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普而遍之,研精緻思

作者:鶴招
事實也正如朱翊鈞所想。

  顧憲成一場講學所引發的爭論,並沒有因爲各回各家而停歇。

  反而是因爲各自手中操持着報紙喉舌而愈演愈烈。

  今日一早,顧憲成便對昨日的講學內容做好了覆盤與歸納,刊載於《東林學報》,四處散播——產出之快速,顯然是一夜沒睡。

  內容上照例還是先論述了一番他的主張,也就是——本體唯性善,功夫唯小心。

  出於循序漸進的考量,篇幅主要還是集中於前者性善論,以及本體到功夫的過度論證上。

  與別派的異見,也集中於本體論上。

  有異見,自然要在文中將其拉出來好生批評一番的,無善無惡論、性惡論一個都沒跑掉,而篇幅最多的,便數李贄的循世論了。

  甚至爲此還特開一版,穿插了一則小故事。

  且說是顧憲成昨日講學,天花亂墜,地涌金蓮,在場之人無不頷首認同。

  而良知循世論的創始人李贄,憂懼於顧憲成的學說威脅,茶飯不思,便潛入偷聽。

  不聽則已,一聽便知道自己被指出了理論缺陷,戳穿了要害。

  於是,李贄便惱羞成怒,登臺大放厥詞,說什麼聖人已死,以我爲尊的胡言亂語。

  又偏偏卻對他所指出的學術缺陷“混”之一字避而不談,宛如潑婦罵街,委實難看。

  顧憲成將李贄的一番言行,形容爲“動輒用什麼天下、萬民做幌子的僞君子的真面目”,並且奉勸大家遇到這種說得比唱得好聽的學說遠一點。

  實際上,顧憲成的報紙剛剛興起,做工比不上通政司的公器,還缺乏、時事版面所帶來的趣味性,銷量十分一般。

  哪怕刊登報紙,也鮮有人看。

  但畢竟師出名門嘛,顧憲成也不指望靠這個賺錢,直接大手一揮,搞了個“一文促銷”的噱頭。

  沒有一無是處的商品,只有一無是處的價格,顧憲成幾乎白給地做法,一早上就賣了三千份出去,額,也就是銷售額總計三兩銀子。

  毛邊紙的市價是十張打包賣五十六文,顧憲成這做法肯定是不賺錢的。

  可甭管賺不賺錢,這討論度瞬間就拉了上來。

  進京趕考的舉人以其作爲消遣。

  國子監的監生將之當作趣事。

  官宦世家藉此揣摩士林風向。

  甚至佛道兩家,也默默投來好奇的目光。

  尤其顧憲成的學說,根底深厚,概因其師出名門,其本體論之完備,幾乎是集歷代之大成。

  上援引孔孟,中吸納朱王,下則有更迭氣象。

  凡見者,無不交口稱讚,謂之假以時日,必成大儒。

  一時間給顧憲成打出了好大的聲望,無不知京城有了這麼一位面如冠玉、師出名門的有學士子。

  而相應的,故事的另一位主人公李贄,則自然而然成爲了衆人視線的焦點。

  顧憲成都出招了,這一位泰州學派出身、離經叛道的“名人”,又當如何應付呢?

  人都是先入爲主的。

  誠如顧憲成所說,李贄無論是不屑一顧也好,還是沒想好措辭也罷,總之他並沒有回答顧憲成所指出的理論缺陷,也就是“混”之一字。

  你說道德循世,良知隨時而移,那道德良知的準繩豈不是混沌不明?

  準繩都混沌了,又如何致良知呢?

  那麼李贄會如何迴應顧憲成的質疑呢?是強詞奪理?還是別出心裁?亦或者視若無睹?

  看客們紛紛對李贄的反應,抱有極高的期待。

  好在,看客們並沒有等上太久。

  顧憲成見報的翌日,新報便千呼萬喚始出來。

  “新報!最新一期新報!”

  “泰州學派對戰南中王門!”

  “震驚!良知循世論再突破!先看先有!”

  李贄的一篇文章,不出意料地刊登在了這一期的報紙上。

  報紙一出,便被搶購一空。

  在京的士人、儒生、佛道,無不迫不及待觀而閱之。

  題目曰《良知循世而有普遍者》,新報上難得刊登了文言,爲此還特意用版面做了白話翻譯,顯然是爲了兼顧受衆。

  文章並未直接開宗明義,反而下面還創造性地跟了一個小標題,甚至像是強行插入的——人是出發點,也是落腳點。

  好事者咂摸半晌略微品出些感覺,才繼續往下看去。

  “愚竊見桑林野合,古之正禮,今之失節;子烝其母,蠻之習俗,漢之亂倫;我之不欲,施與彼身,不可也。”

  “何也?”

  “時代、萬民良知道德之殊異也。”

  “此天理之異乎?此性體之異乎?此本體之異也!”

  “上文有述,不再贅言再三。”

  “或曰,天理混沌,時代混溟、宇宙混淆、你我混同,豈有良知出?”

  “愚竊謂,孝悌父母,古今共遵;殺人償命,蠻漢共守;溫良恭儉,你我共心。”

  “何也?”

  “時代、萬民良知道德趨同,亦爲本體之所同也,所謂抽象而出之共同本體。”

  “愚嘗謂,道德良知,乃萬民共同利益之追求,我所不欲,推及他人者哉,他所不欲,推於我心者哉。”

  “推己及人,萬民之性也;諸世共通,文明之理也;普遍存在,天地之道也。”

  “是故,良知道德循世,非混而無準,實乃普遍於世,抽象於一也。”

  “本體於功夫之橋架,此之所謂……”

  “普世道德也!”

  ……

  論戰爭辯,自然不止於檯面上的激烈碰撞,水面下的暗流涌動,也不可或缺。

  徐階府上,便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少師徐老一把年紀了,今日臉上竟是難得一見露出恭謹的神色,不卑不亢地攙扶着一名老者落座。

  老者滿臉褶皺,全身散發着天人五衰之氣。

  “師叔不在家好生將養,沒由來地入京折騰,又是何苦來哉。”徐階看着老者,暗呼棘手。

  老者簡單一個落座的動作,已然是氣喘吁吁。

  徐階剛要放開老人,突然發現自己胳膊被一隻乾枯的手掌扣住。

  他回過頭,只見老者躺倒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睛,嘴脣微翕道:“天一回暖,我大抵就要死了。”

  “你向來喜歡歸寂,我死前在你身旁試着歸寂歸寂,看能不能趕着這陣功夫成個聖。”

  徐階沒將這玩笑話當真,順勢坐到老者身邊:“師叔即便是想替顧憲成張目,又何必來尋我?我如今何其落魄?”

  老者靠着椅子上的頭一歪,嚇了徐階一大跳,還好口中話語陸續傳來:“他至多算歐陽德的徒孫,跟我親疏有別,豈能用張目二字?不過是看護看護新秀罷了。”

  徐階沉默不語。

  眼前這位老者,名諱錢洪德,乃是王陽明的正經學生——死後負責整理王陽明書稿的那種學生。

  而徐階的老師聶豹,充其量算個心學外門弟子。

  眼下差不多算是聖人外門徒孫遇到聖人親傳弟子,每一聲師叔,都是在擡舉自家過世的老師。

  這也是徐階恭恭敬敬的緣故,他可以不在乎,但他那位以陽明學生自居的老師,肯定在乎。

  而錢德洪話裏的意思也很明顯,這是修證派的共識,不單單他自己的意思。

  見徐階不說話,錢德洪擺了擺手,繼續說道:“我已經去尋過高儀、呂調陽、王宗沐等人了,不必怕我給你惹麻煩。”

  “況且,當年你貴爲首輔,開辦靈濟宮大會時,請歐陽德都不肯請我,我嫉恨不敢言,正是你眼下落魄了,我纔敢不告登門啊。”

  高儀、呂調陽、王宗沐,這三人都是心學門徒,譬如呂調陽便是師從程文德,而高儀,更是錢德洪的學生。

  他錢某人作爲三師七證的天下教授師之一,如今還是有些體面的。

  徐階聞言,嘆了一口氣:“師叔且直說罷。”

  錢德洪點了點頭,枯燥的手指敲了敲桌案,開口道:“今日報紙的論戰看了麼?”

  徐階臉上終於有了表情,他忍不住冷笑一聲:“你那徒孫膽子夠大,本事卻稀鬆,我看八成不是李贄的對手。”

  徐階能有好臉色纔怪了,畢竟前日顧憲成還當衆侮辱了自己一番,把他一個歸寂派,立着靶子來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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