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後繼之人,連昬接晨

作者:鶴招
日光微斜,人影漸長。

  今日,二人一番君臣交心下來,東華門外南薰坊的錫蠟衚衕,再添雅居一所,入住忠臣一位。

  皇帝親自將王世貞送到東華門外,甚至站在原地,目送這位文壇盟主離宮。

  在人前可謂是給足了王世貞顏面。

  公忠體國之輩嘛,就應該要有這種待遇。

  朱翊鈞靜靜看着王世貞離去的背影,回憶着這位盟主方纔所有的應對和反應,對照腦海中的史料,剖析着王盟主的心理。

  說句實誠話,就王世貞那性格與爲人,自己並不放心。

  跟徐閣老、殷閣老這種返聘的老油條不同。

  王世貞還不是一個合格的政治生物,做不到只憑利弊來行事。

  否則其人也不會跟張居正鬧翻了。

  甚至於此人還有些小家子氣。

  歷史上王、張二人通信頻繁,張居正作爲首輔,哪怕一直被王世貞抹黑,還是仍將自己曾經寫給王世貞的十五封信,都收錄進了自家文集,引爲知己好友。

  王世貞卻截然相反,文集中絕口不提與張居正的交往。

  甚至只留下了唯一一封寫給張居正的信,也就是爲父求情平反的那封。

  心胸實在說不上寬廣。

  這種人,最是以自我爲中心,我行我素。

  哪怕朱翊鈞又是託付蘭臺,又是造墳安葬其父的恩情,恐怕也管不了幾年。

  但也沒辦法,畢竟有這個才學的人不少,但有這個聲望的實在不多——輿論上的事,除了經典造詣,還得會拉幫結派,呼朋喚友。

  汪道昆還差火候,沒個三五年功夫都扶持不起來。

  董其昌更不用說了,現在不過是個十九歲的區區舉人罷了。

  只能說勉爲其難用用,等不趁手的時候再換人。

  缺人吶。

  朱翊鈞一邊想着,轉過身,便往回走。

  餘光看到鄭宗學,一手拿着起居注,一手提着筆,正在奮筆疾書。

  朱翊鈞莫名起了玩心,湊過去伸腦袋問道:“鄭卿,寫朕什麼壞話呢?”

  鄭宗學正聚精會神,聞言嚇得一抖。

  見是皇帝湊過來,連忙側過身去,躲開皇帝的窺探,悶悶道:“陛下,您上次才答應內閣跟蘭臺,不會偷看的。”

  朱翊鈞呵然一笑,不再逗弄。

  開玩笑,真以爲朕看不到?你怎麼不想想,爲什麼幾個寫起居注的,現在就剩你跟沈鯉了?

  他擺了擺手,不再調笑,又隨口拉起家常:“這次湖廣的事,鄭卿家裏有影響嗎?”

  雖然說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但朱翊鈞對身邊近人,只是偶有敲打,更多的還是施恩。

  像這樣跟中書舍人拉家常,已是常態。

  跟張居正一樣,鄭宗學也是軍戶。

  當然,後者的家境,相對而言還要更差一些,算是村裏出身的草雞。

  加之這位中書舍人十分年輕,如今才二十八歲。

  可謂是朱翊鈞最喜歡的一類進士。

  小鄭是湖廣武昌府興國州人,朱翊鈞順便關心一下臣下家裏的情況,也是側面瞭解湖廣的事,有無影響民生。

  鄭宗學先是謝恩,隨後恭謹道:“陛下掛礙,臣惶恐。稟陛下,臣家中不曾有來信,理當是沒受波及。”

  他看起來頗有憨態,缺乏世家子那種,留有退路,隨時可以致仕的從容。

  並且身形也不高,小皇帝跟他走在一塊,只有半個頭的身高差。

  現在是未時,將近申時,太陽略微收斂了些聲勢。

  一行人沒有直接回西苑,只因皇帝今日還要去宣治門習武——雖說三天打漁兩天曬網,但好歹也保證了一月下來,能鍛鍊二十個時辰左右。

  朱翊鈞走在前頭,有一搭沒一搭說着話。

  囑咐鄭宗學當值不要太晚,注意保養體魄,孤身在京不妨結交一些好友云云。

  小鄭村裏出來的,參加工作也就這兩三年的事情。

  每次遇到皇帝這般禮賢下士的做派,都直呼招架不住,千恩萬謝。

  突然間,朱翊鈞沒由來地來了一句:“鄭卿,方纔朕跟王世貞的奏對,你全程在場。”

  “可有什麼想法?”

  鄭宗學下意識就要推脫:“陛下,臣不敢……”

  朱翊鈞直接打斷了他:“鄭卿,跟朕說句心裏話,伱怎麼看?”

  別看小鄭一臉憨態,要真是蠢人,朱翊鈞也不會放在身邊做中書舍人了。

  鄭宗學出身一般,卻能以二十五歲之齡,鄉試八月中舉,次年赴京會試,三月便高中進士,甚至此生就考過這二次科舉。

  雖然在後世沒什麼名聲,卻也絕對算得上人中龍鳳。

  老頭固然好用,但這種年輕的班底,也要大力培養——如今萬壽宮的中書舍人,鄧以贊、鄭宗學、于慎行等,幾乎都是二十多歲三十出頭。

  朱翊鈞不在乎老頭們有沒有二心,反正只要好用就行,但年輕班底不一樣,得考慮思想同頻、腳步同調。

  經常交心,做思想工作,是不可或缺的。

  最重要的是,這些年輕一輩的進士,對此事的想法,也至關重要!

  鄭宗學頗有些爲難,主要還是近臣議政,容易被彈劾。

  稍不注意就是一個“幸近之輩,妄議大政”的帽子扣在頭上。

  但既然皇帝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他也不好再推脫。

  鄭宗學告罪一聲,斟酌起來。

  過了一會,才緩緩道:“臣出身微末,才學淺薄,只有庸人之言,請陛下姑妄聽之。”

  說罷,又行了一禮。

  朱翊鈞隨意嗯了一聲,頗有些懶得聽套話的不耐煩。

  鄭宗學見狀,神態愈發恭謹,沉吟道:“陛下,我母崇佛,臣受了些耳濡目染。”

  “佛門經典《大般湼槃經》,曾記載佛祖語,曰……”

  “我般湼槃七百歲後,是魔波旬漸當壞亂我之正法。”

  “譬如獵師身服法衣,魔王波旬亦復如是,作比丘像、比丘尼像、優婆塞像、優婆夷像,亦復化作須陀洹身,乃至化作阿羅漢身及佛色身。魔王以此有漏之形作無漏身,壞我正法。”

  鄭宗學並未給皇帝解釋其中的意思,只是自顧自說着。

  畢竟如今已然沒人再將皇帝視爲小兒,更何況鄭宗學這種給皇帝作起居注的近人。

  朱翊鈞自然是聽得懂的。

  甚至因爲李太后好佛的緣故,這本《大般湼槃經》,他還略微翻閱過一二。

  這話是說,佛祖即將圓寂,魔王波旬會化身千萬,僧人、居士、諸果聖者,乃至佛陀。

  來穢亂佛門果位,篡改佛門經義,勾引佛門信衆,敗壞佛門名聲。

  鄭宗學顯然是意有所指。

  朱翊鈞饒有興致地看向鄭宗學,眼神示意他繼續說。

  鄭宗學頓了片刻,顯然有些猶豫。

  過了一會,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放得極低,幾如蚊吶:“陛下,先師孔子圓寂二千年了!”

  “今,遍地波旬矣!”

  朱翊鈞揮手讓內臣離遠些,這才轉身沉默看向鄭宗學。

  好一會,朱翊鈞才露出展顏一笑,問道:“所以呢?”

  鄭宗學目露真摯,言辭懇切道:“陛下,臣的出身,別說寒門,連門都沒有,不過是大明朝芸芸讀書人之一,亦如佛門普通信衆。”

  “王盟主、徐少師那等文壇魁首,經學泰斗,便如各寺主持、方丈。”

  “臣感悟佛祖功德,敬仰深藏在心,在外,卻是向來是見廟就拜,向來不管是否波旬化身,只爲圖個行走方便。”

  “如今陛下爲了天庭與三界衆生,無論是要伐山破廟也好,另立大雷音寺也罷,佛祖與佛門淨土,始終在諸多信衆心中,不想不動。”

  “陛下……”

  “先師的大功德、大果業,在於制禮諸國,開化蠻荒,些許錯漏,仍不損萬世之功。”

  鄭宗學一番話說完,既是暢快,又覺忐忑。

  一擡頭,就見皇帝直勾勾盯着自己。

  他嚇了一跳,越發不安,就要請罪。

  誰料,皇帝突然嘆了一口氣,拍了拍自己肩膀:“鄭卿,要不說你年輕呢,這種事,也就你這個年齡,纔敢直來直往,而不是揣着明白裝糊塗。”

  朱翊鈞是真心有些感慨。

  鄭宗學小年輕,自己方纔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讓他說說心裏話。

  結果他還真說啊!

  也不怕自己口是心非。

  鄭宗學很崇敬孔子,但卻認爲孔子是“先師”,而不是“聖人”。

  孔子的功德是基於制禮諸國,而不是天生就有無漏金身。

  所以,皇帝挑出了《禮記》的錯誤,鄭宗學覺得無所謂,他認爲孔子是人,犯錯也正常。

  只要孔子制禮諸國的“大禮”沒錯,其他都是細枝末節,功德不減,仍是他指引人生的老師。

  而重新解釋禮記,爭奪經典的話語權,只不過是波旬化身之間,互相打架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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