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宵旰憂勤,案牘勞形
雖說有額度限制,時間期限,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但是在實際執行中,官紳幾乎就是有無限的正稅免除權。
這也是爲什麼百姓會爭相將田畝投獻徐階。
如今既然試點要改動正稅,那這就是一個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官紳要不要免稅?
張居正靜靜坐在矮墩上,聽皇帝逐一道來。
垂目低眉,迅速將皇帝的話語,在腦海中過了一遍。
直到皇帝一連說完三條,沒再往下說,他這才緩緩起身。
張居正想了想,拱手行禮道:“陛下,雖只松江一府,但,終究是牽一髮而動全身,上下都盯着……”
皇帝說完三條,就沒有簡單的。
將苛捐雜稅合併回正稅,說得簡單,問題可就多了。
正稅提高後,怎麼遏制地方官府,換個面目繼續加派?
若是一頭提高正稅,一頭繼續加派,百姓又當如何自處?
要知道,正稅是中樞收上來的,雜稅可就不一樣了。
若只是松江一府之地也就罷了,屆時鋪陳天下,各地官府失了進項,免不得羣魔亂舞。
至於士紳兼併之事就不必說了。
這是幾千年的難題,做七分,能有兩分成效就不錯了。
而士紳納稅……更是難上加難啊!
朱翊鈞點了點頭,也沒把話說死:“先生總理陰陽,自是深諳其中三昧,所以朕纔要先問問先生的意思。”
說到底,還是封建王朝對地方治理的追求,實在太低了,全都習慣了粗拿粗放。
譬如最重要的兩條,人事權和財權。
前者,基本也就保留一個任免權,至於任上怎麼治理?自爲之。
如今的考成法,就是在拿回本應該屬於中樞的事務委派權,以及考覈權。
阻力重重,一言難盡。
而財權就更沒得說了,歷朝歷代,只要稅能收上來,就萬事大吉了。
至於說稅怎麼收上來的,什麼兼併,什麼士紳免稅?沒施行包稅制就不錯了,哪還管得了這些。
如今朱翊鈞想做的,便是在財權之上,插手稅賦的分配。
事關重大,兩人言詞之間,自然是謹慎小心。
張居正沉吟片刻,開口道:“陛下,如今內閣跟戶部本來意思,是改進鞭法,拿出個章程後,在松江府先試個兩三年,再逐步完善。”
“陛下既然要將雜稅合併回正稅,正好也可以趁着這個時機,換個名目。”
“就是正稅之外額外增派……恐怕在所難免。”
賦以田畝納課,役以戶丁徵集,賦役之外還有名目繁多的方物、土貢之類的額外加派。
所謂一條鞭法,簡而言之,便是賦役合一,按畝計稅,以銀交納。
既然將這些正稅、雜稅,全部簡併爲徵收銀兩,那同樣可以作爲新的正稅名目。
那十稅一,七稅一,都是無妨。
什麼正稅,雜稅,以後都換個名目,就叫一條鞭稅。
但合併正稅容易,想要杜絕地方額外增派,卻不太現實。
言語之中,說不上勸諫,卻也有着打預防針的意思。
朱翊鈞自然也明白,這是怕他期望太高,屆時事有不協,難免胸中塊壘鬱積——正稅提高了,卻又不能杜絕攤派,那百姓就得怨聲載道了。
吏胥縱其奸,閭閻受其困,都是新政常見的事。
朱翊鈞斟酌了一下,開口問道:“先生,若是按照鞭法,賦役徵課不再由里長、糧長辦理了吧?”
張居正頷首:“賦役徵課折成銀兩後,改由松江府直接徵收,解繳入庫,此後的解運事宜,也不再紛擾百姓。”
朱翊鈞也認真道:“里長、糧長中樞鞭長莫及,但若是到府縣,多少能管束一二。”
“先試試罷,一府一省慢慢來,船小好掉頭。”
張居正至多也是提醒一句,見皇帝聽進去,也不再多勸。
他行了一禮,應承道:“合併正稅的具體事宜,臣與戶部商討後再奏請陛下。”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正稅稅額應該定多少、雜稅折銀怎麼折、丁役怎麼折,都要籌備得精細點。
想到這裏,他莫名想到往後兩屆科舉——應該給戶部多補些官了,否則屆時未必忙得過來。
張居正按下發散的思緒,收攝心神,繼續着奏對:“陛下方纔所言之二,容許百姓之間的合作生產……”
他頓了頓,意味難明:“不知陛下指的百姓是?”
這同樣也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徐階當初都致仕了,難道不能自稱一聲百姓?
又或者,哪怕自己是官紳,但家族裏總有人是白身。
屆時躲在幕後,名義上說得過去,又當如何?
朱翊鈞心中有些可惜,隱晦地看了一眼張居正。
他這先生,哪怕沒有出知地方,對於這些地方情弊,也如此瞭然。
也就是大明的仕途不夠科學,內閣首輔大多在翰林院、六部打轉,沒有地方經歷。
若是張居正真的從縣府一路堪磨到中樞,都不知有何等風采。
朱翊鈞心裏想着,面上卻絲毫沒有停頓,接上張居正的話:“百姓,自然是持有田產,自己耕作的百姓。”
“所謂合作生產,應當是宗學、宗田這等形式。”
“而僱傭佃戶的地主這一類,則是萬萬不能兼併。”
換句話說,生產資料可以合併,但只能是共同持有的形式。
那種地主兼併,壓榨百姓的路子,便要狠狠打壓。
初衷在於,朱翊鈞不願意遏制經濟活力,卻要防止大肆兼併,形成士紳寡頭。
生產資料用於擴大再生產就好了,用於享樂,皇帝就不樂意了。
當然,想法是好的,具體能做出幾分效用,那就不好說了。
還是那句話,朱翊鈞還年輕,試錯的時間還很多,每一步都是經驗,每一步都可以慢慢摸索着前行。
張居正立刻了然。
要從所有權上來分辨,明面上倒並不難。
難點在於如何施行下去——從上到下的阻力,恐怕不會小。
張居正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點頭。
他正要緊接着論及士紳納糧的問題,只見皇帝站起身來,朝自己擺了擺手:“午後坐得有些睏乏,出去走走,路上說。”
說罷,朱翊鈞便走到近前,把住張居正的胳膊,拉着往外走。
張居正無奈跟上。
兩人走出承光殿,側殿的張宏,以及殿外值守的蔣克謙等人,立馬跟了上去。
等皇帝招手讓人跟遠些後,張居正才繼續說及正事,也就是方纔所說,官紳納糧之事。
張居正神情顯得有些嚴肅,認真說道:“陛下,臣也知,本朝稅賦,多爲官紳所截留。”
“臣亦明白陛下所憂慮——若是稅賦簡併,恐怕變本加厲。”
“臣深知之,但臣仍是不得不勸誡陛下……”
“官紳納糧之事,時機還不成熟。”
與士紳納糧相比,原先所商討之事,簡直可以說是不過塵埃。
先前之事,最多引來府縣衙門、鄉紳地主的怨懟,甚至暫時還能控制在松江府地界。
但士紳納糧這種事,哪怕只是一縣之地,都要引起軒然大波。
但凡透露出一點風聲,那就是跟天下所有官吏爲敵!
爲什麼朝官都動輒請致仕?
爲什麼陸樹聲至今不來吏部赴任?
爲什麼花花轎子人擡頭,致仕之後都要追封虛職,高配一級?
就是因爲官吏致仕後,可以免稅!
好日子都在致仕之後呢,既可以不用坐班,又不用受皇帝鳥氣,田畝、佃戶都在等着自己,弄個院子買下半城,不是更輕鬆自在?
現在好了,皇帝一句話,大家辛苦半輩子,就要納糧了。
往後還怎麼連田阡陌?還怎麼富甲一方?
爲官時不給俸祿,眼看就要致仕了,皇帝又是貼補後來者績效,又是取消免稅權。
合着好處沒有,壞處全給自己佔齊了?
屆時一旦串聯起來,中樞、地方省府、統統都要受到來自於朝廷自身的反噬!
簡直就是掘朝廷自己的墓!
朱翊鈞走在前面半個身位,靜靜聽着張居正勸諫。
待到後者說完,朱翊鈞纔開口道:“先生老成持重之言,朕受教了。”
“朕倒也不是準備一蹴而就,只是有意與先生商討一番。”
張居正聽出皇帝話裏的未竟之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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