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隨波逐流,降格以求

作者:鶴招
光怪陸離的畫面交織在眼前。

  稀奇零散的聲音迴盪在耳中。

  鐺!

  再度一聲銅磬響起,徐階霍然擡頭。

  只見眼前的御案與屏風緩緩消失不見,變成了輕紗帷幔,其後的身影似乎穿着印繡千字經文的道袍,隔着帷幔看向自己。

  那個還未被賜座,恭順伏地,拜見世宗皇帝的自己。

  原來,自己走到了嘉靖三十一年,三月初九,初入萬壽宮的這一天。

  徐階站在大殿中,天旋地轉,恍惚不已。

  他憑藉記憶,走到當初的位置上,掀起下襬,一拜到底,喉嚨蠕動:“臣徐階,叩見陛下。”

  他似乎在敬拜大明天子,又更像是在祭拜自己走過的一生。

  兩個身影緩緩重疊,萬壽宮中一時靜默。

  過了良久,纔有動靜。

  屏風後的身影,放下一時興起把玩的玉杵,站起身來。

  起身的時候碰到了屏風,令其輕輕晃動,其上懸掛着刻着名字的木牌,互相碰撞,清脆作響。

  悅耳的木牌碰撞聲中,這道身影緩緩顯出了真身。

  朱翊鈞身着燕弁服,卻未戴冠,從容灑然從屏幕後慢慢走了出來。

  方纔半臥休憩,他將長髮用木簪隨意紮在腦後,此時自是任由其飄灑。

  他將冠帽放在案上,施施然落座在御案之後。

  緩緩將頭靠在了椅背上,再度合上眼睛休憩養神。

  是犯困,也是蔑視。

  朱翊鈞嘴脣翕動,聲音猶如半夢半醒,呢喃道:“階,來侍。”

  一旁的李進,方纔本欲伺候皇帝戴冠,聞言立馬停下。

  轉而將冠帽捧起,走到了徐階身側。

  徐階身子一滯。

  他是讀書人,豈能聽不出皇帝在折辱他。

  若是他此時不作反應,往後禮記的註解中,嗟來之食,恐怕還要再被引申出一個階來之侍!

  徐階慢慢擡起頭。

  他看到屏風上,掛着密密麻麻的大臣名字。

  他看到御案上,他託付張居正呈上的奏疏。

  也看到御案後倚靠養神、披頭散髮的皇帝。

  短暫的沉默。

  徐階面色不改,輕輕伸出雙手,便將冠帽捧起。

  他直起身,走到御案後,親爲皇帝着冠:“臣嘗聞陛下去年二月加冠成人。”

  “所謂,冠禮申舉,以成令德,敬慎威儀,惟民之式。”

  “今日臣初見陛下,果是感受到陛下德行威儀,令臣舉步維艱,此時,更是幸爲君上着冠,優容厚重,實令臣惶恐。”

  “待陛下日後蜚聲竹帛、名傳萬世,臣或能僥倖因此事,分得些許筆墨,天恩浩蕩,臣愧受。”

  徐階一邊爲皇帝戴冠,一邊陳情。

  語氣真摯懇切,感情自然流露,實在讓人動容。

  這話說完,朱翊鈞終於睜開眼睛。

  他看着面前這位三朝老臣,鬚髮半白,五官端正,頗有些仙風道骨。

  受了折辱,面色不改,還一副受了厚重的誠懇模樣。

  朱翊鈞心底不由暗讚一聲。

  旁的不論,單這份儀容、談吐、心性,無不是上上之選。

  也難怪得了世宗皇帝喜歡。

  朱翊鈞莫名失笑,又旋即收斂。

  他就這樣仰着頭,靠在椅背上,隨意問道:“徐階,你爲官四十餘年,沐浴皇恩,爲何端朕的碗,砸朕的鍋?”

  直呼其名,出言問罪,半點不見客氣。

  皇帝的態度,可見一斑。

  徐階手動的動作一滯,而後一絲不苟將皇帝的冠帽戴好,緩緩退到御案之前。

  他躬身請罪:“臣不敢。”

  朱翊鈞搖了搖頭:“你若只貪污,朕還能容伱,大明朝也不缺貪官污吏,但……你肆無忌憚兼併土地,朕殺心難抑啊!”

  貪污,無非抄家的事,就當替他存錢。

  但兼併土地,就是真的敗壞大局了。

  土地,是中樞的稅基,就像張居正去年,向他陳述的天下大弊一樣,如今大戶隱匿田畝,丁口,敗壞中樞稅基,纔是大明日薄西山的根源所在。

  徐階作爲首輔,帶頭行此事,那更是罪不容誅。

  如今中樞既然有心清賬田畝,那就不得不拿個態度出來,而面前的徐階,就是一個很好的態度。

  徐階面色不改,跪地叩首:“陛下容稟!”

  朱翊鈞看着他,示意他說。

  徐階將所瞭解到的皇帝心性,再度在腦海裏轉了一圈,深吸一口氣,有了決意。

  他擡起頭,懇切道:“陛下,非是臣兼併土地,而是百姓自願投獻!”

  見皇帝臉色難看,他視若無睹:“陛下有所不知,我朝雖然正稅只有三十取一。”

  “但除了田租、正役以及雜役之外,還有地方官府各種名目的雜稅、攤派。”

  “雜稅五花八門,車腳錢、口食錢、庫子錢、蒲簍錢、沿江神佛錢等,各種各樣。”

  “攤派則更是層出不窮,修橋、鋪路、運輸、維繕,數之不盡,往往使人家破人亡。”

  “百姓正是爲了活命,才投獻到臣的名下。”

  朱翊鈞勃然大怒:“你也知道是地方攤派!你堂堂首輔之身,難道就只能隨波逐流!?”

  什麼地方官府,能壓到徐階頭上?

  正是因爲二者合流,才讓中樞稅基崩盤!

  地方官府不敢攤派到官戶頭上,只能屢屢上貧苦的百姓,使得百姓的負擔劇增。

  百姓見狀,便投獻於官戶,躲避攤派徭役。

  官府完成了任務,大戶兼併了田畝,百姓繼續苟延殘喘。

  而中樞的稅基,則是再度敗壞。

  徐階搖頭,嚴肅道:“陛下,此事已然深入大明骨髓,非臣所能改之,自然隨波逐流。”

  朱翊鈞坐直身子,眯着眼,靜靜看着徐階。

  徐階開口道:“陛下,我朝歷年上千萬兩的花費,往往內帑、軍費便要佔去大半,其餘的才能輪到俸祿、賑災、祭祀等事。”

  “對於地方,更是鞭長莫及,恩澤有限。”

  “地方官府自行治理,又無銀錢,自然只能行雜役攤派之事。”

  “鋪設橋路、修繕衙門驛站、修葺河堤城防、運輸糧食物料,這些事,難道會因爲百姓困苦,就停止嗎?”

  “這些攤派,官戶士紳能夠免除,不落到百姓身上,又能落到哪裏去呢?”

  “陛下,國朝是靠着地方官府與士紳治理地方的。”

  “抑制兼併的前提,則是要接過治理縣鄉的責任啊。”

  “如今皇權不下鄉,只抑制兼併卻無法有效治理地方,難道不是動搖國朝根本嗎?”

  “臣,不能動搖天下根本,自然只能隨波逐流。”

  “百姓投獻後,正稅由臣付給,雜役由臣的官身免除,至於官府的臨時攤派,以及鄉中的基本運轉,則全數由臣來調度,包括義田、學館、橋路、運輸、堤壩等等,大大減輕了百姓負擔。”

  “這難道不是活命善舉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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