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徵其質地,推其常變

作者:鶴招
別來沾邊這種話,還是有點重的。

  張居正雖然對理心兩學業沒有什麼觸動,但也不願意見皇帝太過離經叛道。

  當即就皺起了眉頭:“舊學又是何說法?”

  這話簡直狂到沒邊了。

  還舊學都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爲皇帝開宗立派了。

  有本事先龍場悟道再說這話還差不多。

  徐階聞言,爲免惹了麻煩,當即便將就着皇帝的話,解釋了一二。

  “陛下言及,他如今對釋儒道三門,稍稍瞭解些許,三家雖理念不同,但大方向卻極其相似。”

  “所求人之極境,一曰內心之完善,或道德規範、或菩提根性、或道蘊本心;二曰外在行爲,或倫理秩序、或衆生佛國、或天人合一。”

  “孟子云,萬物皆備於我;釋迦雲,諸法所生,唯心所現,一切因果,世界微塵,因心成體;莊子雲,中無主而不止,外無正而不行;”

  張居正跟在徐階身後,默默聽着徐階的話,擰着眉頭,有些摸不着門路。

  這話並沒有什麼疏漏,古往今來,釋儒道三家都講究一個修心。

  三句話都是在說,自我意識的重要性。

  對內,就是修心,對外就是以自我影響世界。

  儒門對內是明心見性,外延則是道德規矩。

  佛門對內,講究菩提根性,外延是佛國衆生。

  道家更是如此,對內修心,進而天人合一。

  都是主張認識自身,就能領會一切本真——這也是歸隱、悟道,每個時代都是時尚熱詞的緣故。

  這也是張居正對心學、理學都沒興趣的緣故。

  治不了國啊!

  所以他投身了法家。

  那麼皇帝莫非也……

  正想着,走在前頭的徐階突然問道:“那麼認識呢?”

  張居正一愣:“認識?”

  徐階補充了一句:“這都是皇帝的原話,你也姑妄聽之。”

  張居正這才意識到,自己打斷了老師的講話。

  忙伸出手,示意徐階繼續。

  徐階點了點頭,繼續道:“對,認識!”

  “既然孟子說,自身是宇宙的中心,佛說,唯心就能認識世界,道家常說自我與天地本是一體。”

  “那麼,是不是修身養性,就能明悟本真,就能認識一切了?”

  張居正一時沒說話。

  這是形而上的範疇。

  好回答也不好回答。

  這話,無論是釋儒道,其視角里答案都是肯定的。

  但暗奉法家,講究實幹的首輔,選擇了沉默,自然是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修心的哲學救不了大明朝。

  張居正如今與徐階私下閒聊,不必太過造作——二人是官場傳道的師徒,乃是提攜的父恩,而不是啓蒙授學的師徒,理念不一再正常不過。

  徐階也對張居正的反應見怪不怪。

  他繼續說道:“天地是平是圓?九州是何全貌?”

  “世界有無盡頭,天地有無盡時?”

  “水冰何以換?螢蟲何以生?”

  “陛下問我,這些當真需要的是悟嗎?”

  徐階說罷,也是心有感慨。

  皇帝這個年紀,果然是好奇心最盛的時候。

  當年他又何嘗沒有經歷過這個年紀,這個心態。

  徐階依稀記得,他五歲的時候,最可笑的猜想,就是以爲莊子往前走,就是鎮上,一路走就是縣、府、省,直到京城。而莊子往後走,除了另個一個村子,就再沒有了路,那是宙光的盡頭。

  直到大些才明白,世界上的路,是四通八達,層層鋪開的。

  而他十歲時,最好奇的事情,則是火爲什麼能燒起來。

  這也是那個年紀最愛玩火的緣故。

  可惜,一切的好奇,都淹沒在了歲月裏。

  他徐階終究沒有皇帝這個地位——想練武就可以練武,想修道就能修道,如今這位愛好問真,立刻就有每年上萬兩銀子往裏扔,大把人替他問真。

  張居正不似徐階那般,心思全是嫉妒,反而回想着皇帝這一年來林林種種的話語,與今日徐階這番轉述。

  他突然對皇帝的所思所想,有了些許明悟。

  “應然歸聖,實然歸朕。”

  這句話是皇帝一年前說的。

  彼時衆人都只以爲皇帝在對儒生言之無物,虛應經筵表示不滿。

  如今張居正對此莫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儒門將天地、本我融合得太好了!

  這顯然無法解釋,當時十歲皇帝對於世界的好奇。

  彼時皇帝問,腐草怎麼會變成螢火蟲呢?

  經筵官紛紛表示先別管爲什麼,反正聖人這麼說了,先好好想想其中做人的道理。

  皇帝還問過,青爲什麼可以取之於藍?顏色的本質是什麼呢?

  經筵官不約而同,說先別管顏色的事,來說說青勝於藍說明了什麼道理。

  皇帝問過很多問題。

  冰爲什麼可以水爲之?兩小兒辯日到底誰說對了?

  得到的答案都不一例外,這些先別管,想想裏面做人的道理。

  心即宇宙。

  經筵官都說,認識了本我,也就認識了天地宇宙,用本我的修養代替了皇帝對世界的疑惑——自我認識才是一切認識的出發點,同樣能解決一切疑惑,謂之悟道。

  問題是,話說得再好,小皇帝的疑惑並沒有人替他解答。

  甚至小皇帝的品德,修習得還算不錯,這些務虛的道理,恐怕已經聽不進去了。

  這般情況,疑惑得不到解答的小孩,以及掌握了大明朝最高權力的皇帝,二者合於一人,其結果可想而知。

  小皇帝不可避免地在心中自發產生了大明朝皇帝都有的個人小愛好。

  張居正後知後覺!

  突然發現教育上的缺失,導致了皇帝產生了奇怪的小愛好。

  這一瞬間,他汗毛都直起來了!

  這是他這個帝師的失職!

  皇帝有疑惑,應該耐心地就事論事,言之有物纔對。

  他同樣有些後悔——他既然不信儒家那一套,當初就不應該爲了養育聖天子,整日用做人道理,來敷衍皇帝滿心的疑惑!

  這才導致了皇帝才迫切地想將他的疑惑,跟經筵官所謂的做人道理,分割開來!

  也難怪皇帝說出去年那一番話!

  皇帝是有意分割天、人,才說出去年那一番話,逼着經筵官沒有實證不得胡亂解答他的疑惑!

  也是自那以後,皇帝再沒有在經筵上問出他的這些疑惑。

  原來學府不止爲了度田數算而設,同樣還有皇帝私心……

  求真問道!求真問道!

  做人道理歸人間。

  世界規律歸天地。

  張居正想到這裏,突然喟然一嘆:“我明白了。”

  他想了想,又擺了擺手:“老師下次進宮,不妨讓陛下將門外問道二字換了。”

  “既然不想被三教沾邊,也該做得徹底點。”

  皇帝嫌棄三教主客不分——三教將對於天地的好奇,拘泥於倫常治道。

  繼而不滿於此,便想絕天地通,另起爐竈探索天地。

  但天地豈是這麼好求真的?

  眼下小打小鬧,研究研究螢蟲,還是小問題。

  就怕哪天好奇九州全貌而無果,便忍不住學起皇祖,想來個羽化登仙,去天上看個究竟。

  畢竟什麼水火、什麼大日,都是變戲法的騙子最專擅的東西。

  難保皇帝好奇之下,不被趁虛而入。

  不行!

  張居正越是這般深想,越覺得不妥。

  急急忙忙拽着徐階,想要看看所謂的“物理”,又是在擺弄什麼東西。

  只盼別是一些什麼六丁六甲、裝神弄鬼的道士先生!

  ……

  物理院的學堂在學院最裏間,同樣也是室內佔地最大的一處。

  一處二進的大院,整有六間房。

  院門口兩幅楹聯,雕刻其上。

  一曰“物有其故,實考究之,大而元會,小而螽蠕,類其性狀,徵其質地,是曰:性質。”

  一曰“性質變換,實驗明之,水以爲冰,氣凝爲形,互相轉應,推其常變,是曰:變化。”

  橫批四字曰“物理——實驗”

  張居正站在院外,看了好一會。

  半晌後才搖頭自語:“物理、物理,原來如此。”

  他朝徐階問道:“這字是陛下題的吧?原本呢?”

  雕刻也好,拓印也罷,都是有原本的。

  徐階輕咳了一聲:“自然是陛下親題的字。”

  赫然是沒理會張居正後半句話。

  張居正再度開口道:“我又沒問老師要,只想讓老師拓印一副給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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