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紛繁複雜,悃愊無華

作者:鶴招
十一月初十,文華殿廷議。

  一衆廷臣持着芴板,分立兩班。

  御階之上,小皇帝端拱肅然坐在御案後,翻閱着奏疏。

  受這兩日首輔之子科舉一事的影響,首輔今日並未來廷議。

  但即便事主不在,因爲此事帶來的朝局氣氛緊張,也沒有半點消減。

  衆人不時交換眼神。

  偶爾有人躍躍欲試,又都忍了下來。

  朱翊鈞合上奏疏,環顧御階之下,皺眉道:“怎麼?朕在萬壽宮修習養德時,諸卿上奏踊躍如雨後春筍,今日朕特來當廷問詢,諸卿又緘口如冬蟬?”

  他看向兵科右給事中陳吾德,將奏疏啪嗒一聲按在案上:“陳卿,你罵的最狠,你來說。”

  初六那日,張居正照例疏請致仕。

  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按理來說,這時候就應該消停了,要麼等着皇帝或是兩宮表態,要麼就是張敬修罷考。

  但總歸事與願違,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們還是聞着味就來了。

  或上奏彈劾,或當廷斥責,皆稱首輔這是以退爲進,以推脫國事來脅迫皇帝——不讓兒子科舉,那他就撂挑子不幹了,這難道不是赤裸裸的脅迫?

  還隱晦提及說皇帝還未親政之前,將大政操於朋黨之手,便有此隱患。

  其中尤以兵科右給事中陳吾德罵得最狠。

  此人在廷議後,連上二道奏疏,勸諫皇帝與兩宮大局爲重,將首輔請回來。

  一封按制送到通政司,交由兩宮,言說是如今新政盡操之於首輔,若是張居正惱怒之下,棄了國事,後世罵名卻還是要由皇帝來擔,不可不慎。

  更何況,國家大治,唯人事與財政。

  如今的吏部、戶部都唯首輔馬首是瞻,若是皇帝與兩宮意氣用事,不慎惹惱了首輔,就怕銓選、國帑被攪得天翻地覆。

  爲國事考量,從大局出發,不妨忍氣吞聲一二,將首輔先生恭恭敬敬請回來。

  再製外開恩,讓首輔尊貴的兒子,能夠參與科舉,與國事大局比起來,哪怕欽定一甲,亦是惠而不費。

  如此便能維持朝堂表面的和諧,豈不皆大歡喜?

  這份奏疏中的皮裏陽秋,可謂登峯造極。

  疏甫一上,當即就被兩宮打了回來,並婉言提醒其注意大臣體統。

  至於爲何這麼客氣……

  陳吾德可是如今的有德之人。

  隆慶四年,就以日食進諫先帝,勸“陛下宜屏斥一切玩好,應天以實”。

  而後更是直接對先帝進行了一波怒噴,“邇時府庫久虛,民生困瘁,司度支者日夕憂危。陛下奈何以玩好故,費數十萬貲乎!”

  然後就是熟悉的廷仗下獄罷官,等先帝駕崩後再復起加官一條龍了。

  再加上這位還替陳太后被打入冷宮之事說過話,也爲朱翊鈞當初出閣讀書使過力。

  實在有望有德。

  兩宮不好直接呵斥,只能勸慰。

  奈何陳吾德這等人,政事理念如此,根本聽不進去。

  奏疏被兩宮駁回,他便將奏疏又送往了萬壽宮,懇求皇帝親啓。

  同樣地,六科十三道對於這種事,從來是不落人後,紛紛上疏萬壽宮,希望皇帝能重視科場情弊。

  於是,這纔有了今日廷議,朱翊鈞出面“主持公道”的場景。

  兵科右給事中陳吾德被皇帝點明,絲毫不怵,或者說是等候多時了。

  “陛下,臣今年方被複起,在朝中也沒有黨朋,於城中揭帖一概不知,更對如今新政爭端兩不相沾,臣只是執心中公道說話!”

  陳吾德面色堅定,拱手朝皇帝一拜。

  “陛下,輔臣子弟,不當科舉!這是科場公道,請陛下明鑑!”

  朱翊鈞看着陳吾德的神情,分辨着此人的動機。

  過了好半晌,他纔不置可否地緩緩點頭。

  又看向戶科左給事中劉不息:“劉卿,你是首倡,你也說說。”

  雖說能證實揭帖跟其人無關,但奏疏始終是其人首倡。

  劉不息聞言,有些侷促地碎步出列,慌忙回道:“陛下,臣奏疏上已然說明了,輔臣子弟科考,有背祖宗成例,有違科場公道,有礙元輔名聲。”

  六科十三道,在大明朝是一個非常特殊的羣體。

  他們品級並不高,給事中、十三道御史都不過七品官階。

  但與此同時,這一批人卻在中樞的權力體系中擁有獨一無二的地位。

  地位之清貴,常與輔臣比照。

  以七品之身便能位列廷議參政,就是明證——“天下事惟輔臣得議,惟諫官得言,諫官雖卑,與輔臣等。”

  這羣人有着設置議題、左右決策的完整廷臣職權,權勢不可謂不重。

  而對於議題不滿意,他們的反對票也比別官來得更直接。

  那就是彈劾!

  下到士紳百姓,上到皇帝本人,統統都在這羣人彈劾的範疇之內——對皇帝換了個說法,叫規諫。

  至於彈劾中有什麼大疏漏?

  那不好意思,風聞奏事,哪怕是自己編的,也能推稱“或曰”。

  可以說,在擁有極高職權的同時,還擁有無可比擬的免責權。

  紀律檢查也就罷了,人事任命同樣在科道言官的職權範圍內。

  譬如銓選“令在京五品以上管事官及給事、御史,各舉所知,以任州縣。”

  亦或者考成“大臣自陳,去留既定,而居官有遺行者,給事、御史彈劾,謂之拾遺。”

  甚至連免賦的權力,都是按照緋袍大員的規制——“凡翰林、吏部五品以下及六科、十三道。俱照四品免田五千三百五十畝。”

  要實權有實權,要清貴有清貴。

  再加上這一百五十人的總人數,稱一聲“大明議員”方是最合適不過。

  衆所周知,議員的存在感、權力、乃至政績,幾乎都是自於設置議題,科道們同樣不例外。

  對劉不息而言,他是隆慶二年進士,還有兩年就五十歲了。

  一把年紀,仕途上若是想搞出點名堂來,沒什麼比搞個大的更容易出成績的了。

  事關首輔的議題,便由此,被此人堂而皇之地端上了桌面。

  劉不息一句話出口後,後續思路也逐漸清晰了起來。

  他語氣越發沉着,語速也逐漸放緩:“臣深知陛下不喜臣等言之無物,空談虛事。”

  “但臣奏此事,乃八千舉子關切之公平大事,乃國朝二百年頻有成例可考之舊事,乃國家掄才儲幹、新政育苗之要事,言之切實,還請陛下明鑑。”

  “臣斗膽,請陛下降明旨,禁輔臣子弟之科考!”

  朱翊鈞靜靜聽着劉不息的陳情。

  心中卻思緒萬千。

  事情總是一體兩面的。

  自己講道理這個優秀品質,如今也漸漸顯露出弊端了。

  這些言官都是一心爲公嗎?

  難說。

  否則之前官年的事情,怎麼沒一個揭發的?

  你劉不息四十歲的老進士,登科錄上三十四歲,藉此補了給事中的好差事,怎麼心裏沒有“大公平”了?

  偏偏如今又是還站着科場公道的大義說話。

  就是瞅準了皇帝是講道理,不會學着桀紂,來個炮烙給臣下暖暖心。

  果然,每個人都要爲自己職場人設負責。

  朱翊鈞想到這裏,忍不住搖了搖頭,伸手示意劉不息起身。

  轉而又看向站在班列第三,低着頭六根清淨的禮部尚書馬自強:“馬卿,你是大宗伯,掌國朝儀制,你以爲當如何處置?”

  說句實在話,這次的事,着實算不上棘手。

  無論是將言官貶謫,強行壓下這次輿情也好,還是用海瑞的名聲去友情監考,取信士子也罷。

  都不是什麼大事。

  畢竟歷史上張居正兒子這一科要考,同樣鬧得沸沸揚揚,最後不也考了?

  乃至此後的首輔申時行、張四維子嗣一個接一個跟着考。

  言官彈劾申時行又怎麼樣?貶官而已。

  事情並不難處置。

  但不止於此。

  問題在於,羣臣裏面有壞人啊!

  奏疏分明被自己留中不發,卻還是被抄錄成揭帖,弄得滿城都是。

  張敬修還沒考試,只是報了個名,立刻就被劉不息寫成了奏疏。

  尤其是張居正。

  如今分明沒有歷史上攬權過甚的情況,爲了避嫌,甚至吏部尚書如今都還是個空架子,讓內閣遙控着侍郎幹活。

  但張居正還是遭遇了一般無二的一次次彈劾。

  除了衆所周知的原因——羣臣對新政不滿以外。

  恐怕,多多少少還摻雜着延綿近百年的閣部之爭!

  從嘉靖一朝的奸相專政,隆慶一朝的權輔攬權,直到如今,內閣權勢可謂日益膨脹。

  隨之而來地,便是內閣與六部的角逐鬥權,不可避免地應運而生。

  高儀想起用潘季馴,必要得看工部尚書朱衡的臉色。

  張居正想要吏部配合內閣,不得已讓不願赴任的陸樹聲做個牌坊。

  朱翊鈞想掌控京營,同樣得空置着協理戎政兵部侍郎的位置,還得藉助王崇古的威望,壓制兵部的異見。

  當初想改制宗藩,禮部張四維不點頭,根本寸功難進。

  這就是六部的體量!

  甚至於,在歷史上,沒有皇帝支持的內閣,根本就是全面落入下風,六部辦事,直接越過了內閣,乃至皇帝都可以矇在鼓裏。

  如今內閣衆人逐漸與皇帝站到一起後,這場延綿近百年的閣部之爭,便日益焦灼了起來。

  所以,這些時日的不順。

  交織着新舊之爭、閣部之爭、鄉黨之爭、南北之爭、學派之爭,情況變得尤其複雜。

  在這種複雜的境況下,區分立場,就是最緊要的事情。

  朱翊鈞在馬自強任禮部尚書以後,頻繁試探其態度。

  就是想看看,這位分別在新舊、在閣部、在鄉黨之間,各是什麼立場。

  今日同樣也不例外。

  馬自強被皇帝點了名,毫不含糊地走了出來。

  先是行了一禮,而後恭謹答道:“陛下,臣以爲劉給事中說得在理,身爲輔臣,哪怕無心之下,恐怕也少不了阿諛之輩趨附,動搖科場公平。”

  一衆廷臣,不少紛紛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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