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四季輪轉,任重致遠

作者:鶴招
朱翊鈞靜靜地看着徐階。

  果然,這些人什麼都懂,什麼都知道,只是有意識地坐看興亡盛衰罷了。

  徐階通曉局勢,卻無心作爲。

  他昨日呈上陳天下大弊五事,對天下局勢,可謂洞若觀火。

  如今生死關頭,侃侃而談,切中時弊,其中見識才能,幾乎讓他忍不住擊節稱讚。

  徐階說錯了嗎?其實也沒什麼錯。

  大明朝的基本運轉,跟中樞一般無二。

  中樞是皇帝把控着大方向,日常政務運轉,卻要交由文武百官。

  大明朝則是由中樞高屋建瓴,而地方的基本運轉,則是交由官府、士紳一同完成。

  皇帝不能取代內閣六部,自行總攬天下大政。

  中樞自然也不可能微操地方之事。

  這是人力有時盡,並不是誰設計成這樣。

  可如此這般,權責是一致的,朝廷不能承擔治理縣鄉的責任,那麼責任和權力,自然是一起,迅速被官戶士紳填補。

  這就是大明朝如今根本矛盾所在。

  社會的基本運轉被士紳把持着,鄉里治安、幼童啓蒙、耕收播種、扶養孤寡、乃至於最基本的穩定,都是士紳的功勞。

  可以說,大明朝的基本治理,就係於這佃租體系之上。

  與此同時,這些士紳——更準確來說,叫官戶。

  這些官戶,因朝廷定製,有着免除課捐雜役的特權,雖然仍然需要繳納正稅,卻是九牛一毛。

  並且,因爲官場出身,地方官員小吏,要麼與其勾連,要麼乾脆就是門生故吏。

  自己人自然是好說話的。

  有什麼疑難,也就打聲招呼的事情。

  這就在正經特權之外,又加了一層隱形的特權,那就是隱匿田畝、丁口。

  士紳官戶歲月靜好,那麼多出來的負擔,自然又迴歸到小民身上。

  小民破產,則不得不投獻官戶,尋求喘息之機。

  如此,官戶猶如滾雪球,不服徭役,不納雜稅,還要隱匿田畝丁口。

  生產資料並沒有消失,只是被官戶地主們收歸賬下。

  中樞收不上稅,則會再度加碼,重擔全數壓在了沒有投獻的小民身上,只能棄地逃離,成爲流民。

  士紳日益壯大,兩頭的小民和中樞,逐漸乾癟。

  所以,王朝末年,往往流民四起、中樞無能爲力,地方勢力遍地,這就叫系統性的崩壞。

  誰的問題呢?

  士紳官戶嗎?可站在官戶的視角,徐階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你中樞管不了的事,總得有人管。

  負擔責任的同時,權力膨脹,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那能怪朝廷嗎?可皇權不下鄉,是皇帝自己不願意嗎?

  地理、交通、行政成本,這些都是客觀存在的問題,從來不以皇帝的意志爲轉移。

  百姓?百姓最是無辜,但凡推脫百姓一個字都是狼心狗肺。

  各自的角度,都有拿得出手的因由,天下,自然而然地,就亡了。

  朱翊鈞看着徐階,真心實意讚歎出聲:“徐卿,你果是有大才的,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徐階連忙起身,急切道:“陛下,臣非是賊寇!”

  朱翊鈞搖搖頭,開口道:“朕閒暇時讀《建炎以來朝野雜記》,始知兩宋區區彈丸之地,熙豐年間,歲入竟有六千萬餘,哪怕元佑之初,除其苛急,歲入尚四千八百萬餘。”

  “我朝幅員遼闊,歲入卻半數不到。”

  “中樞財用匱乏,百姓困苦不堪,銀錢,不都被爾等蛀光了嗎?”

  “爾等食國之利,難道不能稱之爲國賊嗎?”

  朱翊鈞揮手示意李進,給徐階賜座。

  李進取來矮凳,徐階坐立兩難,欲言又止。

  朱翊鈞拿起桌案上的《陳天下大弊五事疏》,看着徐階道:“你方纔所說,是奏疏中的一弊,朕看了,也深以爲然。”

  “伱說士紳是地方統治的根基,朕認。”

  “攤派雜稅是官府治理地方的必要代價,朕也認。”

  “百姓投獻你只爲免稅,多有出於自願,朕還是能認。”

  “但是……”

  他認真看向徐階:“天下固因此而亡,徐卿,你又認是不認?”

  徐階默然。

  他此前一番話,自然不是爲了狡辯而來。

  而是在向皇帝剖析時弊,尋根究源。

  皇帝想殺雞儆猴,他則是坦然告訴皇帝,這是整個大明朝定製之下,無法避免的問題。

  弊病滋生,不是隻有一個兩個人這麼幹。

  整個大明朝,都做着與他徐階一般無二的戲碼,兼併,逃稅。

  其根源,則是中樞沒有能力來治理地方。

  只要中樞不能治本,那麼地方士紳,還是會如此作爲,這不是殺雞儆猴能夠解決的。

  既然如此,放雞一條生路又何妨?

  可皇帝卻揪着天下衰敗的因由不放,只問誰應該對其負責。

  就差說一句,他徐階要爲亡國之兆負責了。

  實在讓人無言。

  要爭論的話,自然還有騰挪的餘地,但他不是來此饒舌,而是爲了求活,自然需要好好斟酌。

  徐階腦海中,回憶起昨日所聽到的這位皇帝的脾性——。

  只要在這位聖君眼中言之無物,木訥蠢笨,毫無自我,那麼便不會多看一眼。

  反之,譬如高拱,雖然做出了挾逼君上這等大逆不道之事,但皇帝私下仍是幾次三番誇讚其意氣高遠,心志堅韌。

  就連如今朝臣公認的嚴嵩再世,慄在庭,也不是單純的阿諛諂媚,反而是諂媚出了自己的道與理。

  正因如此,方纔徐階纔敢義正言辭地,站在士紳的視角,說出那一番話。

  這就是他的爲官之道,投其所好,言之有物。

  如今面對皇帝詰問,徐階不能不認罪,與皇帝能認他的道理一樣,事實總是無可辯駁,若是詭辯,反而就成了言之無物。

  但,認罪歸認罪,可同樣不能失了風骨。

  徐階立即想好了策略,迎上了皇帝的目光:“陛下,歷朝確係因無數徐階之兼併而亡,但……”

  他神色昂揚:“四季輪轉、瓜熟蒂落、風雨雷霆,皆是天數!”

  “兼併不過是國朝天數之一環,臣不以爲罪,臣不服!”

  朱翊鈞意外地看向徐階。

  他怎麼不知道徐階有這般風骨,真是奇哉怪也!

  但不得不說,這番行止,反而讓他高看一眼。

  朱翊鈞也來了興致,他揮手讓李進等人下去。

  等四周空無一人,纔開口問道:“繼續說。”

  徐階振振有詞:“陛下,兼併,是抑制不住的!”

  “華夏有史三千載,大國吞小國,大商喫小商,大族喫小民,亙古有之,從未有遏止之說。”

  “銀錢固往多處去,涓流總向江河匯。”

  “中樞日漸乾癟,小民髓盡血幹,官紳、富商、地主則是與日膨脹,縱有盛極而衰或是天降鴻運,也不過是寥寥之數,非得待到新舊交替,又過一輪,纔有變數。”

  “這是天數的一環,不是陛下攥住中間,就能放血給兩頭的!”

  徐階神情堅定。

  這是在投皇帝所好,也是道盡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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