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河清社鳴,羣龍見形

作者:鶴招
後來問了一下才知道,李贄仍是孤身在京,這才遣人給他叫了過來。

  李贄離皇帝一個身位,探頭看着下方。

  聽見皇帝的話後,他面色不改:“陛下,他說得固然對,我確是學賊,然也不對,我並無蠱惑外人之心。”

  “大凡我書,皆爲求以快樂自己,非爲人也。我以自私自利之心,爲自私自利之學,直取自己快當,不顧他人非刺。”

  “這本就是陛下答應我的。”

  既然說我是學賊,那就當我是學賊吧。

  我做自己的學問,哪裏管你什麼源流正宗呢?

  我心中所想,就是屬於自己的正宗。

  至於散播妖言?那是皇帝讓通政司刊載出來給人看的,怎麼沒見有人面刺皇帝去?

  他的頭髮長起來後,面相比光頭時期看起來和藹很多,不過話裏話外的狂生勁,還是半分沒少。

  李贄如今挨顧憲成的罵,不是沒有原因的。

  這一年裏,李贄寫了不少荒唐文章。

  接手新報第一篇,便是論道德與利益。

  大放厥詞說什麼只有計較利益,才能伸張道,否則道德就只是掛在嘴邊的鼻涕,天天有天天擤,最後還是隻能甩在地上。

  當然,這是白話版本,單獨刊發的文章,還是比較文雅的——“夫欲正義,是利之也。若不謀利,不正可矣。吾道苟明,則吾之功畢矣。若不計功,道又何時而可明也。”

  所謂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李贄將利放在了義面前,還毫不遮掩,自然引來不少非議。

  當時立刻就有人將李贄這篇文章舉辦了,可惜何用慶到各基層衙門打好了招呼,生生包庇了下來。

  這也是顧憲成論述道德重要性的時候,帶上了李贄的緣故——道德崩壞,就是李贄這些人害的。

  除此之外,李贄又替皇帝完善了善惡說。

  【人之善惡,初無定質;世之道德,亦無定論。

  無定質,則此是彼非,並育不相害;無定論,則是此非彼,亦並行不相悖矣。然則今日之是非,謂予李卓吾一人之是非,可也;謂爲千萬世大賢大人之公是非,亦可也。謂子顛倒千萬世之是非,而復非是予之所非是焉,亦可也。則子之是非,信乎其可矣。

  何者?道德之定論,乃抽象萬民之共識也;萬民之共識,利益之所趨同也;利益之趨同,世界之所化生也。

  是故,道德,乃世界派生,生髮於心,本有也。】

  用新報上的白話來說就是,道德,是時代的產物,基於歷史演化,並由所有人的過往人生經歷、現有生活水平、共同利益追求,所抽象出來的聚合體。

  而個人想致良知怎麼辦呢?

  就只能牢牢根植於時代的發展,提高百姓的生活水平,與天下萬民的利益保持一致。

  反之而言,哪怕是聖人的話,也不過聖人所處的時代好使,並不能作爲“萬事之言論”。

  這就是李贄對良知現成派的自我修正,良知循世派。

  道德既然是基於現實派生,根植於時代,這就意味着個人的知行合一,只能在社會中進行,而不是在世外桃源,也不是在四書五經中,更不是在心裏——避世,爲脫離道德聚合體,迴歸原始;唸經,以往不諫,無益於良知;悟道,脫離現實,腦中空想。

  不用說,這說法肯定是捅馬蜂窩的。

  這跟如今的幾大主流,無論是程朱,還是王陽前學,乃至王陽後學、復古派、歸一派,都格格不入。

  更是得罪了一大票熱愛空談良知,喜歡陳說道德,亦或是歸隱頓悟的士大夫。

  聽說第二天李贄就差點被打了。

  要不是他會點拳腳功夫,躺地上的就要換人了。

  這篇文章之後,後面越來越過分。

  有誹謗經典的,譬如“六經、《語》、《孟》,乃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藪也”——儒家經典?道學家們的談資,僞善之人的遮羞布罷了。

  有貶損聖人的,譬如“雖孔夫子亦庸衆人類也”、“蓋大聖人之識見度量,總若此矣”——聖人?還行吧,跟我五五開。

  還有一些離經叛道的論述,什麼女子地位之低下,在乎權力之不平衡,權力之不平衡,同樣乃時代派生,現實演化,一如士農工商之分、一如直隸各府與順天府,本質無區別云云。

  總之,產出的內容很多,就沒有主流的東西。

  不少文章哪怕是朱翊鈞看了都搖頭欲駁,更不要說儒家衛道士了。

  朱翊鈞想到這裏,看着李贄搖了搖頭:“卿倒是快樂自己、滿不在乎,別人可是特意衝着你來的。”

  李贄有潔癖,站得離皇帝不算近,又聽着下方顧憲成的論述,一時沒回過神。

  過了一會他才反應過來,不甚在乎地回道:“此人學問泛泛,火候尚淺,不足爲慮。”

  朱翊鈞忍不住白了李贄一眼。

  這廝是真不知道自己這陣子得罪了多少人,還以爲顧憲成只是顧憲成呢?

  “若是如此,那他的報社,乃至這幾日的文會,可沒資格辦起來,也不會有這麼多人給他捧場了。”朱翊鈞難得解釋了一句。

  學術之爭,歷來的激烈程度,都不低的。

  怎麼可能任由李贄離經叛道了一年餘,還沒有反應。

  歷史上李贄怎麼被逼死的?罪名是敢倡亂道,惑世誣民!

  而今在朱翊鈞的影響下,李贄可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反噬自然如期而至。

  顧憲成爲什麼前月大談復古,正旦開壇講中庸,今日文會說道德?

  背後可不知道有多少老人家呢。

  這就是大世之爭,誰都想開宗立派,立地成聖。

  每一種思潮的興起,都是有土壤的。

  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

  正是這種秩序失範的社會背景決定了儒學的政治哲學特質,也就是說,儒學的產生,其最根本的出發點就是“禮崩樂壞”的現實政治世界。

  而飽受詬病禁錮人倫的朱子理學同樣如此。

  彼時,民間一片衣冠南渡的萎靡,朝廷中瀰漫因循的政治風氣,皇帝堂皇高居,一味異論相攪。

  正是有感於“天理不明、人慾橫流,公平正大形同虛設”,纔有了朱子理學興起的土壤——正如《宋元學案》所言,朱熹正是在“綜羅百代”中完成了巨大的思想創造任務。

  當然,學說的興起是一碼事,至於後面怎麼走了樣,那就是另一碼事了。

  同樣如此的,還有王學。

  當時對理學盛行帶來的謹守朱子門戶、陳陳相因、缺乏個性所不滿的,可不是獨一王陽明,在其之前,就有陸九淵、陳獻章等人聲討,理學“外求過甚,抹煞本我”幾乎是彼時的主流共識。

  其後纔有了心學的應運而生。

  當然,解放自我這杆大旗,王陽明舉得,士大夫一樣也能舉得。

  王夫子都說了,要內求,我覺得我做得對,那就是對的,輪不到外人說三道四。

  有權的人放飛自我後,世風自然日下——“正德以前,風俗醇厚,而近則澆漓甚矣。大都強凌弱、衆暴寡、小人欺君子、後輩侮先達,禮義相讓之風邀矣。”

  到了嘉靖年間就開始普遍奢靡、違制,“今貴臣大家,爭爲侈靡,衆庶仿效,沿習成風,服食器用,逾偕凌遍。”

  隆慶年間,風氣更是瀰漫到普通讀書人之間了,“豪門貴室,導奢導淫,博帶儒冠,長奸長傲。”

  導淫得理直氣壯,問就是心無外求。

  到了今天,有識之士則感慨已經難以挽回了——“風俗自淳而趨於薄也,猶江河之走下而不可返也。”

  這就是儒林的亂世。

  亂世是要出聖位的,一如朱熹、王陽明。

  亦或者……歷史上的東林先生。

  這就叫應運而生。

  其中牽扯了不知道多少大儒、老學究、士大夫、文壇泰斗。

  他們是真的傷情於道德毀喪,憂懼於世風日下,同樣也是真心想來一場道德重塑,救大明朝於水火。

  自然也是真的信奉自己的學問,厭惡離經叛道的異端——儒學框架內的自救,率先就要排除掉砸鍋的一派。

  下方的顧憲成還在滔滔不絕。

  又說回爲官之後,應當如何做學術,如何正本清源。

  “……是故,正學說當先破邪說亂道,以澄君心,飭風尚,清道德。”

  “其四,乃曰復古。”

  “文而無法,法而不取諸古,殆未可也;學而無源,源而不取諸典,亂未正也;德而無本,本而不取諸聖,淫未祛也。”

  “正、嘉之間,景明與李夢陽俱倡爲復古之學,天下翕然從之,文體一變。”

  “今日學術之正本清源,當復孔、孟、程、朱之古也……”

  出口成章,辭藻出挑。

  羣然噤聲,只有顧憲成的聲音,悠悠迴響。

  他朱翊鈞靜靜聽着。

  突然轉頭看向李贄,緩緩開口道:“李卿,要不下去提點一下後輩?”

  李贄二話不說,轉身下了樓。

  這一章寫得不輕鬆,看起來恐怕也有點累,涉及到的文章有點多,一一解釋太冗長了,如果看得喫力的話,參考一下段評吧。

  下一章今天不一定能寫完,我先寫着,你們先按寫不完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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