能活個一百歲,又有什麼意思?我寧願現在就死了,也不要當個苟活的懦夫!” 薛萬轍心中微微震撼,沒想到一個不滿十四歲的少年,居然能說出這番熱血沸騰的話來,他不由看向阿蠻:“盛阿蠻,你們盛家也就剩你一個人了,你也是這般想的麼?” 阿蠻平靜點頭:“薛兆尹,我連國公夫人的尊榮都不要了,我還要什麼性命?” 薛萬轍問其餘人:“你們都是這般想的嗎?” 衆人毫不猶豫,就此起彼伏答道:“我們寧願不要性命,也要爲他們申冤!” 阿蠻忽一笑,道:“薛兆尹,你問我們,我們尚且能回答你,但是更多人,連回答都無法回答了。” 薛萬轍問:“此話怎講?” “我和何十三,雖然家中只剩一個人,但好歹還剩了,薛兆尹可知道,多少天威軍兒郎,家中已經不剩一人了?就拿我阿兄的好友曹五郎來說,他由寡母撫養長大,寡母自幼教他,精忠報國,所以他一腔熱血,十四歲就去從軍,立志不讓胡虜踏入我大周國土一步,可就是這樣一個碧血丹心的兒郎,自己慘死落雁嶺不說,還要承受丟失兵敗失地的罵名,寡母因爲受不了屈辱,懸樑自盡,他全家……都死絕了。”阿蠻說到後來,眼含熱淚,她痛哭失聲:“而天威軍中,還有多少受屈的曹五郎,還有多少個精忠報國的兒郎,全家一個都不剩了……他們沒辦法像薛兆尹所說的,珍惜生命了。” “他們本來不應該死的,他們本應是英雄,應該得到大周百姓的尊重,而不是得到百姓的斥罵,假如不是奸臣作祟,曹五郎他們的悲劇,根本不會發生。除了曹五郎他們,還有六州的百姓,他們又有何辜?他們只是想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可是在卻淪爲爭權奪利的犧牲品,在這場陰謀中,多少六州百姓,淪爲突厥人的奴僕,又有多少六州百姓,滅門絕戶,舉家無一倖免?薛兆尹,你有看到落雁嶺的累累白骨嗎?你有看到六州的累累白骨嗎?制定那個詭計的人,他還配稱作人嗎?還是說,在他們的眼裏,守護邊疆的將士,勤勤懇懇的百姓,全部都不算人?” 面對阿蠻的連番質問,薛萬轍也不由動容,阿蠻擦了眼淚,說道:“假如薛兆尹不收我們訴狀,我們就去大理寺,去御史臺,去大明宮,除非我們這些人都死完了,否則,我們不會停止告狀的。” 她說罷,便準備灰心起身,薛萬轍忽道:“等等。” 阿蠻頓住,薛萬轍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我薛萬轍雖人微言輕,但也願爲將士忠魂,略盡綿薄之力,你們的訴狀,我收了。” 阿蠻大喜,她和衆人叩首道:“多謝薛兆尹。” 薛萬轍點頭,他看着阿蠻,忽道:“你也莫要灰心,你還記得桂州都督張弘毅麼?” 阿蠻道:“自然記得。” “他是我的好友。”薛萬轍道:“日前他寫信與我,提及沈闕被押送長安一事,信中,他有提及天威軍一案。” 薛萬轍頓了頓,他沒有說,張弘毅還在信中提及崔珣,他提到一介佞臣,如何會寫出那般有風骨的行草,他還提到,一介佞臣,居然會爲了故友冤情,不顧性命,奔赴千里,薛萬轍思及遍貼長安的雕印供狀,也恍然大悟崔珣爲何拖着病體奔赴嶺南,他和張弘毅這些直臣,連一個佞臣都不如啊! 薛萬轍心中慢慢下了決斷,他與張弘毅同年爲官,兩人仕途都不甚順利,如今已過知天命之年,一腔熱血較少年時也淡了很多,但今日,這熱血似乎又慢慢復甦了,他看着阿蠻,說道:“讓百姓認爲大周的天,長夜難明,這是我們這些官吏的過錯,如今爾等豁出性命,讓暗夜得見天光,我們再坐視不理,就不配做大周臣子了,你且放心,天威軍的案子,不會只有你們努力了。” 第127章 127 長安的雨, 斷斷續續,下了三日。 三日裏,朝堂都爭辯不休, 京兆尹薛萬轍接下天威軍的案子,每日上疏,請求隆興帝允他徹查, 除他之外, 桂州都督張弘毅,還有朝中一衆清流, 也上疏懇請隆興帝徹查,薛萬轍更是在朝堂與尚書左僕射盧裕民激烈爭辯,盧裕民說他清者自清,薛萬轍說如果真是清者,那更應該不怕查了, 直把盧裕民駁到目瞪口呆, 隆興帝大怒, 斥道:“薛卿,你輕信婦孺胡言,行此癲狂之事,你眼中還有朕這個天子嗎?” 薛萬轍道:“臣正是爲了聖人着想,纔會懇請聖人徹查此案,如今百姓議論紛紛,都說聖人是袒護老師纔不願徹查, 若再拖下去,必然有損聖譽!” 薛萬轍說罷, 居然老淚縱橫,痛哭流涕, 他伏首泣道:“聖人登基以來,英明果斷,內仁外義,有君如此,實乃吾等人臣之大幸,但正因如此,臣纔不能坐視聖人因爲私心,而忘了國法,假如查探之後,證實是盛阿蠻等人冤屈了盧相公,臣自會判他們誣告反坐,屆時,臣也會一死,向盧相公賠罪。” 他說得真情實感,朝中清流紛紛惻然,全都跪下請求隆興帝徹查,直將隆興帝氣得夠嗆,他有心想懲處薛萬轍,來個殺一儆百,又怕激起清流衆怒,須知薛萬轍和張弘毅兩人在清流一派之中聲望甚高,假如真殺了薛萬轍,這羣自詡直臣的書呆子只怕一個個要前赴後繼,以死諫爲榮了,到時候更是難以收場。 隆興帝此時簡直是後悔萬分,早知如此,就不該同意讓薛萬轍任京兆尹了,盧裕民也是後悔萬分,薛萬轍之所以能從揚州刺史調任京兆尹,是因爲京兆尹這個位子他與崔頌清爭執不休,兩人都想安插自己一黨的人,但兩人又誰都不服誰,最後只能安排薛萬轍這個清流擔任,誰能想到,他的這個決定,居然能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隆興帝氣到咬牙,他冷聲道:“散朝!” 他從御座起身,欲離開這個煩心地,誰料到薛萬轍這個戇夫居然快步上前,扯住隆興帝的衣袖慟哭道:“懇請聖人,徹查天威軍一案!” 隆興帝掙脫不得,驚怒交加:“薛萬轍,你是要謀反嗎?” 薛萬轍跪倒哭勸:“臣對聖人大不敬,甘願引頸受戮,但聖人若不徹查天威軍一案,恐會失了民心,臣不敢不勸。” 朝中清流跟着薛萬轍跪倒一片,泣下沾襟,而這一衝突,也被黃門侍郎兼起居郎王暄,記入《起居注》中。 - 長安郊外的一處僻靜古寺,一襲素衣的盧淮端坐於禪堂之中,他自聽得沈闕證詞後,就告病不去朝會,而是一人來到這偏遠古寺,每日聽着僧人誦經,於句句經文中,他紛亂的心情終於稍稍緩解,但是他也知曉,他在這山野古寺中,逃避不了多久。 他手中拿着王暄的信,信中摘錄了《起居注》的幾句話:“轍隨之而引帝裾,帝奮衣不得脫,怒曰:‘爾欲反乎?’,轍淚言:‘臣不敬天子,甘受顯戮,然民心漸失,臣不敢不言勸也。’” 盧淮捏着薄薄的宣紙信函,茫然若失,腦海中,似乎又回想起自己任大理寺少卿時立下的那句誓言: “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 他痛苦閉眸。 王暄信中,還寫了如今朝中亂成一團,太后和崔黨爲了避嫌,對此事都一言不發,只有清流大聲疾呼,王暄話裏行間,隱隱對那些清流風骨頗爲敬仰,奈何他性格使然,也只能做到敬仰,卻不敢和那些清流一般,不顧性命死諫。 只是,王暄是性格使然,他盧淮呢?他不是向來自詡剛正不阿之輩,對王暄怒其不爭麼,他的剛正呢,他的不阿呢?去哪裏了? 王暄還敢將這一段死諫如實記錄進《起居注》,他盧淮難道就只敢一輩子躲在山野古寺,逃災避難嗎? 盧淮緩緩睜開眼睛,眸中恍惚漸漸褪去,轉爲痛不可忍的清明,不,他不能這樣,叔父對他,固然恩重如山,可是,他除了是叔父的侄兒,還是大周的臣子,除此之外,他更是,一個“人”啊。 - 盧淮躲在山野古寺,崔珣則和李楹呆在書肆後院,三日前,隆興帝召崔珣進宮,金吾衛去崔府卻尋不到他人,接下來三日他都不見蹤影,對外只說去尋神醫治病了,讓隆興帝也奈他不得。 不過崔珣雖一直呆在書肆,朝中和民間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還是讓暗探一一稟報,當聽到何十三等人冒死告狀時,他眉心微微蹙起,當聽到薛萬轍接下訴狀時,他眉頭稍稍舒展了些,當聽到薛萬轍在朝上拉住隆興帝衣袖不放,只爲了推動天威軍一案徹查時,他漆黑雙眸之中,滿是動容。 暗探走後,李楹坐到他身邊,說道:“他們比你想象中的勇敢。” 崔珣頷首。 他的計策,本只是想借雕印供狀攪亂一池春水,他不願現身,是想讓這春水更亂一些,但是沒想到,何十三等人居然敢捨棄性命去告狀,薛萬轍那些鄙視他的清流居然敢冒着觸怒皇帝的風險接下訴狀,這的確,出乎了他的意料。 李楹道:“沈闕也暫緩行刑了,看來長安城的民意,比我們預料的還要洶涌。” 崔珣點了點頭:“忠臣被奸臣所害,之後得以平反,奸臣受到懲罰,這一直是戲班子最愛排的戲文,如今有活生生的例子在這,百姓自然感興趣。” 李楹略顯欣慰:“我們這趟嶺南之行,終於沒有白費。” 嶺南之行,是犧牲崔珣壽數換來的,還好結果比李楹預想的還要好,李楹問:“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崔珣沉吟了下,道:“去尋我伯父。” “崔頌清?” “伯父之所以對此案不發一言,是擔心他若參與,就會被盧裕民歪曲成兩黨黨爭,但是,伯父在朝中地位舉足輕重,若他能進言,勝算會大上很多。” 李楹聽後,本想問他怎麼不去尋她阿孃,若她阿孃發話,勝算不是能更大麼?但她一琢磨,也大概明白了,六年前的天威軍一案,最大受益者是阿弟,六年後,如果天威軍一案能夠昭雪,那最大受益者,必然是阿孃,屆時阿弟苦心培養的勢力會一夕瓦解,阿弟也再無力和阿孃抗衡了。 所以,阿孃不能貿然出面,一方面,是爲了避嫌,撇清她和雕印供狀的關係,否則盧裕民等人定會攻伐此事是她一手策劃,爲的就是將阿弟權力收回,到時候反而被動。 另一方面,恐怕阿孃對阿弟,還存着母子之情。 雖說天家從來都無親情,本朝殺兄殺子的事情屢見不鮮,但阿孃是個例外,她是個極重親情的人,就連沈闕要殺她,她都沒要了沈闕的命,對痛恨她的外甥尚且這般寬容,何況兒子呢? 李楹心中微嘆,阿孃一生之中,只有她和阿弟兩個孩子,她不在了,便只有阿弟了,阿弟的小名叫菩薩保,意爲慈氏菩薩保佑,從這個名字,也能看出阿孃對阿弟的期望,那就是,不求富貴,平安就好。 阿孃這般愛子情深,定然不願和阿弟關係徹底斷絕,所以崔珣先去尋崔頌清,而不是阿孃。 李楹想到這裏,也隱隱佩服崔珣揣度人心的本領,她問:“你打算什麼時候去尋崔頌清?” “遲兩天吧。”崔珣道:“讓民意再愈演愈烈一些。” 他說罷,胸腔一陣咳意上涌,他不由又輕咳出聲,李楹瞥了他一眼,說道:“遲兩天也好,再多養養身子。” 她起身,端過來一個陶製藥罐,崔珣見到藥罐簡直就頭皮發麻:“還要喝麼?” “要啊。” 崔珣聲音放的有些低,聽起來像軟語相求的味道:“真的要喝麼……” 李楹擡眸,望着他笑道:“莫裝可憐,我纔不喫這一套呢。” 崔珣心思被戳破,白玉般的雙頰飛起紅暈,他爭辯道:“自回長安以來,每日都要喝十幾碗湯藥,太多了……” 李楹沒有理睬他,而是盈盈淺笑着,揭開藥罐的蓋子,只見裏面不是黑漆漆的湯藥,反而是一罐淺白色的百合茯苓粥。 崔珣不由訝異:“怎麼是粥?” 李楹眼角眉梢中都盛滿俏皮笑意,就如熠熠星辰般讓人挪不開眼睛:“我也沒說是湯藥啊。” 崔珣這才知曉被她戲弄,思及方纔不想喝藥的小小心思,不由有些臉紅:“那你也沒說不是……” “誰讓你那麼怕喝藥。”李楹打趣道:“看到什麼都覺得是藥。” 她舀了碗百合茯苓粥,遞給崔珣,崔珣道:“你不喝麼?” “這是給你熬的。”李楹道:“百合可治勞嗽燥咳,茯苓可治胃氣不和,說起來,這也算是藥了。” 崔珣一笑,他接過白瓷碗,舀了匙飲下,他喝粥的樣子,慢條斯理,甚是優雅,李楹托腮看着,她忽嘆了聲:“我突然有個很自私的念頭。” “嗯?” “我居然想你在這書肆多呆幾天,和我多廝混些時日。”李楹苦惱道:“這個念頭,是不是很自私?” 崔珣愣了愣,然後道:“明月珠,人都會自私的,我也會有私心。” “真的麼?你的私心是什麼?” 崔珣望着她,慢慢道:“也是想和你在這書肆,多廝混些時日,就我們倆。” 這回換李楹一怔了,片刻後,她才笑道:“但我們倆,還是不會耽擱出書肆的時日。” 所謂私心,終是轉瞬即逝,她和他,永遠都不會將繾綣情長放第一位。 人的一生中,有大義,有小情,有人選擇大義,有人選擇小情,但即使選擇大義的人,歸根結底,也只是凡世間形形色色的一個人,應該允許他們大義無礙的情況下,留戀小情。 李楹拉起崔珣的手:“既然如此,我們便好好珍惜在書肆的這幾日吧,這幾日,我們什麼都不去想,就我們倆,廝混在一起,好不好?” 崔珣靜靜看着她,他彎起嘴角,頷首道:“好。” 第128章 128 之後幾日, 李楹和崔珣在書肆中閒風撫琴,月下對弈,倒是過了一段怡情悅性的時光, 在李楹的悉心調養下,他身體較剛回長安時也好上不少,第七日, 在下到最後一盤棋局的時候, 崔珣執黑子置於天元位,笑道:“明月珠, 你輸了。” 李楹懊惱錘頭:“我方纔就不該下那裏。” 她嘆了一口氣,坦然道:“不過落子無悔,輸了就輸了吧,我又不是沒贏過。” 她這般磊落坦蕩,倒應了那句, 棋品如人品。 崔珣盯着她瑩白如玉的面龐, 一時之間, 都捨不得移開眼,半晌,他才道:“明月珠,我要走了。” 桃源再美好,他終究還是要回到塵世的,李楹望着他,微微一笑:“好, 我等你回來。” 此次不成功,便成仁。 但她相信, 他一定會成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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