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望風希指,狸貓換子

作者:鶴招
此豈天爲之耶,抑人耶?

  朱翊鈞自然是明知故問,張四維爲什麼不能施展才華,他還能不知道嗎?

  欺負張四維的人,才最清楚張四維現在何處最憋屈。

  甚至於,朱翊鈞還光明正大問出這種話,四維啊,你說這怪誰呢?

  是因爲天意?

  大明朝只有一片天,那就是朕!天意,不就是聖意?

  所以,你張四維的意思,是在責怪朕?

  這不是心懷怨懟,還有什麼是心懷怨懟?

  刀斧手伺候!

  那是人意?

  你父親觸犯國法,才被明正典刑。

  張四維不好好反思,竟然還責怪到別人身上。

  心懷怨懟,刀斧手伺候!

  朱翊鈞靜靜看着張四維,等着他的奏對。

  過了好一會,張四維纔再度叩首,緩緩道:“陛下,此既是天心,亦是人意!”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世人命途皆有坎坷道道,磨難重重,臣亦不例外。”

  “孟子云,天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臣欲盡展才華,必有天心考驗。”

  “概以如此,此誠之所謂天心。”

  “至於人意……”

  張四維喟然一嘆,面對皇帝,似乎真情流露。

  他哽咽道:“陛下,臣有罪!”

  “臣出身商賈之家,雖受聖人之學,感陛下之德,卻仍存粗鄙之心。”

  “汲汲門戶之見,營營鄉黨之隔。”

  “臣的小人之心,不經意蠱惑了我父。我父爲了臣的私慾,大肆攫取財貨,這才誤入歧途,裏通韃靼,以至觸犯國法。”

  “陛下!我枉爲人臣,枉爲人子!”

  說罷,涕泗橫流,聲淚俱下。

  忠臣孝子,無可指摘。

  甚至再度叩首時,低垂的眼眸中,也是一片澄澈,一如發自肺腑!

  張四維在接到父親慘遭譚綸陷殺的消息後,最初幾日,只覺難以置信。

  恍惚中思緒平靜,甚至如春風拂面一般,神色淡然地應酬同僚。

  直到數日後,張四維的情緒才終於回過神來。

  哀慟之情宛如決堤,驟然奔涌,霎時間淚如雨下,哭得撕心裂肺。

  也是這幾日裏,他對皇帝起了怨懟之心,思忖如何報復譚綸,乃至於對自家舅舅王崇古,他都懷有一絲仇恨。

  他夜裏痛哭不休,白日肆無忌憚。

  凡是皇帝的意思,他都堅決反對,凡是內閣的票擬,他都堅決阻攔。

  四處串聯六部、科道、御史的同僚,聚攏各學社、鄉黨的同道。

  張四維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興許是在麻痹自己的悲痛。

  又或者,在緩解那份對於父親冤死的無能爲力。

  就這樣胡亂折騰了數日。

  直到石茂華、霍冀親自登門來委婉作勸;直到王崇古警告自己三思而行;直到楊博的信件送達,說其收斂好了自己父親的屍體,希望能自己早日回家,親自主持安葬父親。

  更甚的是,還在山西的叔叔,岳父、舅兄、好友,紛紛寫信,勸他早日回家。

  某一個瞬間,張四維終於恍然回過神。

  他似乎悟透了什麼。

  閉門謝客。

  不再串聯門生故舊、鄉黨士人,轉而在府上枯坐數日,不眠不食,打坐參禪。

  也是此時,張四維悟透了一個道理——在皇帝的方圓規矩之內,他束手無策。

  鄉黨會被曉之以利,姻親會被皇帝分化瓦解。

  如今無論自己想做什麼,都根本無能爲力。

  楊廷和在朝中盤根錯節,還有太后臂助,面對藩王入繼的少年皇帝,前者仍然贏不了大禮議,最後被貶爲庶人。

  夏言堂堂首輔之尊,世宗皇帝說誅殺就誅殺,位極人臣都沒有一份該有的體面。

  高拱當初何等如日中天,一道詔書,就被剛登基幾日的皇帝,送去南直隸做馬前卒,如今還在守着上海市舶司,淪爲守戶之犬。

  首輔且如此,何況他張四維?

  如今皇帝對自己成見極深,爲了阻止自己入閣,甚至陷殺忠良。

  這般毒辣的皇帝,哪怕他張四維串聯了門生故舊、鄉黨士人,又能爲之奈何?

  當初能略微讓皇帝忌憚,是因爲宣大的兵丁,受的是他那位舅父的恩惠,土蠻汗的三娘子,也與他舅父關係莫逆。

  如今他這晉黨大掌櫃受了辱,執掌兵事的舅父卻無動於衷。

  錢袋跟刀兵分了家,那他張四維可不就是任由皇帝拿捏?

  中樞也好,內閣也罷,在別人的局裏,怎麼能玩得過坐莊的?

  想明白這一層之後。

  張四維如同撥雲見日,豁然開朗。

  也當即有了決意。

  第二日,他便重新濯面剃鬚,穿上衣冠,走出了張府。

  張四維親自登門,找上王崇古。

  情真意切地爲此前的失禮認錯,儘可能地修補與王崇古之間的裂隙。

  隨後主動提起家中母親,也就是王崇古姐姐,喪偶之後的悲痛,勸王崇古寫信回去安慰一番云云。

  待王崇古答應之後,張四維還扼住舅父之腕而嘆息,陳訴哀慟,兩家同情共悲。

  最後,張四維在離去之時,悽聲下拜——所謂阿舅如父,如今他死了父親,那往後,就只有舅父可以寄託情感了。

  聲聲舅父,真摯無比。

  王崇古見到外甥與自家拋去隔閡,重歸於好,老懷開慰,當夜便留張四維抵足而眠。

  翌日,張四維又輪番拜會了兵部尚書石茂華、右都御史霍冀、大理寺少卿羅鳳翔,乃至翰林院編修王家屏等人。

  散盡京中浮財,託付衆人擴建全晉會館,好爲明年三晉舉子入京趕考,提供住所。

  甚至於,他致仕的奏疏中,還在誇讚譚綸秉公執法,請皇帝不要申飭。

  張四維既然做到這個地步,又豈會流露出半點怨懟之情?

  此時此時,他短暫地忘記了此前自己是什麼模樣。

  在入宮面聖之際,他心裏只有皇帝,只有大明朝的江山社稷,他張四維,就是忠臣!

  “張卿言重了。”

  朱翊鈞看着張四維如此公忠體國的模樣,一時間都有些驚異。

  看來,自己的作爲,多少帶來了些許改變。

  就是不知道,張四維的變化,是洗心革面,還是黑化強三分了。

  至少單論張四維此時這態度舉止而言,還真就無可挑剔。

  朱翊鈞心裏嘖嘖稱奇,面上則伸手示意張四維起身。

  囑咐張四維不要太過哀慟,雖然父親不在了,還有妻兒兄弟要撫養,萬萬要顧惜身體,一大家子人回山西,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云云。

  其中有沒有別的意思不知道,反正張四維單純無知沒聽出來。

  他只是一個勁千恩萬謝:“多謝陛下關愛,臣的長子還要在京城求學,不隨臣回鄉。”

  “臣已然將妻兒,都託付給了舅父照顧,必無妨礙。”

  朱翊鈞聞言,更是深深看了張四維一眼。

  此舉既維繫了與王崇古的關係,又能向皇帝展示他的忠貞——外面都流傳張四維心懷怨懟,如今張四維卻將妻兒仍放在天子腳下,可見心思單純。

  這要換在以前,可還真不像張四維能做出來的事。

  朱翊鈞按下心中所思,緩緩道:“麒麟兒能志在科舉是好事,不過張卿子嗣衆多,未必能盡數照料周全。”

  “這些一年餘,卿編撰朕皇考的實錄,兢兢業業,眼見便要功成。”

  “朕便以此功,蔭張卿一子,爲尚寶寺卿。”

  張四維毫不猶豫,立馬下拜:“謝陛下恩典!”

  “陛下待臣如腹心,實令臣慚愧萬分!”

  “此次我父觸犯國法,牽連甚廣,我父於陽城縣所經營之冶鐵所,年產近十萬斤,其產出流入韃靼手亦不知幾何。”

  “臣請,將這處冶鐵所,上交宣大總督府署,由譚總督清點徹查,以免錯過敵情!”

  這話一出,朱翊鈞坐直了身子,下意識往前傾。

  這哪裏是上交譚綸,這是在賄賂朝廷!

  年產近十萬斤是什麼概念?

  國朝辦鐵,山西定額一百一十四萬六千九百一十七斤。

  這意味着,張四維單單這個冶鐵所,就抵得上山西官產的鐵課一成!

  不愧是民營的冶鐵所,當真是欣欣尚榮。

  張四維啊張四維,早這般懂事,又哪來這麼多事端呢?

  張四維說罷後,便埋着頭,等着皇帝的答覆。

  面上是波瀾不驚,心中卻是忐忑不安。

  方纔皇帝那一問,他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殺機!

  今日殿中奏對,稍有一步行差踏錯,恐怕就是萬劫不復。

  爲了彰顯自己絕無怨懟之心,他又是懇切諫言,又是剖析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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