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黯然失色,運籌畫策

作者:鶴招
松江府!

  這三個字在高拱心中翻騰不止。

  他突然明白,今早一出門,張居正爲何與他說起松江府徐階的事情。

  也突然明白最後那句“若是不顧朝局爭權,豈不是有篡逆之心”是所指何處。

  原來……都是爲這一刻準備的。

  好一個張居正。

  原來彼時便是以勝者的姿態,提前示威與警告。

  恐怕昨夜,他便聯合李氏跟馮保李進那些人,控制住了陳太后。

  今日又連同着皇帝,用中旨逼迫他。

  高拱拿着詔書,半晌沒有言語。

  既未領旨謝恩,也不說亂命不奉。

  此刻,場上萬籟俱寂。

  都看向高拱。

  高拱兀自看着手中的詔書,自嘲一笑。

  尊榮,呵,好一個尊榮。

  上柱國,開國時常封,但,那是因元之舊,官未定也。

  之後這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了。

  當初世宗要封嚴嵩上柱國,嚴嵩便推辭說“尊無二上,上非人臣所宜稱”,讓世宗“大喜,允其辭”。

  可以說,這話就給上柱國定了調,只有死人才能得封——仕途上的死人也算。

  往前追溯,上一個封上柱國的,還是夏言,什麼下場不言而喻。

  更別說還要封爵了。

  大明朝有幾個文臣封爵?

  當初世宗給楊廷和、蔣冕、毛紀封伯爵,三人全都堅辭不受。

  爲什麼?對於文臣而言,爵位就是屎,踩着都嫌惡心。

  避爵,纔是文臣常態!

  所謂,隨流平進,以幹略自奮,不失爲名卿大夫。

  但若是,顧以躁於進取,雖剖符受封,在文臣爲希世之遇,而譽望因之隳損,甚亦不免削奪,名節所繫,不可不重。

  總而言之,爵位事小,失節事大。

  退一萬步說,他高拱可以不在乎譽望,受了這爵,那他還能在首輔之位上呆着嗎?

  受了爵,就意味着斷了仕途。

  這一套封賞,就是要將他架起來,讓他自己認輸請辭啊。

  可看穿簡單應對難,這幾乎是陽謀。

  他高拱能推辭麼?

  單純的封賞自然可以,可這道詔書之中卻別有險惡用心。

  你高拱不是口口聲聲爲了天下,爲了朝局嗎?

  如今既然事敗,不僅沒有追究你,還給了一個繼續爲朝局,爲天下效死的機會,從還是不從?

  若是不從,那此前的爭權奪勢,沒人會信那些冠冕堂皇,卻發自肺腑的理由了。

  既然不是爲了朝局爭權,那不是有篡逆之心還能是爲什麼?

  首輔篡逆,那就是人頭滾滾,門人弟子,皆不得免。

  這就是赤裸裸的挾逼。

  其實在意識到自己輸了之後,高拱是有所準備的。

  重則身死道消,輕則馳驛歸裏。

  但張居正如今卻將事情做得更絕。

  他本人性命也就罷了,還拿身後清名、門生故舊、大明朝局來挾逼他。

  果真是好狠辣的心。

  高拱捏住詔書,指節發白,半晌沒有動靜。

  見首輔半晌沒有動靜,所有人都屏氣凝神。

  似乎他手上捏的,不止是詔書,還是朝臣的呼吸。

  幾乎所有人都看明白了,這道旨意一旦高拱拒絕了,那就是殺身之禍。

  不止是高拱本人。

  還不知會有多少人要受牽連。

  朝臣們都期盼着高拱接下這道詔書,哪怕他的門生故舊也不例外——除了高拱這種倔脾氣,他人都只會覺得這是恩典。

  時間點滴過去。

  高拱仍然立在當場,沒有言語。

  朱翊鈞卻很有耐性地看着高拱。

  高拱會不會接受?

  不說十成,也有九成九會。

  只剩一點例外,在於高拱不顧先帝恩情,不顧身後清名,不顧門生故吏命運,也不顧膝下子女死活。

  哦對,甚至連朝局穩定也不顧。

  高拱纔會拒了這道旨,慷慨赴死。

  但朱翊鈞不覺得這短短時日,高拱的性格就會翻天覆地,人的本質畢竟還是社會屬性。

  既然歷史上一道中旨能將他趕回家,那麼現在也不會例外。

  他正想着,高拱終於有了動靜。

  緩緩拜倒:“這詔書,還未票擬。”

  “他人的封賞拔擢,還能事後再補票擬,但我與張閣老的封賞,恐怕難假他人之手。”

  “陛下不妨與臣,去一趟內閣,待臣補上票擬之後再讓臣當面領旨。”

  百官面面相覷,不明白這鬧得哪一齣。

  這是要負隅頑抗,還是單純留戀不捨?

  反倒是當事人聽懂了。

  朱翊鈞神情複雜看着高拱。

  高拱這話是建立在,自己即將下野的基礎之上。

  屆時高拱一旦從位置退下來,張居正做了首輔,哪能再去給封賞自己的詔書擬票,不像話。

  高拱的爵位也是這個道理。

  所以他人的票擬,可以讓張居正事後再補。

  但這兩道詔書,則必須把程序走完。

  也即是說,高拱答應要致仕。

  終究還是低頭了啊。

  不過,卻是想借着最後機會,討要一場奏對啊。

  朱翊鈞想清楚後,緩緩點了點頭:“卿老成持重之言,合當如此。”

  其實如今局勢已定,高拱無論怎麼抉擇都一樣。

  只要朝臣都受了封賞,讓高拱的黨羽,都明明白白地看到兩宮和大部分朝臣站在一起,高拱無論接不接旨,他的下臺都是註定的。

  但朱翊鈞還是賣了這個面子。

  因爲,他本就打算,最後再召對高拱一次。

  如今算是不約而同了。

  便在這時,張居正也突然出列道:“既然如此,臣也同去內閣。”

  朱翊鈞看了這傢伙一眼。

  是擔心高拱跟自己達成什麼對他不利的默契呢?

  他不置可否,等着高拱給他擋回去。

  孰料,高拱只擡起頭,瞥了一眼張居正,便悶悶道:“走吧,張首輔。”

  說罷,便捏着詔書,兀自往內閣而去。

  張居正見狀,上前引着皇帝緊隨其後。

  朱翊鈞無奈,只能任由他跟着。

  朝官看着三人離去,神色莫名。

  ……

  路上,內臣女官和中書舍人們,很是自覺地遙遙跟在後面,不敢靠近。

  高拱又朝張居正道:“我有事要單獨奏陛下。”

  張居正從善如流,行了一禮,便放緩了腳步,離二人稍遠些。

  朱翊鈞好奇地看着高拱,看他想說什麼。

  是要控訴自己爲何要這樣對他?

  還是向自己投誠求情,作出最後的嘗試?

  待張居正離遠,高拱纔回過頭看,看向皇帝。

  斟酌半晌,才緩緩開口道:“本想讓你做個太平天子,安樂皇帝,不意是我自作多情了。”

  “你寧願引狼入室,也要將我驅逐,倒是小覷了你。”

  “接下來我說的話,你先記好,不懂也沒關係,先記在心裏。”

  他也不管皇帝有些驚訝茫然的表情。

  繼續說道:“我知道張居正現在蠱惑了你母后,讓你行止都聽張居正的,你也因爲懼怕我,便利用他讓我致仕。”

  “如今你或是覺得心中暢快,但往後,你必然要被此獠壓制,悔不當初。”

  “你且看好,他們幾人合夥挾逼陳太后,往後必然牢不可分渾然一體。”

  他不動聲色指了指身後的張居正。

  “伱記住,張居正這個人在政事上,可信,但不可靠。”

  “這幾日我也想明白了,他不惜勾結馮保,取信李氏,就是爲了獨攬大權,去弄他那一套新政。”

  說到這裏,他嘆了口氣。

  “太急了,他那一套,是虎狼之藥。”

  “張璁的一條鞭法,我比他更懂,決然不能通行天下,否則,對小民敲骨吸髓,只會讓天下速亡。”

  “此後你固然會被此獠架空,但總能熬死他,你記住,一旦親政,便要立馬要廢了一條鞭法。”

  “開海,纔是正途。”

  “藉助南直隸及周邊數省的繁茂,與外通商,將白銀吸納到太倉庫,才能重啓一條鞭法。”

  “開海的事,我已經做了一半,市舶提舉司你一定要抓在手裏。”

  “但這事不能急,否則又要一場自發銷燬案卷。”

  “還有晉黨那幾個廢物,張居正收拾不了他們,此後必成大患。”

  “等你掌權如果事態不可控,可以讓人先殺張四維父,逼他丁憂,等到掌控錦衣衛,再把他直接殺了,別怕風議。”

  “王崇古這個人可以入閣,但是不能掌兵權,你可以藉助他來穩住晉黨。”

  “不要跟蒙古人輕啓戰端,以如今的國力,再打兩場大戰,中樞就撐不住了。”

  “不妨等海貿有了成效,再通過兵部徐徐削之。”

  “還有你的那些宗親,不能再大肆封賞了,等你親政,便找理由殺一批,把田拿回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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