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赦賞天下,雲行雨洽

作者:鶴招
六月十九。

  高拱身着素服,從家裏推門走了出來。

  今日皇帝宣治門祀卜,也是大行皇帝入葬的禮儀一環,自然需着素服。

  高拱剛邁出家門,一擡頭,就看到張居正站在道旁候着他。

  一時沒反應過來。

  張居正已然走了上來:“元輔。”

  高拱皺眉看着他:“這是作甚?”

  張居正做出一個請的動作,示意邊走邊說。

  “有些事想跟元輔打個商量。”

  二人聯袂往皇城而去。

  高拱警惕看着張居正:“有什麼事不妨到內閣商討。”

  張居正這二日也沒少給他添麻煩。

  又是拖着禮部,半天沒定下給兩宮上尊號的儀注。

  又是要啓用徐階,想讓這位前首輔掣肘於他。

  可以說,在政敵面前,些許交情,已經不再能佔據主導地位了。

  但張居正卻沒接這話,反而自顧自說道:“此前兩宮下旨,要貶黜都給事中宋之韓、御史張守約等人。”

  “本說是貶到苦寒之地去,但如今我有些新的說法。”

  宋之韓是高拱的弟子,張守約是高拱的門徒,二人此前衝鋒陷陣,被槍打出頭鳥。

  如今高拱雖然得勢,卻也不好朝令夕改。

  說到這事,高拱也不免升起一絲驚訝與好奇。

  他面無表情問道:“說說。”

  他倒要看看張居正又要跟他搞些什麼。

  張居正點了點頭:“道州那地方有些太過了,我的意思是,貶到松江府如何?”

  高拱一愣,松江府?那更是百官避之不及的地方。

  爲何?那是徐階的地盤!

  惹不惹得起且不說。

  光是良田數十萬畝都在人家手上,你去任主官,怎麼收稅?

  刑獄難斷,稅賦難收,自然出不了成績,所以但凡有些追求的,都不想去任官。

  但高拱卻立馬悟出張居正話裏有話。

  他探尋道:“你是想……再啓徐階投獻案?”

  徐階投獻案,說白了,就是要把徐階那幾十萬畝田地翻出來,再好好審一審來歷。

  當初海瑞去就是爲這事,可惜最後不了了之。

  高拱跟徐階積怨頗深,如今把門人弟子都扔過去,除了找麻煩,也沒有第二個理由了。

  張居正光明正大承認道:“要度田,就得從我那老師開始,否則,難服天下人。”

  說歸這樣說。

  但這話還真不是他的意思,畢竟是自家老師,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想把人往死裏逼——畢竟當初海瑞去,徐階好歹已經象徵性地還了六萬畝的。

  要拿徐階開刀,是那位聖君的意思。

  皇帝只說貪腐都往上頭集中,不辦徐階,下面豈能服氣?

  上頭包庇中間,中間包庇下面,屆時都負隅頑抗,纔是有害新政。

  要論起道理,張居正也不是不能狡辯一番,問題是皇帝拿出支持度田的態度,他總不能一點面子都不給。

  而且又被生生跟高拱是否有篡逆之心掛鉤上了。

  他便乾脆應了這事,只是在時間做了爭取。

  說是。

  若是在萬曆元年之前,幡然醒悟,一切還有的談。

  若是在萬曆元年之後,不收斂,不悔改,那就法不容情了。

  如此二人才達成共識,準備先把這事該落的子落下去。

  高拱聽罷,沉吟片刻。

  他對這事也沒有意見,甚至於有些驚喜。

  他沒少花心思對付徐階,隆慶五年,就借孫克弘之獄,牽連過徐階。

  但,張居正卻往往對他這老師手下留情。

  如今他竟然主動提起此事,莫不是準備藉此向他示好?

  高拱有些拿不準,不由試探道:“你這好學生,怎麼突然對自家老師不敬起來了?”

  張居正等的就是這一問。

  他意味深長地看着高拱,提醒道:“咱們理念不合,再怎麼鬥,也是爲了朝局。”

  “若是連朝局都不顧了,那我豈不是一心爭權,有篡逆之心?”

  這話點到爲止就夠了。

  等到高拱面臨抉擇的時候,總會意識到的。

  他也只能幫到這裏。

  若是高拱連大局也不顧,被皇帝以篡逆之心看待,他就無法了。

  說罷這句,張居正便快他一步,告辭離去。

  只剩下高拱在原地有些疑惑沉思。

  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張居正這鬧得哪一齣。

  只能歸結於,見他得勢,想示好於他。

  ……

  今日廷議之前,百官要去宣治門集合。

  當然,不是給將軍檢閱的,而是大行皇帝祀卜,以及皇帝赦賞。

  宣治門在紫禁城南,位於午門與皇極殿之間,是朝臣的必經之地。

  由於仁宗曾在此聽政,也就有了新帝登基在此視事的成例。

  此時天方蒙亮,皇帝還沒來。

  文武皆着素服,麻布蓋頭,分列兩班,已然開始等候。

  僧道祭酒圍在一起念念自語。

  高拱位居班首,掃視了一圈,卻皺起了眉頭。

  今日似乎,不太一樣……

  成國公朱希忠,竟然站在了糾儀官的位置!

  此人不是身體每況愈下,不能勝任了麼?

  這是眼見自己要死了,想在最後走動一番?

  還有顧寰那老匹夫怎麼也來了,高拱定定看着顧寰。

  這老匹夫此前爲皇帝爭奪京營,跟兵部鬧得不可開交,好不容易被趕回了家,要頤養天年,今日怎麼也露了頭?

  當初趙貞吉將此人趕走,放出話來,說“寰惟知退讓自守,以保勳名,以避嫌忌耳“。

  如今他高拱得勢,顧寰反而敢不知進退起來了。

  安敢這般小覷他?

  正當他惱怒的時候,一陣哀樂響起。

  高拱收回心神,擡起頭,只見皇帝身着縗服,被一堆內臣女官,以及中書舍人圍在中央,緩緩走近。

  令他疑惑的是,馮保那廝,竟然沒有隨侍左右。

  雖然司禮監暫時被他壓制,但他不信,馮保會放棄掙扎。

  再不濟,也不會放棄列席聽政的權力。

  高拱眉毛打起架來。

  幾層疑慮疊在一起,讓他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隨着皇帝走近,百官沒有行跪拜禮,而是逐一行奉慰禮。

  朱翊鈞受過禮,說了兩句場面話,勉勵羣臣。

  又正色問過祭酒:“諸位,建我皇考陵寢於大峪山,可乎?”

  那祭酒下拜:“此地上感蒼天,下應地脈,可興國矣。”

  朱翊鈞點了點頭:“善!”

  他又轉頭看向翁汝達:“那便從內閣之議,於甲戌動工,命工部右侍郎翁汝達提督陵工。”

  翁汝達連忙領命。

  高拱靜靜看着這一幕,內容上都沒什麼不對,這些都是內閣報上去的,如今皇帝點頭宣佈,也是正理。

  但不知爲何,他心中的不安卻越來越甚。

  他死死盯着皇帝,思索着今日感覺到的違和之處在什麼地方。

  只見皇帝又喚了一聲呂調陽:“呂卿。”

  呂調陽凜然應是:“臣在。”

  朱翊鈞吩咐道:“我母子三人有意,着禮部集議皇考尊諡,有詔。”

  一聲有詔,便見張宏越衆而出,展開聖旨,準備宣召。

  這些都是早定的流程,百官都靜靜聽着,只有高拱心不在焉,眉頭皺得越發地緊。

  朝官們卻不覺有何不妥,只偶爾看看逐漸升起的太陽,受着慢慢炎熱的體感,只盼早日結束這道流程。

  張宏手捧聖旨,展開唱道:“朕惟,自古聖帝明王,建駿烈於當時,則必享鴻名於後世。肆嗣統之君,皆爲之裒集輿論,騰播景輝,考率彝章,薦稱徽號,所以顯親而崇孝也。”

  ……

  “爾禮部,其集文武羣臣定議尊諡,擇日,恭上冊寶,以揚我皇考之休於罔極。欽哉!故諭。”

  一道旨意念完,呂調陽正要上前領旨。

  高拱突然出列,走了上前去。

  口中道:“臣遵旨!內閣定會同禮部,儘快議定大行皇帝尊諡。”

  張宏不知所措,回頭看向皇帝。

  朱翊鈞溫和點了點頭。

  高拱這才接到聖旨。

  他觀察着衆人的反應,卻並未發現有什麼不妥。

  這一番試探,所有人的神態動作,都與往常一般無二,似乎只是他自己疑心了。

  高拱略微放下心來。

  只見李進又上前一步,念起另一道聖旨:“自隆慶六年六月初十日昧爽以前,官吏軍民人等所犯,除死罪惡極情真及充軍系邊方失機、喇唬兇徒……俱不赦外;若竊盜逃軍三犯、匿名文書未及害人、謀殺人傷而不死……悉免處死,發邊衛永遠充軍。”

  ……

  “戶部召買並各處採買金珠寶石、祖母碌、貓睛等項,及隆慶五年欽降式樣燒造江西瓷器,詔書到日,除已買採燒造者照數起解,其未完者悉行停止。”

  這是天下大赦。

  該減刑的減刑,該減稅的減稅。

  內閣會同六部共議的,高拱聽罷,並未有什麼出入,稍微安心了一些,便上前領旨。

  祀卜與大赦之後,便是恩賞。

  此時太陽已經升空,百官披麻戴孝,難免已經有些燥熱。

  高拱也止不住抹了一把額頭的汗。

  只見張宏又拿出一道聖旨。

  唱喊道:“茲有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李偉,以外戚晉爵,封武清伯,追贈三代,食祿千石,賜乘肩輿。”

  ……

  “……冊封先皇第六女,爲延慶公主,追冊生母王貴人爲貴妃。”

  ……

  “恩蔭太子太保顧寰從子,顧承光,錦衣衛指揮僉事。”

  高拱眼皮一跳!

  不對!

  到這裏,固然合乎禮數——無非是給皇親國戚、勳貴們該冊封的冊封,該恩蔭的恩蔭。

  但是,顧寰這老匹夫的名字,怎麼也摻雜在裏面?

  他怎麼不記得吏部報上去有這廝的從子?

  高拱擡頭看向顧寰,他突然有了明悟!

  他說怎麼感覺今日不對!

  原來是勳貴這些野狗,又出來找喫食!

  就在他剛剛想明白,還未來得及動作的時候,張宏再度喊出封賞。

  “升少保、少傅、兵部尚書,楊博,爲東閣大學士,加封少師,即日起入閣辦事!”

  “升右都御史兼兵部尚書加遣宣大軍務總督,王崇古,爲兵部尚書,加太子太保!”

  高拱聽到這裏,勃然變色!

  再顧不得思慮,必須要打斷這場不對勁的封賞!

  他猛然出列,喝止了張宏:“奸宦!安敢矯詔!”

  首輔勃然作色,還喊出矯詔這種話,百官紛紛悚然一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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