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金石之交,分道揚鑣
張嗣修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亭中。
高拱嗤笑一聲:“好一個大勢演進,白圭,我來告訴你什麼是大勢演進。”
“上古聖王禪讓,儒生們誇耀了近千年,說一千道一萬,不終究還是被家天下取代,何也?大勢演進也!”
“三皇篳路藍縷,部族人丁稀少。”
“禪讓,便意味着誰都有繼任之權。”
“既有內部爭奪繼任之權,又有前任與繼任交接不暢,居於下者,演替之時,更是無所適從,輪輪清算!”
“這便意味着動盪波折!意味着局勢動亂!”
“乃至有‘舜幽禁,堯野死’之說。”
“而家天下,便可剔除泰半人繼任之權,又有生父親緣,可傳渡權勢,得平穩交接。”
“這是朝局必然的選擇,這就是大勢演進!一切只爲朝局穩定!不是因爲什麼儒生口中的血脈傳承,上天之子!”
“朝局,便是大勢!朝局,便是天下共識!”
“你道丞相之制何來?”
“爲朝局穩定耳!”
“始皇帝殄滅六國吞其領土,百郡之事與日俱增,不得不設左、右丞相,掌丞天子助理萬機。”
“何也?大政繁複,需假託人手也!此爲朝局穩定計!”
“何爲大勢?天子垂拱,立相分權,纔是大勢演進!”
“歷朝歷代,都削而復強,三省如此,東西兩府亦然如此!”
“若非如此,太祖罷相制,爲何後世又復立內閣?”
張嗣修又迷迷糊糊看向張敬修。
作爲兄長,雖然不想分神,卻也不得不解釋道:“父親說到朝局穩定,相制只是過渡。”
“元輔認同了前者,否定了後者。”
“說這相制,就是天子管不過來才演化出來的,還拿秦始皇和我朝內閣舉例。”
“意思就是,只要帝制存在,這相制,就是必須的,哪怕廢了也會隨着皇帝管不過來而復立,譬如內閣,這纔是大勢演進。”
張嗣修點了點頭,總算是聽懂了。
廳內。
張居正也不甘示弱。
他乾脆不顧病體,霍然起身。
揮斥方遒道:“大錯特錯!”
“周天子失其鹿,天下逐之。”
“可這諸侯分封之制,卻消失無蹤,一應改爲郡縣之制。”
“漢高祖誅除無道,又繼承了秦制。”
“兩漢開府建制,爲節制地方。”
“及至隋唐,分三省,乃節制相權”
“何也?收權於中樞也!”
“相制,不過收權於中樞之過渡。”
“我朝廢相制,乃獨尊聖帝!”
“內閣,不過天子私署,豈不明證耶?”
這下不用弟弟來問,張敬修直接解釋道:“所謂大勢演進,便是天命之爭。”
“順,則是應天承命,逆,則是反潮而動。”
“元輔與父親便在爭這事,元輔說相制,代表了大勢演進之道,太祖走回頭路,早晚要復立。”
“父親便說,收權於中樞,纔是大勢演進之道。”
“從先秦至今,都是中樞收權的過程,相制不過臨時所需,合當被收歸。”
“至於說皇帝政務處理不過來,如今的內閣制度便行之有效,不是非相制不可。”
高拱也長身而起。
一頭的大汗,顯得激動不已。
他一拍石桌:“若是行之有效,當初內閣班序尚在六部之後,爲何如今高居班首?你這是刻舟求劍!”
“如今內閣,豈不正在往相府發展?本閣的所作所爲,便是大勢演進的一環!”
亭中的張居正雙手負在身後,半點不見弱勢。
他逼視着高拱:“無端臆測!元輔又豈能知道,這內閣、司禮監演進到最後,不能精誠備至?”
“你纔是走回頭路的人!”
高拱冷哼一聲:“你以爲你的尊皇帝威福,便是大勢所趨?”
“天下禍福抄於一人之手?”
“難道忘了桀紂之流?”
張居正搖了搖頭:“我等輔臣,便爲此來。”
“皇帝不賢,便助其守成,皇帝賢明,便能合天下之力!”
“一如漢武掃平匈奴,太祖收拾山河!”
“這,纔是大勢演進!”
張敬修聽得入神。
等到被弟弟撓了撓後背才反應過來,解釋道:“父親的意思是。”
“皇帝始終是天下共尊,只有其能整合天下,建立不世之功,若是分權,中樞必定勢弱,便做不得傾全國之力的大事。”
“至於皇帝若是不賢,有人輔弼尚可守成。”
“可若是分權,或許下限高些了,但再也不能整合天下之力行大事了。”
高拱拂袖。
背對張居正,反駁道:“中樞是中樞,帝相是帝相。”
“兩漢時,網羅天下英傑,三公開府建制。”
“及至隋唐,再開科舉,分三省,拔擢有識之士爲相,共議國政。”
“天下大勢,乃天下百姓之功,如此,纔是合天下之力!”
“我要的,是收天下之權,於中樞;分中樞之權,於帝、相。”
“屆時,衆人齊心,未嘗不能有太祖高皇帝之功德。”
張居正有些疲憊,緩緩坐了下來。
心中卻是感慨,他與高拱的分歧,已然不能彌合。
他明白高拱的意思。
中樞攬權歸攬權,但不意味着皇帝就該大權在握。
丞相是通過選拔的,通過科舉公平選拔,才能帶代表天下人的利益,爲天下百姓說話。
說到這一點,他終於失去了勸誡高拱之心。
他本着有始有終的態度,略顯疲憊地開口道:“天下百姓……”
“高肅卿,什麼是天下百姓?”
“春秋時,貴族是天下百姓。”
“兩漢時,世家豪強是天下百姓。”
“兩晉時,門閥是天下百姓。”
“隋唐時,名門望族是天下百姓。”
“前宋時,士大夫是天下百姓。”
“高肅卿,壟斷上下,寡分權勢的‘天下百姓’,你是真沒在史書上見過嗎?”
“你的相府,有何不同?難道屆時又讓這些人朋黨林立……”
話未說罷。
高拱勃然大怒:“科舉亦有大勢演進,必能有選無類,網羅天下有識之士,可得君子羣而不黨!”
張居正也怒意噴涌:“你們這些結黨犯上之輩,讓你們把持科舉,還怎麼有選無類!”
兩人凜然逼視,互不相讓!
兩位小張見勢不妙,連忙上前來勸。
張居正別過臉:“道不同!”
高拱啐了一口:“豎子不足與謀!”
張敬修連忙擋在老父親身前:“元輔,豈可對子罵父!”
張居正把兒子拉回來。
語氣堅定道:“元輔,不必說了,我必不會致仕,明日便要與會廷議!”
說罷,他便伸出手掌,顯然是送客的意思。
高拱拂袖而去。
背對衆人放話道:“若是我勝了,便給你家抄了,必讓你過幾年苦日子冷靜一番再回內閣。”
張居正也側過身子對他背影,挖苦道:“我勝了就不能給元輔保證了,元輔還是盼着屆時馮保不會趕盡殺絕吧。”
高拱邁開腳步,負氣而走:“要是你連馮保都管不住,休怪本閣撰書辱罵你這廝。”
張居正目送着高拱離去。
他知道。
這一場見面之後,就是分道揚鑣,就是敵我分立。
這一幕,他莫名在記憶中尋到類似的場景。
張居正福至心靈,突然叫住走到門口的高拱,朗聲道:“朝局勝負、天下興亡,元輔且看我作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